许林乐笑说:“你这个造型,导演不会是想让你演刘胡兰吧?”

妹妹头粗看确实有点像历史课本上英勇就义的刘胡兰照片上的样子,所以笑翻了深有同感的一帮人。连一直在旁边沉默的喝水的卫衫嘉都一口笑喷了出来。

拍戏。做演员。做大明星。娱乐圈。——这些名词对当时只有十七岁的我们来说是多么的光鲜又遥远的风景,它们代表了另外一个成人的世界,像华丽的海市蜃楼一样,完全没有办法和我们简单枯燥的学生生活联系在一起。

我们在夏筱左兴奋的声音里雀跃于它可能带来的巨大改变和荣耀,却忘记了初出茅庐的我们都还太过青涩,怎么都不是那些在那个圈子里跌爬滚打了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大人们的对手。运气背一些,稍一疏忽就能狠狠跌个大跟头,再也起不来。

可是那时还未曾见过太多卑劣的人,还一直只顾悲伤着自己的悲伤的十七岁的我们来说,谁会想的那么远呢?

夏筱左隔着我和许林乐,笑笑的问卫衫嘉:“如果我变成了大明星,你会不会爱我一点呢?”

在不熟悉她的旁人听来,那不过是一个大胆开朗女孩的玩笑话,可是我知道,夏筱左是极其认真的,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在问卫衫嘉的。

卫衫嘉看她一眼,低下头去玩手里的原子笔,漫不经心的说:“会啊……如果有一天,你能变成张曼玉那样的话。……不过那不可能,你脸太大了......”

“喂,你怎么说这种话?”我用力打一下卫衫嘉,瞪他,“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太毒舌了吧。”

卫衫嘉挑起眉毛来看我,说:“你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我?”

气氛变得有点僵。每次只要夏筱左在,卫衫嘉就会变得非常奇怪,像个浑身长满刺的刺猬,好像不狠狠伤害夏筱左,那她就有虚此行一样。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其实,这应该是注意的另外一种方式吧?

夏筱左倒像个没事人一样,反过来安慰我说:“撩撩,这没有什么。”

“有希望好过没希望,失望好过绝望,你说是不是?”这是那天我们分手的时候,在KTV的门口,夏筱左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所生活的这座小城秋天很短,当夏天转身决绝的离开之后,秋天还未完全伸开温暖的手臂,冬天就迫不及待的来了。所以深秋夜晚的风带着冬日的凛冽和寒冷。夏筱左把长大衣的领子拉紧一些,对我露出一个又甜美又忧伤的笑容,然后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坐上的士走了。

我一直望着夏筱左坐的的士离开的方向,直到它淹没在车海里,我再也认不出它来为止。转身的时候我看到站在我身后的卫衫嘉,他也望着夏筱左离开的方向,眼里有我从未见过的寂寞空洞。

你有试过在凌晨的街头,一个人漫无目的的沿着人行道一直一直的走吗?有年轻好惹事的飞车党把大马力的摩托车开的飞快的从你身边驶过,那种刺耳的马达声像光一样从你耳旁擦过。红色的尾灯像丝线一样在空气里流动至远方。口哨声,欢笑声,都使凌晨时分最寂静的大街显得更为寂静,让孤单行走的你分外孤单。

地上有树的影子,灯柱的影子,屋檐的影子,可是只有你自己的影子是永远陪伴你的。你走啊走,走的浑身都没力了,眼睛里没有光了,看不到任何希望,心里静极了,塞满了寂寞。这时候你听到街边的拐角传来清脆的车铃声。

叮叮叮,好像小时候爸爸回家时的声音。

这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你停下来,很期待的望着拐角。后来真的有人骑着一辆旧式的自行车出现在那里,他经过你,没有任何停留的又骑向远方。

