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周再没有多余的物品,青石生在一片自然形成的大理石石砖上,数步阶梯而下,是若干几枝大理石石柱,柱上绕有蔷薇科植物,花苞初生,楚楚可怜。石柱之间悬挂着青丝垂帘,柱上没有房顶,仅以纱幔轻轻悬起,仰头便见天日,星空辽阔,月光迷离。石柱之外成五星状向外延伸石铺的走道,五条走道相互间缠绕花池石桥,更有各类植物攀爬。

这里是人间美景,也更似一个玄妙的迷宫——

蔚小雨端着小巧的白瓷碗,扑哧笑出声来:“呵呵……”

沽月汐微微睁开眼,一笑,“你这丫头,没一刻能安宁下来。”

蔚小雨嘻嘻笑着走到青色盘石边,“小姐又冤枉我了,我是方才见小姐那样子,真是比神仙还像神仙!难怪上次在齐河县会被那些百姓跪拜……呵呵呵呵……”

沽月汐无奈的笑起来,“这话要是被天上的神明听见,可会折寿的哦……”

“管他折寿不折寿,有小姐给我撑腰,我才不怕他!哈哈……”蔚小雨一脸的得意,她双手将小碗呈递给沽月汐,“这是今日我在林中采集到的晨露,小姐快喝吧。”

沽月汐半立起身子,接过瓷碗慢慢饮下。晨露是每日朝阳升起后一个时辰内在深林树叶上点滴收集而来,并没有太多,她喝完之后缓缓舒了一口气,仿佛身心都舒服了不少。

“又让小雨忙活了,再过些日子,就不用你这么辛苦了。”沽月汐将碗递回给蔚小雨。

蔚小雨接过碗,探了探沽月汐的手腕,不仅皱起眉来,“饮了这么多天的晨露,吸收了两个人的血气……怎么脉搏还是这么虚弱?身子也冰凉得很……”

沽月汐笑起来,“饮晨露也不过是我出谷之后的事,这才几天功夫,你比我还心急啊,呵呵……”

蔚小雨别别嘴,“我当然着急啊!小姐你呀就是太心软,今天见的那个李公子和吴公子都是春分一日午时三刻出生,怎么就让那姓吴的白白走掉了呢?”

沽月汐淡然一笑,“吴植虽然只是个街边卖字画的书生,但是他品性清雅,不似一般纨绔子弟,与我也只是隔幔而谈,没有任何逾越礼数之处,而那李公子太过傲慢,虽然也有些才气,才未免有些持才自傲……”

蔚小雨翻翻白眼,“小雨不懂那么多啦……但是都这节骨眼上了,小姐干嘛还顾及这么多,华葛人死得多才好呢!”

沽月汐的眸子寒了寒,手又一次抚上小腹——怀胎六月,胎儿成形,她洞悉腹中是个男婴,天之矫子,那是以她的血肉养成,朝夕而伴,凝神时便能听到来自腹中微弱的呼唤声:“娘……”每每想到这光景,她几乎都要以泪洗面……

此时沽月汐的目光变得冰冷,浓重的妖气夹杂着这压天的恨意自她身体发肤曼延开来——

她的确该收拾起这些无聊的怜悯……母亲尚不能进入轮回,没有依托的灵魂在雪山上无止的呼啸,孩子未能诞世便胎死腹中,尽管她已拼死抵抗,却只是枉然……为什么?

她不能忘记母亲死时她哭得动憾天地,她亦不能忘记饮下玉葵莲时来自腹中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她不是怕痛啊……她怕她的孩子会痛…会哭……会离开……

“小姐……”蔚小雨显得有些担忧,“小姐安心吧,那些人我们迟早会收拾的。”

“那些人?”沽月汐冷冷一笑,“哪些人?”

蔚小雨一愣,“呃……”

沽月汐的笑容愈发得冷,“答不上来是不是?——那是因为太多了!陷害我的秦岚,上谏的大臣,呈上毒酒的李烨,下旨死判的皇帝,还有那些高呼‘妖妃’的百姓……他们都该死!!!——”

天色忽变,阴云密布!——

“我可以呼风唤雨!我却保不住生子!!!——”沽月汐紧捏了拳,眸子闪着幽蓝的光!那是狐魅之妖的眸!

