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回头看向石凳上的杉儿——“杉儿姐,有位女子要见你。”

杉儿微微拧眉,又轻轻颔首。那侍女便将大门打开,躬了身子道:“请进来吧。”

这时杉儿才看清门外来者,那是位妖娆并极有风韵的女子,绛红的衣衫松松散散显露出迷人的曲线,光滑的颈项上几缕香发随意搭落着,玉肩半露,眉眼含情,嘴角噙着笑,步步走至杉儿面前——

“民女见过总管大人。”

杉儿觉得这女子眼熟,细想起来却又不知道何时见过,听得一声“总管大人”,不由得一笑,她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侍女罢了,如今竟成了所谓的大人。

“你是何人?找我是为了何事?”

“民女玉葵莲……”

玉葵莲……杉儿这才忆起,春闹时她曾在玉葵莲酒居门前见过这位女子……不过,这女子为何要来找她呢?

玉葵莲倒没有一般民妇进到王府的拘谨,她环顾了四周,视线很快落到了侍女中玩耍的桂桂身上——

杉儿疑惑的望着玉葵莲,不明白她的来意。玉葵莲回过头,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些东西来,伸到杉儿面前,轻轻摊开手掌……

杉儿屏息一看,赫然见几缕银白狐毛静静的躺在玉葵莲的手心——她目瞪口呆的看向玉葵莲!

玉葵莲望了望那些正在同桂桂嬉闹的侍女,杉儿吸了口气,尽量装作无事模样,清声说道:“你们带桂桂去别处玩吧,等会涂大人回了会嫌吵的。”

侍女们一一应了声,抱起桂桂离去了。

待她们走远,杉儿这才露出惊讶神色——“是娘娘……不,是小姐让你来的吗?”

玉葵莲收起狐毛,笑容褪去,正色道:“小姐让我来接你。”

“可是……现在是深夜,……为何这么突然?”杉儿不解的问道。

玉葵莲摇了摇头,“下午的时候小姐特地来向我交代此事,叫我务必在今天夜里把你和那个孩子带回去。”

“孩子?……是指桂桂吗?……”

“杉儿姑娘,不能再等了,小姐要我保护你们的周全,请快随我离开吧。”

杉儿敛眉深思片刻,点了点头,“请等我一会,我去打理一些事,然后便随你离开。”

玉葵莲略微颔首,“马车停在王府的后门,我和小海在那里等你。”

杉儿欠身行了大礼——“杉儿谢过……”

玉葵莲急忙将她扶住,“既然你我共侍小姐,以后便是姐妹了,万万不要行这么大的礼,眼下安全最为重要啊。”

杉儿默默颔首,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只得牵了裙角便快步离去了。

交代好了王府里的大小事宜,仍是心中牵挂——那些侍女们不明所以的望着杉儿,连连问道:

“杉儿姐明早再走不行吗?”

“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呢?”

“若陛下或是涂大人回来,我们怎么说呢?”

杉儿没有带任何行李,只是抱起了桂桂,尽管内心复杂,但脸色始终平静——“我要离开的事已经禀报给陛下了,而且以后也可能会回来,你们不用惊慌,做好分内之事便好。”

尽管十分不舍,但一想到此行是追随沽月汐而去,心中仍是欣喜……

人的内心总是充溢着各种情感,每种感情都能生长成参天大树。曾经的左颜汐便如同杉儿心中的一棵大树,追随了一路,仰望了一路,这棵大树却在有一天里轰然倒塌,她内心的支柱便跟着倒塌了……

杉儿是最最孤寂的。

沽月汐究竟是不是左颜汐对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沽月汐的力量强大得给她依托,沽月汐的光辉明亮到给她温暖。依托也好,温暖也好,杉儿最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仰望的方向,如此,她便不会再畏惧寂寞了……

而她,为了她仰望的那个人,可以放弃一切,哪怕生命。

——人,真的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杉儿暗暗自嘲道。

怀中的桂桂显出倦意,蜷缩在她怀中沉沉睡去。杉儿轻开了后门,那辆熟悉的白锦马车在黑夜中洁净得如同皎月。

蔚小海坐在马车上明朗的笑着,“你就是杉儿啊,好清丽的一张脸……”

玉葵莲立在一旁微微笑着,“杉儿不要见怪,这是蔚小海,他还有个妹妹叫蔚小雨,这两人的嘴皮都泼辣得很……”

杉儿沉沉的心松了下来,也跟着笑起来。玉葵莲揭起帘子,对杉儿道:“杉儿上路吧,小海会把详情告诉你的,我得回酒居免得被人怀疑——”

杉儿点点头,抱着桂桂步上马车,再看车外玉葵莲,觉得分外亲切,“谢谢……我该如何称呼你?……”