原来他只是送牛奶的叔叔。

天终于亮了,东方的天际晨曦微露,可是,你始终只有一个人。

那个晚上,我在卫衫嘉望着夏筱左离去的方向时的眼睛里,看到的便是他始终只有一个人的寂寥。

我越来越不懂卫衫嘉了。我不懂为什么他明明是想要的,为什么却作出拒绝的姿态。明明是想要靠近的,可是却偏偏站的远远的冷淡的观望。可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偶尔会露出那种暧昧又寂寥的眼神,让夏筱左才燃起一点点决心想要放手了,又一次接一次的重新跌到那个坑里去。

我和许林乐坐同一辆24小时通宵的公车回家。空荡荡的车厢里只有我和许林乐,我们肩并肩坐在靠窗的后排位置上。窗外迷离的光线流水一样从我们的脸上滑过去,滑过去。我恍恍惚惚中有一种身在梦境中的感觉。我们好像正坐着时光机穿梭在时光隧道里,尽头是哪里,谁也不知道。我们只是安静的坐在一起,一起等待未知的终点。

也许因为身边有许林乐吧,我发现我分外安心,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和不安。他是我生命里最踏实的一部分温暖。

许林乐把我的脑袋按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拍拍我的头,像哄小动物一样的说:“撩撩睡吧,我醒着,到站了我叫你。”

我真的有点困了,我把眼睛闭起来,安心的靠在许林乐的肩头,安静的沉沉睡去。

我的梦它是轻轻摇晃的,梦里有十三岁的撩撩和十三岁的顾白,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有一只巨大的青蛙呱呱叫着跳到我的脚背上,我尖叫一声逃的很远,一回头却看到十三岁小小的许林乐和十三岁小小的顾白站在一起,望着十三岁小小的骆撩撩,笑啊笑……

梦里一片春光明媚,光影憧憧。

半夏锦年第八章

夏筱左说:”撩撩你知道吗?其实那个企鹅和北极熊的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那个版本里依然有一只想要找北极熊玩的傻企鹅,她的家离北极熊的家依然很远,要是靠走的话,得走20年才能到。

有一天,企鹅在家里呆着特无聊,准备去找北极熊玩,于是她出门了。可走到路的一半时发现家里冰箱忘关了。这就已经走了10年了,可是冰箱还得关啊,于是企鹅又走回家去关冰箱。关了冰箱以后,企鹅再次出发去找北极熊,等于她花了40年才到了北极熊他们家……然后企鹅就敲门说:‘北极熊北极熊,企鹅找你玩来了!’结果北极熊不在,邻居海豹告诉她,北极熊昨天刚回来了一趟,说是忘关冰箱了,今天已经出发去找企鹅玩了。

虽然在这个冷笑话里,企鹅依然没能和北极熊一块玩,可是至少说明,北极熊是想和企鹅玩的,所以他才会出发去找企鹅。

撩撩,我多希望有一天卫衫嘉能像冷笑话里的北极熊一样,有一点点关心我,有一点点想和我玩。

我真的真的这样就可以满足了。”

夏筱左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她去北京拍戏的前一天晚上,她跑到我家和我挤一张床睡,明天一早她就要搭早班的飞机离开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小城了。

我问她舍得下卫衫嘉吗?舍得下我们吗?舍得下这里的朋友和生活吗?

夏筱左蜷在我身边抱紧我,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轻轻说:“撩撩,我在这里,已经待不下去了。我想着我和他生活在一座那么小的城市里,可是中间却隔着几亿个太平洋我心里就难受。

我的演技其实很好呢,每个人都以为我天天都热热烈烈高高兴兴的样子,其实,不是这样的。撩撩,为什么他不明白我也会难过呢?”

