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们两个,同时又都是演技多么好的演员,很快就各自调整情绪,进入各自的角色。

可,始终无法自然。尤其是当其中一个秃顶中年男人,望着夏筱左去洗手间的婀娜背影,神色猥琐的对徐重开着夏筱左的荤色玩笑,说什么时候借他“玩几天”时,卫衫嘉失控的冲过去就揍了那秃顶一拳。

当夏筱左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整个局面已经乱作一团。卫衫嘉陷入一种无法自控的状态,只是认准那个秃顶不停的揍他踢他。三四个人上去拉他,又被他挣开,冲上来又是一顿暴打。

夏筱左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卫衫嘉,差点被他甩飞,也挨了几下之后才安静下来。然后卫衫嘉推开夏筱左,看一眼哭的脸上的妆花成一团的夏筱左,没有任何表情的走了。他的拳头还在流血,可是他脸上没有任何疼痛的表情。

因为卫衫嘉爸爸的关系,而且大家都急着把秃顶扶起来,查看他的伤势,也没人拦着卫衫嘉。

夏筱左就站在原地,哭到胃抽筋,也一直一直望着卫衫嘉消失的方向。

夏筱左失魂落魄的跟着徐重回到住的宾馆,徐重没有多问她什么,只是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说:“你朋友,也许会有麻烦。那个秃顶不是善类。”

可是那时的夏筱左整个人陷入一种放空的状态,什么也听不进去,没有办法思考,只是呆呆的缩在沙发上一个劲的沉默的掉眼泪,脑海中一遍一遍的回放卫衫嘉最后看她的那一道眼神。

多么锋利。多么失望。好像永远都不想再见到她的样子。

每想一次,眼泪就落一次。

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走着走着,事情就走到了今天这般田地。

而更让夏筱左想不到的是,徐重的话,竟然在三天之后变成了现实——任卫衫嘉的爸爸在小城有多么大的权势,都无法震慑和按耐住秃头想要“弄一弄”卫衫嘉的心——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肯就这样平白无故让一个毛头小子狠揍一顿,面子里子全无?

卫衫嘉是在放学路上被五个持械青年堵在弄堂死角的。他一开始还以为是他以前惹的麻烦来寻仇,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因为以前惹的一般都还是在校学生,再怎么狠也不至于穷凶极恶。可是这一次,他还没开口问对方的来头,就被一铁棍打在头上,蒙了。

等有人经过那里发现倒在血泊中的卫衫嘉时,他已经一点意识也没有了......

夏筱左哭哭停停的,说完了她所知道的整个故事。这时候,二楼卫衫嘉动手术的楼道里忽然热闹起来。从我们坐的长椅处望上去,能看到穿着白色制服的护士小姐在走廊里匆忙的跑来跑去。

有什么东西的影子落在了我和夏筱左身上。我抬起头,看到我们上空有一块巨大的厚实的白色云朵,遮住了我们头顶的一寸阳光,阴影把我们全部覆盖。我心里的那些不安像潮水一样汹涌起来。

夏筱左也应是感觉到了。她念着卫衫嘉的名字匆忙的站起来,可是还未走出几步就晃了晃,摔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夏天来了。

一年四季里我最喜欢夏天,因为它热烈,健康,明亮,快乐,充满勃勃朝气。可以穿舒服的棉T和漂亮的花裙子,可以和许林乐卫衫嘉顾白夏筱左林素等等等等一起去水上乐园玩水,一起去海边冲浪,一起在开足冷气的房间里打电动,一起趴在冷饮店的木桌子上发呆,一起在热辣辣的阳光下晒的满脸通红,然后把大冰块嚼的咯吱咯吱响......

有很多很多有趣的事可以做呢。有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我们还没有一起做过呢。

夏天永远是和生命和快乐联系在一起的。可是为什么,这一年夏天来临的时候,我却看不到任何明亮的色彩?

那天的云朵是否真的料到,我们的时光已经走到了尽头?