玉葵莲微微笑,却不似在酒居里那般风情,而是温柔入心,“我本名怜秀,若不嫌弃,没有外人时,你可以与小海小雨一样叫我怜秀姐。”

杉儿竟有些感怀起来,在王府里呆了这么多年,今天却是第一次有了亲人的感觉……

小海在马车前面笑得没大没小,“怜秀姐好刻薄啊!平日里怎么就没对我和小雨可没这么温柔过啊……哈哈……”

玉葵莲瞪他一眼,“你们两个人简直就是转世妖魔!刁钻胡闹!我可不像小姐那样有菩萨心肠!给我一边呆着去——”

杉儿扑哧笑出声来——

“怜秀姐好不客气,让我在杉儿面前好没面子啊……”小海仍在前面不知死活的叫着。

玉葵莲不再理会他,看了看杉儿怀中的孩子,总算有些安心。又看向杉儿,柔声道:“小姐说,本不想带你走的,……但是,小姐说看出你眼里有恨,她不忍心……放不下你啊……”

方才笑颜,顷刻间清泪两行——

杉儿懵住了。

她为什么要哭?……

她恨吗?……

她不是已经心平气和的独自过了一年多了吗?……

为什么会哭呢……

玉葵莲为杉儿拭去泪水——“心里有恨,并不是罪过……杉儿,小姐身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怨恨,以后……我们便是亲人了……”

玉葵莲放下帘子,看向蔚小海。不知何时,蔚小海已经停了笑,一脸的正色。

“小心上路。”

蔚小海点了点头,轻扯了缰绳,马车驶向远处。

心中有恨,并不是罪过。

——这对有些人来说,是种释然,对有些人来说,却是给自己造孽的借口。

深宫里的女子,她的恨意又曾何时输过给任何人呢?

秦岚的心里惴惴不安,她一会看看窗外,一会又看看门前。她坐也不是,站着不是,她在雍容华贵的房间里来回走着,外面吹过一阵风,几乎都能把她吓得半死……

白色的月光照进房内,秦岚的脸色更显得苍白。

她突然听见脚步声,急忙跑向门外——

“情形如何?!都办好了吗?!……”

来的是十几个穿着寻常的男子,看起来似乎是一般的平民百姓,其实却是受命于皇后的护卫士兵。

这群人表情僵硬的点了点头。

秦岚像心口悬石放下一般,轻松的吁了一口气——

“……皇后娘娘……”士兵为首的一个男子突然开了口。

“什么事?”

“……属下斗胆,……想问一句……”

秦岚拧起眉,“你想说什么?”

“……属下们已经送去了两个婴孩了……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

秦岚有些不悦,挑起眉,说道:“你们只管定期送去婴孩,无须管其他事。”

“可是……若被陛下知道……”

“你们敢拿陛下来压我?!!!——”秦岚高声叱喝起来。

“皇后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属下不敢……属下不敢……”

“我是一国之后!你们若敢将此事禀报给陛下,小心人头不保!滚!——”

“属下们告退……娘娘万福……属下们告退……”

秦岚甩袖走进房中——他们居然跟她提陛下?!那个男人见都不想见她,又哪里会理会她在做些什么事!

秦岚愤然的想着,心里满是怨恨——

她处心积虑安排了这么多,让林逸之登基成王,换来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如今她一国之后,性命受到威胁还要被人任意摆布……这叫什么皇后?……这种讽刺让她快要发狂!——

她不能再继续被东诸操控下去了……秦岚心里默默想着,可是……珩只是让她把婴孩带到指定的地点,她根本探不到东诸那群人的下落。

怎么办……

秦岚觉得头几乎要裂开一般——怎么办?!……怎么才能摆脱掉那个人?!

清晨时分,早日的金辉尚未浮出水面,整个旭岫河面是满目的紫蓝色与银灰——

林逸之一身素雅便服立在旭岫河边,他的面色柔和,显得平静。而一旁的涂龙则是紧锁着眉关,默然无语。

涂龙知道林逸之在怀念着什么人……只要这条河的水不枯竭,思念只会随着生命的终结而终结。那种女子,是足够一个男人缅怀一生的……

“东诸那边传来的消息,柳言死了。”林逸之平静说道。

涂龙抬起头,愣了一下,随之微微笑起来,“陛下如何得知的?”

林逸之笑了笑,“前些日子,他自己回来告诉我的。”

涂龙笑着摇了摇头——“他的运气总是这么好,似乎连踩上的狗屎都是金子做的。”

“不过好运气总会有用完的一天,我让他去了别处……办另外一些事。”林逸之转过身子,面对涂龙,“……他走之前告诉了我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涂龙看着林逸之,“关于东诸?”