那天晚上夏筱左就像一个小小的孩子那样蜷睡在我的身旁,是旁人从未见过的脆弱模样。不过我知道,明天一早,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当她坐着飞机冲上云霄的时候,她就又是那个笑容闪亮霹雳招摇天下无敌的夏筱左了。她那么美丽那么勇敢那么善良。她是浴火的凤凰,虽然身上有抖不尽的灰尘,但是真正美丽。

当夏筱左的飞机起飞的时候,我在学校的天台找到了望着天空发呆的卫衫嘉。他以我最初在天台见到他时那不要命的方式坐在栏杆上,双手撑在身边,望着远方湛蓝的天空。一分钟之后,那架载着夏筱左的飞机从我们的头顶上轰鸣着飞过,带走了我们的思念。

我轻轻的叫了声卫衫嘉的名字,他没有回过头。风轻轻的吹过来,把卫衫嘉的校衫吹的鼓起来,发出哗哗的声音,像一只白色欲飞的鸟儿。

时光变得安静极了。

后来我看《天下无贼》,听奶茶刘若英轻轻浅浅的在那里唱:“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所以脚步才轻巧/以免打扰到/我们的时光/因为注定那么少/风吹着白云飘/你到哪里去了/想你的时候/哦抬头微笑/知道不知道……”忽然就想起那个天空湛蓝的上午,那个白色孤独的少年的背影,那片静默的时光海。

而当经年之后,当我在KTV里再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我失控的痛哭失声,完全没有办法克制自己汹涌而出的悲伤和思念。

是不是我们的时光,真的注定那么少呢?我最希望他幸福的那个人,去偏偏最是不幸。无论是夏筱左还是卫衫嘉,我觉得那样的结果之于他们,都太过残忍和绝望。

夏筱左离开小城后就和我们失去了联系。直到一个月后,在某品牌牛奶广告中看到了在人群中一晃而过的她的笑脸,我才稍稍安了些心。

我想筱左现在一定是在很努力的为自己的梦想为自己的未来,为了成为像张曼玉那样耀眼的明星,让卫衫嘉不得不瞩目她而不断努力吧。

因为夏筱左的关系,我特别留意最新的娱乐新闻,每天放学后都和许林乐鬼鬼祟祟的去门卫处“偷”当天的晚报。其实也不算“偷”啦,那报纸本来就是每班都有订,但是没有专人整理负责,常常堆积在信箱里,我顶多算“公器私用”而已。

许林乐总是很鄙视我这种“小偷小摸”的行为,他总是一边帮我在门口望风,一边念叨着:“撩撩,你至于吗?不就五毛钱一份的晚报吗?我请你看还不成?”

每当这时我就会腰揣偷来的晚报,拉着许林乐逃的飞快,一边跑一边教育他:“你不知道什么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吗?这样才比较刺激。”

然后默默无言的许林乐就为我深厚的“国学功底”而深深折服了……

也许因为夏筱左是新人吧,所以娱乐版上几乎找不到她的踪迹。偶尔有她的新闻,版面也非常非常小。

那是冬日的某一天晚上,下了夜自修回家的路上,我终于接到了分别了许久的夏筱左的电话。她起先没有出声,我只听得到轻轻的呼吸声,急得直叫:“筱左筱左,是你吗?”——那个电话的区号是北京的,而在北京,我只有夏筱左一个朋友。

电话那头忽然爆发出一声破碎的哭泣声,而后又被深深的压了下去。

“撩撩撩撩……”夏筱左一遍一遍的叫我的名字,“撩撩我好想念你们,我好想回去,我好想回到我没有来北京之前的那个时候……”

“怎么了筱左?受委屈了吗?不开心就回来呀,我们大家都在这,当大明星也没什么好,还是我们在一起瞎开心呀。”夏筱左压抑的哭声让我担心,我怕她在北京不好,怕她不开心,怕她孤身一人被欺负。

夏筱左只是一个劲的问我好不好,问卫衫嘉好不好,问大家好不好,说了很多遍“如果没有去北京就好了”,但是对她自己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

我真的担心起来,可是夏筱左反而平静下来,安慰我说她一切都好,以后会越来越好的,等着她衣锦还乡吧。

我当然,希望如此。

夏筱左说她一会儿还要去录音,要挂了,我让她留个号码给我,她迟疑了一下,说她现在不方便留号码,还是她再打给我吧。然后轻轻挂上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坐在路边发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呆,直到许林乐把我的那份鸡腿也吃光了才回过神来。

我有一种很强烈的不安感,那不安来自夏筱左。我真的害怕这个貌似坚强的傻女孩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可是却固执的什么都不说,一个人硬撑着。我把我的担心告诉许林乐,许林乐说,作为朋友,我们能做的就是随时准备好在她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永远站在她的身后支持她。

只是她不说,她离我们那么远,我们怎么知道她什么时候需要我们呢?而等我们伸出手去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太迟了呢?