半夏锦年第九章

卫衫嘉,男,2004年6月11日傍晚5点12分,因失血过多抢救无效死亡,终年十七岁。

夏筱左没有出席卫衫嘉的葬礼,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自那日医院分别之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她。

卫衫嘉出殡那日我一直未哭,我只是死死拽着许林乐的手,神情平静。我以为我看起来的样子应该是很坚强的,可是许林乐后来说,那一天他几乎不敢看我。因为我虽然没有哭,可是样子却比那些哭的很惨的人还要糟糕。脸上的表情都是扭曲的,好像脸上贴着一层薄薄的面具,轻轻碰一碰,整个人就会随时崩溃掉一样。

其实整个葬礼上,除了那些唏嘘卫衫嘉那么年轻就往生的长辈之外,真正悲伤的只有我们几个朋友,还有就是卫衫嘉的爸爸了。

我想,那个在这座小城里叱咤风云的男人,一定是用着他最柔软的心爱着他的妻子,然后用同样柔软但是无措的心爱着他的儿子,所以才能在当初流言满天飞,妻子又神智不清的时候,依然未曾有丝毫动摇的爱着她,所以才会在儿子的灵堂前深锁眉宇憋红了眼睛。

晚上守灵的时候,我和许林乐坐在他身边。他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说了很多卫衫嘉小时候的事。

他说小嘉小的时候长得肉呼呼的,又可爱又漂亮,非常讨人喜欢。谁看见了都想捏一捏他,抱一抱他。他那时候也非常乖,不像后来脾气变得非常臭。他叫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什么的,叫得特别甜,大家都喜欢他。

他说小嘉刚懂事的时候主意就特别大。那时候他喜欢看机器猫,可是他妈妈不让他看太长时间电视。有一次他一生气,就一个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去他奶奶家看完一集动画片,然后再一个人走回来。

他说你们知道小嘉他妈妈的事吧?我知道那件事对他打击特别大,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他说......那个孩子心事太重,总是喜欢把什么都放在心里,什么也不说......

这些年我也确实太忙了,有点忽略了他......

他说你们知道吗?小嘉虽然打架的时候特别凶,可是其实,他很怕死的。他妈妈家的病可能是会遗传的,他以前就特别担忧的问过我,说他会不会有一天忽然就疯了死了呢?哈哈......真是个傻孩子......

这样的回忆,在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时分听来,真是又美好又伤痛。

卫衫嘉的爸爸其实并不需要听众的回应,他只是一个人兀自沉浸在回忆里无法自拔,那是舒缓中年丧子悲痛的一种方式。所以我和许林乐都只是沉默的坐在他身边。单纯的陪他,静静的坐着。

纸钱燃烧成灰烬,像湮灭的蝴蝶一样纷纷往上扬,像是真的有那样一个灵魂聚集的地方。十七岁的卫衫嘉就眼巴巴的站在那里,等着我们烧钱给他,然后他就又可以像在人世一样过着贵公子的生活。

我甚至想象出他装着纨绔子弟的模样,抖着腿甩着厚厚一沓纸钱的搞笑模样。

我很想笑一笑的,真的。可是我笑不出来。

我还想起了夏筱左,那个用劲全力喜欢着卫衫嘉的女生。这个世界上,如果说有一个人,愿意让她失去所有来换得他的幸福的话,我想那个人一定就是卫衫嘉。

她那么喜欢他,可是最后却要以这样的原因送走他。她心里的内疚和悲伤,恐怕是我和许林乐心里的千千万万倍吧。

不知道现在,她在哪里呢?