“小姐息怒,莫伤了这刚复原的身子……”蔚小雨在一旁担忧的劝道。

沽月汐缓缓吸了一口气儿,脸上竟带着淡淡的笑,“……呵呵……做这无心的妖,可比做有情的人,容易太多了……我要让这些人的尸体漂泊在旭岫河上,祭奠我孩子的亡灵——”

蔚小雨跟着微微笑起来,“明天小雨会继续去调查名单上其他男子的住处,即便是无钱买酒者,小雨也会将他们带到小姐跟前来——”

沽月汐魅然一笑,重新闭了眉眼,卧于青石上安然休憩——夜风拂人,青纱舞动,阴云散去,月光映得这处袅袅生辉。

蔚小雨欠了欠身子,悄声道:“小姐好好休息,小雨退下了——”

在她退出纱幔之后,听到沽月汐天籁般得声音又起——“克罗蒙·俣来了,记得去看望一下他……”

蔚小雨愣了一愣,很快,她会心一笑,嘴角扬起——“谢谢小姐,小雨明白了。”

沽月汐认出了克罗蒙·俣,那克罗蒙·俣又是否认出了沽月汐?——他们曾见过一面,在西婪的土地上,在一片兵器人声交集杂乱中,他曾听见过左颜汐对他高呼:“克罗蒙·俣!还不叫你的士兵弃械投降!!!”被一个女子如此呵斥,他自然记忆犹新——

只是,他知道左颜汐已经死了,并且是在陛下的特意安排之下,将她从华葛人中隔离出来,散布谣言,安上罪状——她应该已经死了……

克罗蒙·俣无法入睡,他心中一直想着那个险些取他性命的女子——究竟是何人?

左颜汐死的时候已是凡人,陛下不会弄错的,她死的时候只是个凡人……无法抵挡任何伤害……她不可能再活过那来,那……那个人又是谁?

竟是一样的声音——

他要将这件事告诉陛下吗?

克罗蒙·俣皱着眉,陛下现在很虚弱,也许,等情况明朗一些了再说也不迟……

春日暖人,皇城里已经离奇丧了两条人命,但这对偌大一个华葛皇城来说,只不过犹如向一片湖泊投掷了一小块石子。百姓们依然忙碌于万物复苏的早春里,春闹结束,游客渐少,但集市街头的热闹气氛却难以消退——

玉葵莲酒居大门前依然人来人往,客人络绎不决。

玉葵莲斜倚着三楼走道上栏杆,一边摇着锦致罗扇,一边观望着下面。会被官府的人注意到,这是她早料到的事,但是也绝对不会惹上嫌疑,因为众目睽睽,那两人都是在离开酒居后身亡的,与玉葵莲没有丝毫干系。既然她能料到这些事,沽月汐也该知道才是……

玉葵莲看着在二楼饮酒的涂龙,嘴角勾起一笑——小姐真是会折腾人呢……呵呵呵……

她眯起眼伸个懒腰,摇起罗扇,丰盈的腰肢步下楼去——

为何特意为酒居取名“玉葵莲”?甚至让她更名为玉葵莲?又为何,让那两人的尸体漂泊在旭岫河岸边?

因为小姐想证明一个存在。玉葵莲如此想着,脸上又挂起那让客人们熟悉的笑容……

想证明一个存在,不是左颜汐的存在,不是沽月汐的存在,而是报应。

人类最恐惧的,莫过于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当这种死亡的气息开始弥漫整个皇城时,那便是人人危及的时刻。这是报应。天说,你会死,但是却没有告诉你会何时死去,如何死去——

这只是开始。

涂龙看见玉葵莲下了楼来,急忙将她唤住:“老板娘——”

纵使他有再多疑虑,也不能在任何头绪没有解开之前给玉葵莲按上罪名,他今日来,只是来探一探。

玉葵莲不易察觉的露出一笑,她知道涂龙定会将她叫住,她在三楼打量了他许久,这个人,似乎心事重重呢……

玉葵莲笑笑,转身走向涂龙,一面热情的招呼起来——“哎哟!是涂大人啊,上次您来我竟没认出您就是护城军首帅,实在是该死!大人今天来想喝什么酒直管说——”

涂龙淡然一笑,“那倒不必,老板娘请坐。”

玉葵莲靠边坐下,仍是一脸的笑,“涂大人是想让我陪您说说话儿?”