那年的寒假在兵荒马乱的考试后如约而至,而我是在某天清晨,蓬头垢面的在阳台刷牙,一抬眼看到站在窗口对我微笑的顾白时才忽然醒悟到——已经放假了呢。

顾白回来了,我又可以每天见到他了。这样的心情是欢喜的,可是我也忽然发现,好像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的生活里塞满了许林乐,塞满了卫衫嘉,塞满了夏筱左,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顾白了。

我也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其他的什么。

和顾白一起回来的,当然还有林素。那个寒假林素几乎一直和我在一起,吃我煮的饭睡我睡的床,一起头挨头的盘坐在地毯上看书做作业,一起手牵手的逛街吃东西,买同一款的T恤穿同一色的裤子。

除了不一样美丽,我和林素连笑容的弧度都越来越相象,连顾白有一次都说我们远看就像亲姊妹一样。

我不知道为什么林素有那么多时间和我在一起,我想也许是在家的时候她没有办法和她的父母说很多很多话,而她又不想一个人待着。有时沉默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有个人在身边陪你说话,即使说的是很无聊的事情,都可以让寂寞不安的心平静下来。

我想林素应该真的很喜欢她不能喜欢的那个人。因为不说话的时候,我常常看到林素失神的样子,眼神空洞寂寥。有时她望着我,一眨不眨的,眼睛里好像有很多很多话,可是全部被浓重的雾气掩盖住了。我只知道那浓雾背后有她的故事,可是我看不清也辨不明。当我也望着她的时候,她的眼神就会变软变柔,雾朦朦的,然后清凉的一笑,揽过我的肩,轻轻的抱住我。

除夕前的一整周,我爸爸又出差不在家,林素就干脆和我住了几天。有一天晚上,我睡的迷迷糊糊的醒来,一睁开眼发现林素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怔怔的望着我,那在黑暗中依然明亮的像星辰,但是哀伤的像落日一样的眼神让我忽然心痛起来。

我伸手想开灯,林素说不要。

我轻声问她怎么了呢?有什么烦心事吗?

林素重新钻回到我们的被窝里,抱住我的身体,她整个人冻的像冰块一样。

林素沉默良久才轻轻说:“撩撩,我觉得我有病……我明明知道我不可以喜欢那个人的,可是我就是放不下。我看着他,望着他,和他在一起,笑也好,哭也好,都觉得踏实。我只要一看不到他,我就心里难过,就心慌,好像丢了什么心爱的东西一样。撩撩,你说,我要怎么办呢?我要告诉他吗?”

我轻轻环抱着林素,我说:“我觉得,能被你林素这样喜欢的人,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你们怎么认识的?为什么你不可以喜欢他呢?”

林素的声音在夜色里轻忽缥缈的像一缕细细的清香,抓不到痕迹,没有波澜,但是就是能抓住你所有的注意力,随着她叙述中的人的欢喜而欢喜,悲伤而悲伤。

她说他很倔强,抿紧嘴唇怔怔的望着人时眼神锋利的像刀子一样,可是这样的眼神,其实只是为了掩藏他心底的柔软和害怕;她说他对对他不好的人很拽的,如果谁敢瞧不起他,他一定会让对方明白其实对方才什么都不是,才低贱的跟尘埃一样;她说他其实很自卑的,但是他把自卑收藏的很好,所以大多数人只看到他的勇敢和骄傲,可是她明白他的自卑,所以渐渐就越来越心疼;她说他喜欢小动物,对流浪狗很温柔,会为了死掉的小狗伤心的哭泣;她说他的睫毛很长,眼睛很美,流泪的时候很动人;她说他有时很宝气,会举着自己的左手说我的右手怎么样怎么样,自己还浑然不觉;她说她知道他心里其实喜欢着一个人,很喜欢的喜欢了好多年,她一直都知道那个人,不是她……