她终于知道自己不是冷笑话里那个北极熊不想和她玩的小企鹅,她终于知道她在北极熊心里也是有着一份沉甸甸的分量的,她终于得偿所愿了。可是这个疑惑的解答原来需要用死亡的方式。多么惨重的代价。

如果有的选,我想,她一定情愿自己永远是那只走在路上追寻着北极熊的小企鹅,宁愿爱的没有希望也不要让爱绝望。

我也终于开始渐渐了悟,为什么卫衫嘉要用那么隐秘的方式喜欢夏筱左,为什么明明喜欢却不要她靠近,为什么明明想要却说不要,为什么明明爱着却要假装不爱。

——那个笨蛋,他一定是怕自己也有遗传性精神病,不知道自己哪天就疯了死了。如果和夏筱左在一起的话,他就会拖累了她吧。

他真的,是个笨蛋呢。

午夜的时候我觉得很冷。我扭头对许林乐说:“你能抱抱我吗?”

许林乐看看我,然后张开温暖的手臂,轻轻拥我入怀。

我在他怀里闻到熟悉的安心的味道,我憋了一天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只清清浅浅的落了两行,通通落在许林乐的衣服里。

我一闭上眼睛,目光好像就能穿破时光的界限看到2003年夏末的天台上,那个坐在栏杆上发呆的安静少年,看到他转过头来冲我白牙森森的微笑,我甚至似乎还能闻到他安静的望着我的时候,那一股特别宁静特别清新的花香似有若无的一点一点四溢开来。

可是那些场景那些画面,我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呢。

心里堵的慌,我声音闷闷的对许林乐说:“我想卫衫嘉。很想。很想。”

许林乐把下巴搁在我的头顶,轻轻说:“我也是。”

顿了顿,他又道:“我以前不知道,原来他是个勇敢又胆小的男人。我决定,不讨厌他了。”

我用袖子堵住嘴巴,在凌晨时分,悲伤的哭泣起来。

2004年的夏天,传说是我所生活这座小城五十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天。可是我却没有任何感觉。因为我的心还沉浸在卫衫嘉的死亡里,冰凉冰凉的。

我走在酷暑的正午街头,阳光热辣辣的兜头兜脸的落了我一身,皮肤有一种要爆裂开的感觉,可是我却不觉得难受,只觉得痛快。

我坐在林素家的地板上,端着一个装满冰沙的大碗看已经改名叫哆啦A梦的机器猫。冰沙化了,碗身上凝结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了一地,而我的眼泪滴滴答答落了一碗。

其实算起来,我和卫衫嘉也没有认识很久,可是有些人之间的感情是没有办法用时间来度量的。我们认识一天相当于别人认识一年。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我初中同桌的脸了,可是卫衫嘉的脸,我想不论是一年还是两年,五年还是十年,我都永远永远不会忘记的。

我们曾那么坦诚那么接近的靠近过彼此的心,真诚的向对方裸露自己的软弱和害怕。那些从不对外人道的阴暗面,也愿意转过身来给对方看。

我们的灵魂,惺惺相惜。

我知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今天坐在一起把酒言欢的人或早或晚都要分离。可是我从没想过,会和卫衫嘉分离的这般早,且是以死亡的方式。

林素从身后抱住我,下巴靠在我的颈窝里。她说:“撩撩,你不要这样。你这样,我好心疼。”

我一点一点的回过神来,一点一点抹干净眼泪,对林素露出笑容,除了泪痕,脸上找不出刚才伤心过的痕迹。

我指着眼睛回头对林素笑嘻嘻的说:“天气太热啦,我眼睛出汗而已,你心疼什么?”

林素的手依然松松的圈着我的脖子,她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我。我们的脸离的很近,我几乎有种错觉,觉得林素的眼睫毛有轻轻的刷过我的眼睫。

林素的眼睛长得可真美丽,像两弯皎洁的月亮,又像两汪深深的泉水,眼底有鳞鳞的光。

“干嘛这样看着我?”我笑。

“眼泪。”

“嗯?......”