涂龙微微拧眉,表情有些不自然,他稍稍调整了一下僵硬的面容,勉强回道:“算是吧……”

对于这种女人,还是柳言比较擅长……

他心中默想着。

“那不知大人您想聊些什么呢?”玉葵莲笑问道。她心里自然有个分寸,对这涂龙,沽月汐究竟是什么心思,她即使揣摩不出,也能探到一丝端倪。小姐是希望把他悬起来,让他满腹疑惑却只能无可奈何的走出这酒居,借这人的口,引出皇帝……最终,惹出那个秦岚么?

她只是这般猜测,但可以确信的一点是,这个涂龙,有很大的利用价值。

涂龙看了看四周,生意兴隆,店小二忙前忙后,没有任何异常。

“……似乎又添了不少伙计。”

玉葵莲笑着点点头,“再不多招些伙计,我不累死才怪!呵呵……”

“我听说……”涂龙直视向玉葵莲,“这里有一位女子……”

玉葵莲一愣,这目光固然是犀利,但她也不是省油的灯,玉葵莲摇扇一笑,“那是当然,这不是正坐在您面前吗?呵呵呵呵……”

涂龙却全然没有那份开玩笑的心情,他继续说道:“我听说这里有一位奇美的女子,很多客人让老板娘代为邀请……在下唐突,也想请老板娘为我邀约。”

玉葵莲却笑得更加放肆,“哎呀呀……原来大人您也听说了啊,哈哈……”

涂龙微微皱眉,“难道谣传是假的吗?”

玉葵莲止住笑,“呵呵……当然是真的,只是还请大人恕罪,沽月姑娘性情乖僻,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见着的啊。”

“沽月?”涂龙心里吃了一惊,是同一个人?!这个姓氏极其少见,恐怕……这就是上次杉儿所说的那位女子!

玉葵莲留意到涂龙的惊讶,心里也有些奇怪,“涂大人您认识沽月姑娘?”

“啊……不,只是这个姓氏很少见,所以有些惊讶……”涂龙顿了顿,又道,“还请老板娘帮在下约见沽月姑娘。”

“并不是我推辞,只是约见沽月姑娘的客人有数十人之多,姑娘也只是见了三位而已,不过涂大人若执意要约,我一定会转达给沽月姑娘的。”

“不知沽月姑娘家住何处,在下可以亲自登门求见。”

玉葵莲面露为难神色,“大人这是为难我了,沽月姑娘是我酒居里的贵客,我又怎能轻易将她的住处透露出去?何况姑娘素不爱被人打搅……”

涂龙一笑,“这般女子,越来越叫人想一睹芳容了,不过我也不会强人所难,老板娘你尽管去约,至于见不见,让沽月姑娘拿主意便是。”

“大人您放心,这话儿我一定给你带到。”

玉葵莲话音刚落,忽听得外面一阵马蹄声传来——

涂龙的座位正是靠着窗户,他略微侧头向下看去,不禁惊叹:“好马!——”

雪白毛棕,阔蹄有力,两匹白马齐齐稳住步子,马车在酒居门前停了下来。

涂龙认出前面策马者正是这玉葵莲酒居里的伙计,再转头望向玉葵莲时,只见她盈盈笑着——

“大人真是运气,您看沽月姑娘这不就来了吗?”玉葵莲婀娜起身,笑着转身走向楼梯,“待我下去迎她——”

马车里的就是那个“沽月”?!

涂龙心里猛然一颤,他扭头看向窗外,眼睛再无法离开那辆马车——那纱幔后的人影就是“沽月”么?!……她……会是娘娘么?……

玉葵莲迎出大门,小海利索的跳下马车,俯在玉葵莲耳畔低语了些什么,玉葵莲的脸色轻微一变,看了看楼上的涂龙,转身上了马车,步进锦帘里——

涂龙看不真切,只能焦急的等待马车里的人出来。

大约过了半刻工夫,涂龙终于看见玉葵莲从马车里出来,只是小海又跳上马车驾起缰绳,马车又起,驶离酒居——

涂龙按奈不住的站起身来,视线追着远去的马车十分不甘,他差一点,差一点就能见到她了!

玉葵莲缓缓步上楼来——涂龙大步走向前去,“怎么?!她不肯见我吗?为何来了又走了?!”

玉葵莲安抚的一笑,“涂大人不要急,我方才已经跟姑娘提过了,她说会考虑看看的……”

“……什么时候给我消息?”涂龙置疑这其中并非这么简单。

“大概就这两三天吧。”玉葵莲莞尔一笑,“大人若没有其他事,我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可以吗?”