对于那个人的喜欢,从最初莫名的心跳到后来认命的绝望,林素她惊讶过,抗拒过,挣扎过,但是最后都输给了那份晦涩隐忍又难以启齿的喜欢。

她还说,如果撩撩你知道那个是谁的话,你一定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我会喜欢他的。

可是,事情就是发生了呀,喜欢就是喜欢了呀。

林素说:“其实我根本不在乎他喜欢的是谁,只要能让我安静的喜欢他就可以了。可是,撩撩你知道吗,我越喜欢越觉得绝望,因为我们,真的永远都不可能的。甚至我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我喜欢他,不然那对大家都会造成困扰。”

我还是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我也仍是不明白为什么林素不能喜欢那个人。可是我隐隐觉得,林素的喜欢似乎比夏筱左喜欢卫衫嘉的喜欢还要来的没有希望。

林素又七七八八的说了很多,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言词越来越混乱,最后终于抵不过疲倦昏昏沉沉的睡去。反倒是我,在之后很久仍是一点睡意都没有,睁着眼睛呆望着天花板上从窗户口倒映进来的树影。它不停的摇晃着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凌乱的形状,有时候像一幅写意水墨画,有时候像一个张着嘴巴嗷嗷叫的大怪兽,有时候像无数只眨动的眼睛,有时又只是单纯的千万片小树叶的影子,哼着轻轻的忧伤的童谣。

我真的有点不明白,为什么生活总是对我的朋友们这样吝啬呢?为什么总是要让这些好女孩遇到这样的事呢?为什么我身边这些可爱的女孩子们不能像我们所看到的那些花朵一样的同龄女生那样,不能像小说里那些天真幸福的女主角那样,遇见一个好少年,长乐未央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到底有没有这样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可以解答我心中所有的疑惑呢?

许林乐有一天和我说他在我们小城最豪华的露庭大酒店那里看到夏筱左的时候我还不信,我说他一定是看错了,因为三天前我和夏筱左打电话的时候,她还告诉我说要去横店拍一部古装武侠的电影,她是女二号。

那部戏要拍五个月,我还开玩笑说,放假了我也要去横店当群众演员,演小乞丐,站在人群里仰望夏筱左女侠在空中飞来飞去。

——所以,许林乐怎么可能在露庭大酒店看到女侠夏筱左呢?

可是,一个星期之后,当我和许林乐上完补习一起经过步行街的时候,我真的,看到了夏筱左。

她穿深V领的大红色小礼服连身裙,身上批了一块小披肩,挽着头发,画了一个很浓艳的妆,衬得她整个人艳丽的像一支硕大的花朵。

夏筱左站在一群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男人中间,神情冷漠和散淡,眼神没有焦点的东飘西飘着,没有任何重量。其中一个略年轻的瘦男人一边和人说笑着,一边把手勾到夏筱左的腰际,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我和许林乐站在街对面,我望着车流对岸陌生的夏筱左,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那一刻我是真的伤心了,心疼的要死。虽然也许夏筱左并没有做什么,她只是和朋友吃个饭,也许她只是临时改变行程回到了小城,也许她穿这样只是工作需要……也许也许,有无数个也许可以解释今天夏筱左以这样的模样出现在我眼前的原因,可是无论是哪一个也许,都没有办法阻止我这一刻的伤心。

——那不是我喜欢的夏筱左该有的样子。我也知道那不是夏筱左喜欢的自己的样子。这样的夏筱左,她心里一定不开心。

夏筱左上车的时候终于看到了我和许林乐,她脸上冷漠的表情瞬间就变得慌张和无措起来。我望着她,像隔着一片飞不过去的海一样。夏筱左犹豫了三秒钟,然后一低头,坐进了小车,把头扭向看不到我和许林乐的另外一个方向。