林素忽然伸过脸来,亲了我嘴角一下,我倏的睁大眼睛僵在那里。

“我是说,你那里,有眼泪没擦干净。”林素轻轻点一下她刚才亲吻过的地方,然后神态自若的拿过我手里装冰沙的碗去厨房。

我有些晕晕乎乎的搞不清楚状况,只好继续转过头看机器猫的动画片。

后来我想,也许当时我就是知道谜底的,可是我不想知道,我不想自己确认那个最后的答案。我害怕。我宁愿这样胡里胡涂的,然后等有一天,当答案自己跳到我面前迫使我不得不面对的时候才去面对它。

许林乐说的对,我也许天生是属鸵鸟的。

那天之后我没有再见过林素。一次她找我的时候我和许林乐出去了,一次我去她家的时候她不在家。

七月下旬的时候我接到林素的电话,她说她想考美院,所以要到省城去进修一下美术。

林素的成绩那么好,考普通的一类院校根本就是十拿九稳的事。很多人读美术其实只是无奈之举,曲线读大学的方式,可是林素,她说她是因为梦想。

她想要为自己喜欢的事情努力一下,而不是按着别人为她铺设好的路,规规矩矩的走下去。

我说:“林素,加油呀,你一直是我的理想,你是我想要成为的女生的模样,你的梦想都会成真的。加油哦。”

林素在那一头沉默,忽然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撩撩......”似乎是欲言又止,但是最终,她没有说再见,就轻轻挂上了电话。

顾白说林素这样的行为简直就是拿自己的人生开玩笑,对自己和父母,都不负责的行为。可是我却觉得林素这样很好啊。人生中有太多人力无法控制的事情了,所以那些你能控制的,你想为之努力和奋斗的事情出现的时候,好好把握它,好好为之拼搏,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呀。光想想都让我觉得热血沸腾。

我总是很容易被“梦想”这类的词语打动。

顾白看我一眼,他说:“撩撩你可知道,把自己的人生过的太任性,那是要付出代价的。而那代价具体是什么,在上天把它要的代价从你身边拿走之前,你可能是不知道的,无法预量的。

你知不知道,那其实是挺可怕的。你和林素只想到为了喜欢的事情、人努力,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可有没有想到,如果那些美好都破灭了,或者在奋斗努力的过程中遇到了其他的事情,把你们本该安稳的人生全部打破,那还能美好吗?林素一直说我把人生过的太无趣,我也知道。可是撩撩,有时我真不明白你们在想什么,难道安稳一点的人生不好吗?”

那是顾白,第一次一口气和我用那么严肃又急切的语气说了那么多的话。其实我不是太赞同顾白说的话,可是我知道他的这种想法也是没有错的。

我一直觉得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他想要过的生活的权力。例如顾白想要按部就班的安稳生活,而林素想要生活朝着自己希望和喜欢的方向走——谁都没有错的。

而顾白,他那么急切,其实只是因为那个对自己的人生“任性妄为”的人是林素吧。如果换作别人,我想他一定可以像我这样欣然祝福。

夏筱左去北京的时候我曾担心过她,怕她被欺负,怕她辛苦,怕她过的不好。因为夏筱左是一个喳喳呼呼,看起来很威猛,但其实和纸老虎一样脆弱的傻姑娘。可是无论林素做什么样的决定,她要走什么样的路,遇到什么样的事情,我一直都相信她永远可以镇定自若的完美解决。——只因为,她是林素。

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对林素有了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和信任。在我眼里她是那么完美和优秀的女孩子,漂亮聪明理智,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让她失败,还有什么能停止她前进的脚步,还有什么能阻止她飞翔的翅膀呢?

所以我一直觉得顾白的担心,是多虑了。可是当高三那年的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当我有一天忽然在校园里看到神情寡淡的顾白时,我忽然整个人就空白了。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反应。因为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林素和顾白身上。

我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生活也算对我不薄了,它一次又一次的给我惊讶,一次又一次的让我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再起波澜,让我在短短十数年的生命里就经历了也许旁人数十年都未经历过的跌宕人生。

许林乐说,顾白是被省中劝退的,没有办法才转的学。因为他成绩好,我们学校为了提高升学率的百分点,所以收了他。顾白退学的原因并不是很清楚,各种传闻都有,但其中传的最广的,说是和林素有关。