林逸之点了点头,嘴角嗪着笑意,“准确的说,是关于伊南莎世族的事。”

涂龙似乎有些不解,“伊南莎世族?……是指伊南莎一世——伊南莎·齐,伊南莎二世——伊南莎·浔,伊南莎三世——伊南莎·泷?”

林逸之望向河面,远处的天空已经泛白……

“二世伊南莎·浔与我祖父年龄相当,他膝下没有一子一女,外界传闻他没有生育能力……”

“……祖皇仙逝后,东诸君王不久后也去世了,可是在死后却意外的出现了他的儿子伊南莎·泷……”涂龙接着说道,思绪开始条条理清——

林逸之看着天色渐亮,嘴角含笑,“如此算起来,那伊南莎·泷今年该是位至少七旬老者了……”

“属下还是不太明白……”

一阵风吹过,林逸之的衣衫轻轻扬起,划出优雅的弧线——“柳言潜进过宫廷,虽然冒险,但却看见了宫女手中呈着的皇服……全然是为少年所制的服饰。”

涂龙挑起眉——“少年?”脑中闪现出一些熟悉的画面……

“是啊……虽然没见过真人,却也听说过伊南莎·泷的声音一点也不显得苍老。”

“可是……柳言查探这些又是为何?”

“涂龙,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啊?……”林逸之的笑容更深,但眸中所透却不是喜悦之情,而是某种迫切……“我耗费了一年的心力!为的就是让他的血染满我的剑!染满整个旭岫河啊!!!——”

朝阳殷红,破云而升——

“他……便是…杀害王妃娘娘的……人?……”涂龙睁着眼,屏着呼吸,“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逸之的笑容褪去,面色冷然,“大概,与他要取婴孩性命的理由一样吧……”

涂龙惊愕的望着林逸之,不知如何言语——“……陛下……”

林逸之背过去,涂龙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是一国之君,本不该将这种感情压在华葛苍生之上……但我只是凡人……我会恨,就算我的恨会给天下人带来战乱,我也不会后悔。——我不是个好皇帝,不是一个好弟弟,不是一个好夫君……”

“陛下……”涂龙单膝跪下,“陛下早已得万民成服,无论陛下如何抉择,属下当誓死跟随。”

“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林逸之的语调变得迟缓,“婴孩的血肉可助他延缓衰老……那些男子却死得离奇……”

“白衣女子……与伊南莎·泷或许不是同路人。”

“是吗……我实在想不出,还会有什么人要对我华葛不利……”

“……恕属下直言,最近民间已经开始谣传……说是王妃娘娘的冤魂在作难……”

“冤魂?”林逸之挑起眉,“我不是让你封锁住消息的吗?”

“属下也不知为何,……消息似乎都是从玉葵莲酒居传出来的……”

“够了!”林逸之突然发怒,“她已经死了!!!——”

上天的神啊……不要再将这刺骨的事实摆在他眼前了……再不要一遍又一遍的让他想起她死去时的残状……就算再坚强,也承受不住啊……

“是谁……借着她的名义……在皇城里迷惑百姓……”林逸之双眸迸出怒火,“我绝不饶恕!”

涂龙感到一股寒——确实,娘娘已经死了……若真的有人借她的名义在皇城里胡作非为,会是一个怎样的人物?

林逸之转身走去——

“陛下去哪里?”涂龙忙跟上脚步,问道。

“玉葵莲酒居。”林逸之的回答干脆而清晰。

“啊?”

“上次你不是曾经约她相见吗,说不定她现在正等着见你呢……”声音随着林逸之的步伐渐渐远去。

玉葵莲酒居——

蔚小雨烦躁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每次接头的地点都不一样,根本查不到他们的下落,真是只狡猾的老狐狸!”

她突然停下步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怜巴巴的望向沽月汐——沽月汐撩拨着玉葵莲的枝叶,一脸淡然,蔚小雨这才松了口气,滑稽的一笑,“小雨下次不敢了……”

沽月汐微微一笑,“总会找到的,小雨不用急……我只想确定一下自己的猜测,若真的是他,我们便不用再呆在华葛了。”

“……小雨知道了。”蔚小雨乖巧的点点头,她又向窗外张望了一下,“杉儿怎么还没到呢……”

“呵呵……小海陪杉儿去给桂桂添置一些衣物,小孩子嘛,长得总是很快的。”

“咿?小姐你不是说杉儿和桂桂现在很危险吗?所以才接过来保护她啊……”

沽月汐一脸恬静,“克罗蒙·俣做事小心谨慎,杉儿见过他,他一定会灭口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蔚小雨大惊失色,“哎呀!那杉儿和桂桂好危险啊!我哥那点三脚猫功夫肯定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