我知道夏筱左一定会来找我的,对此我非常笃定。因为我认识的夏筱左不是一个善于遗忘和抛弃朋友的人。

夏筱左来学校找我们的那天阳光开的很好,初夏的风里有一种恬淡的味道,操场上那群永远不知疲倦的少年在兴奋的追逐奔跑着。

夏筱左坐在我们以前发呆时常坐的球场看台上,神情安静的望着喧闹的人群。那天她穿了一件蓝白横条的长T,浅蓝的牛仔裤,白色球鞋,扎一个清爽的马尾,洗净铅华的一张素脸,比夏花还要耀眼美丽。

时间好像从来没有走开过,夏筱左好像从来也没有从我们的生活里走开过,她没有去过北京,她没有穿过深V领的大红色小礼服,她没有被面目模糊的男人揽住过腰,她没有在露庭大酒店的门口看到过我和许林乐……

什么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像什么什么都回到了从前。

——可是,谁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没有发生过这一切的夏筱左身上是不会有现在这种安静到闻不到生的气息的沉默的。

我叫:“筱左。”

过了有那么几秒,夏筱左才反应过来似的,迟钝的转过头来。她的动作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画面是一帧一帧的,所有的动作都被拉长,每一个细节都很清晰。

我坐在夏筱左的身边,她就那样扭头望着我,然后扬起嘴角笑一笑,笑容还是像当初那么漂亮。

我很想问一问夏筱左,在她去北京的这几个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她在我问出口之前说:“撩撩,你可以什么都不问吗?”

我看着夏筱左美丽沉静的眼睛,在她哀哀的眼神下,我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我除了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我们这些朋友一直都在之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天下午夏筱左真的什么都没有和我说,我们只是一直肩并肩的一直坐在看台上,看夕阳一点一点的落下去,看黑暗一点一点的吞没这个城市,看飞鸟安静的从我们的头顶飞过,飞回它们自己的家去,

放学后,我们一起去吃饭,我、许林乐、夏筱左,还有卫衫嘉一道。

我叫卫衫嘉在校门口等我们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夏筱左回来了,看到我们三个一起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时候,我看到他右边的眉毛微微的挑了起来,眼神在夏筱左身上停留了很久。可是这一次,夏筱左没有笑吟吟花癫癫的迎着他的目光发痴。夏筱左飞快的看了一眼卫衫嘉,然后就把目光移开了。

卫衫嘉的嘴巴还是很坏。他说:“夏筱左,你怎么还没变成张曼玉就回来了呢?是不是在北京混不下去了?”

夏筱左似笑非笑的点点头,歪着头看一眼卫衫嘉说:“怎么办呢,都被你猜中了。”

若是以往,这样的斗嘴夏筱左一定不会这么快就认输,可是这一次,她心平气和的让卫衫嘉都没有话说了。

那顿饭吃的很沉默——不,我不是指饭桌上没有人说话,相反气氛热烈的很。除了卫衫嘉之外,我和许林乐和夏筱左都在不停的说话,说那些分开之后发生的好玩的事情,说最新的八卦,说最近好看的电影,等等等等。所有可以拿来说的都被我们说了个遍,但,就是不触及内心。

大家似乎都默契的达成了一个共识,说着嘻笑热闹的话,扬着张扬明媚的笑脸,但是小心翼翼的藏着心里沉沉的心事。

其实我很讨厌这样伪装的快乐,可是我也怕把表面这份欢快撕破之后,会让事情变得更难堪,然后连伪装的快乐都没有了。我总是很害怕改变,害怕暴露,害怕事情失去平衡,有一种鸵鸟一样的心态。可是如果我有预知能力的话,如果我知道事情后来会发展到这样不可收拾的局面的话,那么即使当时会把夏筱左的伤口挖的鲜血淋淋,我也会狠下心来,把她所有快乐的面具通通撕破。