因为顾白被劝退的三天之后,林素也休了学。

顾白其实已经转过来有一个多星期了,可是他既没有联系我也没有联系许林乐。据他们班的人说,这一个星期里,他甚至除了上课回答问题之外,没有和班里的任何一个人说过话。他永远都穿着白色T恤坐在教室后面那张另外加的位置里,不是听着耳机低头做习题,就是跑到没有人的天台上一个人坐那里发呆。

除了面无表情这种表情之外,这一个星期来,顾白没有露出过其他表情。他在陌生的环境里长成了一棵沉默阴沉的树,枝叶森森荆棘丛生,不让任何人靠近。

我问许林乐,顾白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劝退的呢?

从小到大顾白都是所有学生里最让老师放心的那个,如果有一百条路在他面前,他一定能准确的选出最平稳的那条,然后坚定不移的走下去。他喜欢安定,喜欢有秩序,喜欢一帆风顺,照理,他是绝不可能会惹出什么麻烦以致要被学校劝退的。

许林乐看着我,轻轻叹了口气说:“那事情,和林素有关。”

直到夜自修快开始的时候,我才在实验楼的楼顶角落里找到顾白。他居然靠着身后的栏杆睡着了,左耳戴着耳机,右耳的耳机已经掉下来,搭拉在胸前。暮色中微凉的风轻轻吹过他的发稍。我轻轻的在他身边坐下,把那个右耳机放到自己的耳朵——原来顾白在听爱薇儿旧专辑里的那首《SKATEBOY》。

我就那样和顾白分享着一个耳机,呆呆的坐在他身边看他熟睡的模样。

无论过了多少年,无论发生了多少事,无论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变的亲密还是疏远,当我静静的望着顾白的时候,我总觉得我的目光轻易就能够穿越厚重的时光,一下子就回到我们最初时天真无邪的模样。

小小的顾白干净纯白,聪明善良。小小的骆撩撩笑的丑丑的站在他的身后,身上有灿烂的阴郁,隐秘收藏的自卑,和小小的但是坚不可摧的执扭和坚持。

我曾经那么痛恨自己的童年,痛恨那段充满身体和心理双重疼痛的生命,痛恨为什么其他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疼爱的时候,我永远都只有我自己。我不明白为什么幼儿园里只有顾白肯伸出手轻轻拉住我和我一起玩,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不认识的小孩要向我丢石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总要那么可怜,像路边被人丢弃的小狗小猫一样——明明我也有家呀,明明我也有爸爸呀。

可是现在,当我走出童年很久之后,当我变成一个开始有力量保护自己的人的时候,当我不再对那些生活的不公平耿耿于怀的时候,当我身边的人也开始渐渐长大,愿意放注意力在我还不算太糟糕的灵魂而非脸上的褐色胎记时,我却忽然又怀念起那段时光来。

因为在那时候,虽然骆撩撩是不开心的,可是顾白是开心的,林素是开心的,夏筱左是开心的......还有很多很多人都是开心的。他们的童年阳光明媚,笑容纯真不含杂质。

可是现在呢。骆撩撩自己没有以前那么可怜了,可是顾白的笑容没有了,夏筱左消失了,卫衫嘉离开了,林素下落不明。我看着我周围的人一个一个遇到不开心的事情,我比我自己遇到不开心的事还要难过。

我总觉得我的朋友,他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最该得到幸福和快乐的人——至少比我要该得到,并且比我需要。因为我已经习惯了生活的小伎俩,我不怕伤害,我是无敌的小女超人,即使被伤的体无完肤,也可以像踩不死的杂草一样重头再来。

可是,我怕我的朋友们,他们不是这样。

所以我宁肯所有那些不好的事情都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

我不知道顾白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看到我的。我只知道我胡思乱想着,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脸离他的脸很近,我的手指沉没在他的头发里,摆出梳理的姿势。