涂龙心里更加奇怪,这玉葵莲似乎显得比刚才焦躁了些,好象急着去做什么事一般——“……老板娘果然很重视这位客人,她每次来往都需要你的伙计亲自接送吗?”或者,这玉葵莲与那马车里的女子,并非只是老板与客人的关系……

玉葵莲却只是轻松一笑,“大人又笑话我了,我只是个生意人,只要是出得起价钱,别说是让伙计接送,就算让我去接送也并不为过啊。”

涂龙附和着随意一笑——她是真的生意人,还是装的生意人?但是他不得不承认,玉葵莲说的每句话,没有任何破绽……

“请大人慢慢喝酒,我去招呼其他客人了——”玉葵莲风姿绰约的笑着,转身又步下楼去了。

涂龙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疑思百生。

这一天给他的冲击却远远不止如此,在旭岫河的岸边,依旧是傍晚时分,残阳西落,余辉褪去,旭岫河面上寒气逼人,三具男尸被河水冲上岸边——

涂龙的脸色铁青,立在一旁的渔民不住的颤抖着,“……大……大人,小人……可……可以走了吗?……”

涂龙看向眼前的渔民,“你确定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

“小人不敢欺瞒大人……小人只是看见这些尸体被接二连三被冲上岸来……小人吓得魂儿都丢了……”

一旁的士兵不禁道:“你可得仔细想清楚了!欺瞒了任何事都是重罪!”

渔民吓得猛地跪下——“小人真的没有欺瞒大人啊!小人在这里打鱼时四周没有任何人啊!小人真的没有欺瞒大人……”

“罢了。”涂龙始终皱着眉头,他看着岸边躺着的三具尸体,冷然说道,“让他走吧。”

“谢大人!谢大人!!!——”渔民赶紧爬起来,提腿就要离去。

“慢着——”涂龙又厉声唤道。

“……大人……”渔民茫然的转过身来,不知何故。

“今日之事,你若敢泄露半句……”

渔民慌张的频频点头,“小人不说!小人不说!小人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他一边说着,一边踉跄跑着离去。

“来人。”

“属下在。”两名士兵快步来到涂龙跟前行了一礼。

“你们去彻查这三人的身份,城内命案连连,为避免人心大乱,先将此事暂时封锁消息。”

“属下遵命!”

“大人!!!——”

远处忽然一声急唤,涂龙望过去,见一名士兵慌张跑来——

“大人!河边的树林里发现了婴孩的残尸!!!——”

“什么?!——”涂龙瞪大了眼!

“大人!是婴儿!婴孩的残尸!——”

涂龙不作言语,立即向灌木树林奔去!!!——

他没有听错吗?是婴儿?竟是婴儿?!——是谁?!这么丧心病狂?!!!

灌木树林浓密,却挡不住涂龙的箭步如飞,士兵被他远远抛在后面——

有人?!

他看见前面隐约的光亮。

涂龙抽起利剑劈斩开挡路的树枝——“谁在那里?!”

是凶手吗?!

涂龙怒气难掩,提剑迎了过去!

陡然一见,竟是屏息失神——

他见到的,只是一个纤柔雪白的背影,长发虹泻,身柔如仙……

涂龙又紧握了握手中的剑!他可以确定,他的确是看到了一个这样的背影,可是,竟美好得让他觉得不真实。

这背影身边立着一个身形小巧的女子,红唇皓齿,娇容粉衫,她提着芙蓉灯笼,灯火柔和,映得这二人的身影更加幻妙。

“你……你们是什么人?!”涂龙质问道。

那背影却欲走向暗处——粉衫女子急忙跟上前为她照路,“小姐,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等等!!!你们是什么人?!——”涂龙急忙追上前去,却忽来一阵强风!挂得枝叶战抖、天晕地悬!涂龙被迫停下步子,风过夜宁,林中再寻不到任何女子的踪迹——

再看地上,杂乱的枝叶泥土混合着血迹,一个幼小的婴孩赤裸在泥血之中——残不忍睹!

第五节 陌路惘然

夜风习习,杉儿与一群侍女们领着桂桂在庭院里玩耍,小桂桂生得活泼可爱,侍女们又笑又闹,杉儿只是含着笑,静静的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着他们嬉闹。

大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杉儿疑惑的看向门去——是涂大人回来了吗?

一名侍女小跑了过去,将门打了个半开,望着门外人问道:“深夜造访王府是因何事?”

“民女有急事要见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