可是,谁又能在今天知道明天的事呢?所以这世上总有那么多遗憾,让人痛彻心扉。

我是在接到夏筱左电话的时候才知道卫衫嘉出事了。

卫衫嘉,出大事了。

那是夏天才露出一半媚态的初夏,街上梧桐树上的叶子油亮而鲜嫩,充满了一种旺盛的生命力。各色各样的夏花前赴后继的开始盛开。我和夏筱左坐在医院大草坪旁的长木椅上,晒着太阳,好像自己也是一朵要在夏天盛开的花朵一样。我甚至能听到自己骨骼生长发出的“啪啪”声。

草坪上有穿着病服的小孩子在跑来跑去的玩耍,他们看起来那么健康,每一个都笑容纯真,风里都是他们快乐的笑声叫声嘻笑声。

夏筱左终于愿意和我讲事情的全部。她去北京后发生的故事,她的遭遇,以及卫衫嘉为什么现在会躺在急诊室的手术台上。

夏筱左是怀着梦想去北京的,那个梦想庞大而华丽,天真而美好。可是就是因为太过庞大华丽,太过天真美好,在现实面前就显得格外的不堪一击,一下子就破碎了。

夏筱左和那家北京的经济公司签了八年的长约,她的经纪人许诺说会动用全公司可以动用的资源,竭力把她捧为新生代最瞩目的明星,让她参演国际大导演的戏,请知名音乐人给她量身打造处女大牒,以及等等等等听起来很美好的事情。

其实这样的话,哪怕只是说给一年后的夏筱左听,她也不会相信的。可是十七岁那一年,她心里住着一个似乎永远没有办法爱她的人,她的爱那么绝望,她试图寻找一个新的出口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急于逃离,想成为让卫衫嘉瞩目的女人再回来的强烈愿望让她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轻信了那些美好的梦。

去北京之后的第一个星期,公司还安排夏筱左上了一些形体训练、化妆、唱歌等课程。第二个星期,夏筱左的经纪人就开始带她出席各种晚宴,出入各种娱乐场所,说是去见见大导演,混个脸熟,打开路子,以后容易上戏。——可是那些所谓的大导演,一个个都脑满肠肥,大腹便便,爱在饭席间讲黄色笑话,在KTV的包房里动手动脚,却搞不清楚斯皮儿伯格到底是打篮球的还是拍电影的。

夏筱左开始觉得事情不对,她抗拒出席那些应酬,她说她要回家,她试着逃跑了几次,可是最后都被人捉了回去——而且没有钱,没有身份证明,在举目无亲的北京,夏筱左无处可去。

夏筱左第三次逃跑被捉回来的时候,她的经纪人,就是我和许林乐在步行街见过的那个瘦男人把夏筱左签的合同丢在她脸上,说:“有本事你逃了就别被我找到,若会被我找到,那你就别逃!你看清楚你自己签的合约,你现在想不干已经来不及了,你做上几辈子都付不清这违约金。你跑了,我这还有你家的地址,你爸爸,你妈妈,还有你爸爸的老婆,你爸爸的女儿。他们没钱,那就用命抵……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随便说说。”

夏筱左当然知道他什么都做的出来。她亲眼看到过之前在她面前表现的像个文质彬彬的绅士的她的经纪人徐重,是怎么把一个十九岁,怎么也不肯在他的“客人”面前跳脱衣舞的女生打的只剩下半条命的。

相比而言,徐重对夏筱左,算是忍耐有加了。

那段时间徐重没有再安排夏筱左出去应酬,夏筱左就整天待在住的地方。不是开着电视发呆,就是躺在床上睡觉,那个不肯跳脱衣舞的女生住在她隔壁,有时她们会一起煮个泡面,说说话。

那个女生叫杨柳,从海南一个很偏僻很贫困的小村庄考到北京念大学,她是他们村第一个大学生,全村的人都为她骄傲。

可是北京太大太繁华了,让初出家门的杨柳看花了眼。而不菲的大学学费和高物价也让杨柳没有办法安心的在象牙塔里念书。她发过传单,卖过化妆品,摆过小摊,在人员复杂的酒吧端过盘子……几乎所有她能找到的工作她都做过。直到有一天,当她在超市穿着可笑的宣传制服推荐新饮品免费试饮时遇到了徐重,生活开始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徐重签了杨柳做模特,安排她上形体塑造,化妆,服装设计,舞蹈等等课程,开始两个月没有工作但是有丰厚的酬金。一开始还心有疑虑的杨柳放下心来,并且随着对模特这一行的了解,她也真的开始喜欢上了这一行,希望将来有所成就。可是后来……