我知道,这样的动作,很暧昧。

我和顾白不是没有过亲密的动作。很长时间以来,我们都像没有性别的好朋友一样,相亲相爱。我们曾在走山路的时候拉过手,我们曾在分别的楼道灯下深深的拥抱,我们曾在沮丧的时候拍拍对方的脸说加油,我们曾在喝高的时候头挨头的凑在一起睡觉。

可是哪一次,都没有这一次的靠近暧昧。

夜色已经完全的降了下来,夜自修开始之后的校园安静的听得到生命之路快走到尽头的夏虫的哀鸣声。顾白的脸藏在夜色里,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得到他眼睛折射出的一点点光亮。

我有些无措的想要把身体挪远一点的时候,顾白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腕,他甚至身体前倾,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的更近了一些,鼻尖和右边的侧脸暴露在月光下,而左边的脸则墨色更加浓重。

他直直的看我十秒钟,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而后忽然说:“骆撩撩,你要和我在一起吗?你不是,一直都喜欢我吗?”

请你想象一下这样一个场景:你抱着一个透明的玻璃鱼缸,那里面装满了水,还有一条你挑了很久的水泡眼的红色金鱼。它美丽的像个穿着缥缈长裙的公主,在你怀里悠然的游来游去。它是你的珍宝,你心里的骄傲,你藏着不愿与人分享的秘密。你小心翼翼的守护着它,从喧闹的人群里安静的走过,不让任何人看见它,不让任何人打扰它。

你以为谁都没有发现它,你以为你把它保护的那么好,谁也没有办法伤害它——它是你一个人的宝贝。

可是有一天,有一个人忽然走过来问,你缸里的金鱼呢?——你这才发现原来你怀里藏着一条金鱼这件事根本就不是一个秘密。你自以为把所有的细枝末梢都小心收藏,细心安放,你以为只要你不说就永远人没有发现,你以为大家都风平浪静粉饰着太平,可事实上,其实你除了欺瞒过了自己之外没有欺瞒过任何人。

原来你的秘密根本就不是秘密。你的收藏技术真是拙劣。

当顾白握着我的手腕问:“骆撩撩,你要和我在一起吗?你不是,一直都喜欢我吗?”的时候,我瞬间有一种觉得自己怀里的鱼缸碎掉的感觉。它被什么东西狠狠击碎,细小的玻璃片四分五裂的扎入我的身体,埋入我的每一个毛细孔。

那样的伤痕,有一天终会好,可是那些碎片,也永远会留在我身体里面。

我知道我应该骄傲的说“不”的,即使被喜欢的少年拆穿了我所有心事,看破了我自以为隐秘的暗恋,但是我的骄傲,它怎么可以碎掉呢?

我不知道顾白为什么会在那天晚上说出那样的话,可是我知道,无数个可能成为理由的理由中,绝不会有一个是因为他心里有和我一样的爱可以作回应。

执扭坚持如骆撩撩,她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在一起”呢?若是换作别人,若是换作一道无关痛痒的心理测试题,她一定会想也不想的SAYNO。

虽然还未曾真正遇见两情相悦的爱情,虽然对自己脸上的褐色胎记始终有卸不下的自卑,虽然不敢像夏筱左那样奋不顾身的勇敢去爱,但是骆撩撩,她其实始终信仰爱情,愿意侍奉爱情,不曾想让自己的爱情里混入一点杂质玷污了它。

可是,问出那句话的人不是别人,是顾白呀。

所有骄傲固执坚持等等等等,都可以在他的目光里,分崩离析,支离破碎。

手机在我的口袋里一遍一遍的唱:“若不是因为爱着你/怎么会夜深还没睡意/每个念头都关于你/我想你想你/好想你......”

我知道一定是许林乐因为找不到我而打电话给我,可是我看着顾白,我的手腕被他握在手里,我知道现在他的心在别处受了伤需要我的慰藉,我知道我只是他手里暂时握住的一根稻草。我也知道前面是一个大坑,如果我掉头就走,明早醒来骆撩撩还是骆撩撩,顾白还是顾白,他们还是最好的朋友,一切如故,可是如果我选择纵身跳下去,那么就什么都无法预料了。

前路是茫茫一片。

可是,那电光火石的一刻,我哪有那么多力气思考呢。

我只是又惊慌又忐忑又心痛,但还是假装镇定的点点头,我说:“好。顾白,我们在一起,请你不要再伤心。”

我和顾白一前一后的走出实验楼。顾白走在我的前面,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脊背挺的很直,虽然穿着白色衬衣的背影分外清俊好看,可是我却始终觉得,那白色的衬衣下,有一个生了病的灵魂。他就像一棵初夏的小树,但是被突如其来的坏天气吹断了枝桠,裸露的伤口处散发出一种辛辣凛冽的气息。

顾白在实验楼门口忽然停了下来,然后转过身对我晃了晃手,算是告别,然后转身去理科班的教学楼。我的视线之前一直被顾白遮挡着,他走开之后,楼前的苍白路灯在瞬间忽然就冰凉的打在了我的身上。

我看到形单影只的许林乐站在路灯下面,怔怔的看着我。

我望着许林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狠狠抱住他崩溃的哭一哭。可是,我有什么好哭的呢?我甚至找不到哭泣的理由。我只好也傻傻的站在那里,怔怔的望着许林乐,脑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空白的一片,像没有了信号的坏电视机画面一样,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雪花。

许林乐的手里还握着手机,而我的手机还在我口袋里一遍一遍不知疲倦的唱着:“若不是因为爱着你/怎么会夜深还没睡意/每个念头都关于你/我想你想你/好想你......”

那天晚上回家之后我才看了手机,一共有十六条新短信,十七个未接电话。按每个电话唱三遍“若不是因为爱着你”才自动切断,那么那个晚上,莫文蔚在我的口袋里寂寞的整整唱了五十一遍——“若不是因为爱着你/怎么会夜深还没睡意/每个念头都关于你/我想你想你/好想你......”

大象吃定狮子,狮子吃定老虎,老虎吃定老鼠,而大象又被小小老鼠吃定——这是斗兽棋里的游戏规则,而我们也被锁在这样奇怪的感情链里,纠缠不清。

半夏锦年第十章

有些事情根本就无法解释,也难以解释,因为不是每一件事情都有一个说得清楚的原因的。说什么话,做什么决定,有时往往只是一念之间——而那一念到底来自哪里,谁又知道呢?

我现在回想高三时和顾白所谓“在一起”时的那段时光,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时会有这样盲目的决定。我甚至想不起那时的自己在想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记忆中,那段时间里的骆撩撩变成了一个不太爱用脑子的女生——因为想的越多,悲伤就越多,需要烦心的事就越多,不如干脆放弃,什么都不想。不想其他人的眼光,不想顾白说我们在一起的原因,不想许林乐的心情,不想自己的丑陋黯淡和顾白即使不说话也自有光华的优秀......

不想不想不想。我什么也不想,我只是痴痴的做一个恋爱中的小女孩。每天放学我都在文科班和理科班连线的中点处等顾白,然后一前一后的去食堂吃饭,吃完饭我在水台边洗碗,顾白就站在我身边陪着我。他也不说话,他只是眯着眼睛站在我身边望着来往的人群,望着凋零的叶子,望着墙角的蜘蛛网。

我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敏感的得悉顾白心里的想法了。我彻底失去了那种与顾白心有灵犀的能力。

我真的变成了愚钝的女子,遇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少年,恋爱一场——可是我知道我愚钝但并不天真,少年美好,可他似乎并不属于我,我们以恋爱的名义牵着手,可是我感觉不到对方手心里的温度。

我从一开始的时候就知道我们一定不会长乐未央。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林素和我说的那段话,那种温暖安定简单的小幸福,我把所有期待和希望放到下辈子,或者下下辈子,还比较有可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