杨柳说徐重的公司表面上是个演艺经济公司,承接各种商业演出,接过各种大小明星的演唱会,宣传什么的,旗下也签了很多资质颇优,这些年来崭露头角的新人,但实质上,它其实是一个专门为徐重背后的大老板洗黑钱的工具而已。并且借着现在许多少男少女渴望做明星,一夜成名一步登天的心理,暗地里做着淫媒的勾当。

有些人放的开,在金钱名利的诱惑下轻易就解了衣衫,有些不情愿的,在长期的威逼利诱下也慢慢屈服了,还有些破财消灾的,剩下杨柳这样,既不肯屈服又没有钱财的,只好一直过着担惊受怕,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生活。

听了杨柳的经历,夏筱左这才真真切切的知道自己昏头昏脑的上了贼船。

其实徐重对夏筱左还不错,每天都会来看她,也不逼她做什么,有时甚至只是带着外卖上来和她吃顿饭,坐在沙发上看看无聊的电视剧。

有一次徐重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喝的醉醺醺的,应该才从什么席宴上出来。一进门就抱住夏筱左,一个劲的傻笑。

他说:“筱左,上次你见过的那个陈董看上了你,给我一百万,让我把你‘转’给他……一百万,对我来说这买卖稳赚不赔,而且价钱还有的商量……如果是别人,我一定就‘转’了,可是因为是筱左你,我居然不舍得了……我不舍得呀……”

徐重说完就歪着头,抱着夏筱左睡着了。虽然他的身体很热,散发着一股酒气,可是夏筱左却浑身冰冷,一点挣开的力气都没有。更让她害怕的是,她忽然想不起卫衫嘉的脸来,想不起他斜着嘴角坏坏的微笑的样子,想不起他凝神看人时眼睛里漫无边际的忧伤,想不起他说那些伤害她的话时脸上拽拽的表情,想不起他面对她的喜欢时冷漠的无动于衷……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她甚至开始怀疑起现在的夏筱左还有没有机会,有没有资格像以前那样洁白无暇的去喜欢卫衫嘉。

夏筱左做了徐重的女朋友,陪他出席各种他需要她出现的场合,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傀儡娃娃,但依然美丽的让众人惊艳。

这次跟着徐重回小城谈生意,夏筱左没想过会遇见我们。也确实,她出入的地方和我们两点一线的校园生活没有任何重叠,若不是因为巧合,若不是因为小城实在太小,我可能永远会相信夏筱左在哪里哪里拍戏,为着自己的梦想奋斗着。

说到梦想,夏筱左忽然笑了一下。她的嘴角是上扬的,露出笑的表情,眼睛是弯的笑眼,可是眼神却麻木的没有任何温度。

“有一段时间,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都觉得又有一些梦想死掉了。后来有一天,当我睁开眼睛看到身边的徐重的时候,我终于发现那天没有梦想死掉——因为它们已经全部死光了。”

我听着夏筱左说这些话,在温热的阳光里闭上了眼睛,心里是挖心挖肺般的痛。

“那么卫衫嘉又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呢?”我问。

一说到卫衫嘉,夏筱左脸上的表情就变了,她皱了皱眉头,嘴唇轻微颤抖,后来终于还是克制不住捂着脸哭泣起来,一遍一遍的说:“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原来那日徐重带夏筱左出去参加应酬,而卫衫嘉的爸爸也是受邀方之一,那天卫衫嘉不知为何也出现在了那个饭局上。

你可以想象当卫衫嘉看到妆容成熟衣着风尘的夏筱左,而习惯在那种场合面无表情的夏筱左看到卫衫嘉时,两个人都有多么的惊讶,那瞬间在彼此心底卷起的惊涛骇浪足够毁天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