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去杉儿的泪痕,沽月汐微微笑着,点点头。

杉儿站起来,一直在一旁静看的蔚小雨与蔚小海走到秦岚背后将她双臂架起来——

“你们干什么?!……你……你们……你要杀我?!……”秦岚睁大了眼,看着杉儿握着那还残留着自己血迹的弯剑……她缓缓走近。

“我是皇后!你不能杀我!!!——我是皇后!!!……”当人死到临头的时候总会说些蠢话,他们只是想说些什么来挽救自己,却总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怜秀从暗处里走来,端着一杯清水。沽月汐慢慢饮下,继续看着秦岚在绝望里挣扎的好戏码。

杉儿怔怔看着秦岚,手里的柳袖剑在月光下反射着幽明的光亮。她似乎不知从何处下手……

“杉儿。”蔚小海轻声唤她,“有三个地方不能刺,喉、心、腹,这三处是人的命脉之地,一击,便可血尽人亡。”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不能让秦岚死得太容易。

杉儿木然的点头,两眼直直望着秦岚。然后,她抬起手,一剑刺进秦岚的锁骨——力道不大,弯剑钩进骨与肉里,彼此摩擦……

秦岚再没气力嘶叫,也或许是她已麻木……她只是看见涓涓的血,染满她全身……

只是杉儿,似乎是失去所有力气了一般,踉跄向后退,茫然的看着自己满手是血,一身是血——怜秀将她扶住,回头看向沽月汐,“小姐,她晕过去了。”

沽月汐点点头,“扶她去花苑休息吧。”

小雨把秦岚锁骨处的剑抽出,血溅如花。

“李烨在哪。”沽月汐依然平静如一的问她。

“我……真的……不知道……”秦岚头发披散着被架在那里,已快没气力,“我抓了他的娘亲……威胁他为我办事,后来……我放了那个老东西,可那老骨头回家没几天就一命呜呼了……他也不知了去向……”

“也许……”秦岚说,“也许是把他娘亲的骨灰带回家乡了……”

沽月汐挑起眉,“家乡?——哪里?”

秦岚蠕动着干裂的唇,说出一个地名。

这场劫难,没有人能够逃脱——

第二节 残梦终别

我们死了以后,会变成怎样?

会不会继续思念,

会不会继续缠绵,

会不会?……

也许还会一直流着眼泪,

也许,再也不会有眼泪……

你看,你看,

我不会流泪……

你看,你看见谁,

你看不见我,我看见你……

但其实,我看见你……我看不清……

我满眼是泪。

银白的月亮下,像是起誓,沽月汐一只手扶上玉白清凉的石柱——没有什么能比她的身体更加冰凉。

那些缠绕在石柱上,盛开着殷红色花朵的蔷薇们,瞬间枯萎落败,初生妖性的植物罢了,哪里能敌得过这冰寒……

没有了植物的束缚,珩与秦岚奄奄一息瘫倒在地。

秦岚仍是清醒的。怜秀为她止了血,简易的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使她看起来没有那么落魄。没有致命伤,她只是受惊过度了。不过地上那名死士,似乎随时会魂归西去——这些都不重要。

眼前这一脸苍白神色的,便是皇后了。苍色黯眸,污血花裙,软而无力的站在沽月汐面前,眼神茫然若痴——她干裂的唇半张半合,木然的表情似乎是忘记了右手与肩胛处的伤痛。

“你,”秦岚低声缓缓,“还想怎样折磨我……”

沽月汐看着她,没有回答,转过身去背向她,轻道:“小海,小雨,送他们进皇城。”

“是。”两人同时点点头。

秦岚听了却怔住——她惊得目瞪口呆,蔚小雨拉住她的胳膊,她竟是拼命甩开!

“左颜汐!!!——你杀了我啊!你来杀我啊!我不回去!你不能把我送回去!!!——”

沽月汐淡淡的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看着秦岚发疯一般的嘶吼——

“我不回去!你这恶毒的女人!你想把一切都推给我!我不能回去!!!我是一国皇后!不能这样被人耻笑唾骂!!!——”

“哦?……”沽月汐淡淡的开了口,“是吗?”

秦岚像是豁出性命一般,挣脱开蔚小雨,丝毫不惧怕的冲到沽月汐面前,已经歇斯底里。“左颜汐!你不就是想报仇吗?!你杀我啊!你杀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要把一切罪责推卸给我!你要让我被天下人耻笑!你好卑鄙!!!”

“卑鄙?”沽月汐轻轻笑起来,“推卸?……呵呵……”

“……左颜汐,那个女子,……你杀她的时候何曾没有推卸过?”沽月汐依旧一脸安静的笑容,“你杀左颜汐的时候,何曾……没有卑鄙过?……”

秦岚愣愣的向后退了两步。

“那个叫左颜汐的女人,何曾没有被天下人耻笑过,谩骂过……你说,是不是呢,皇后娘娘?”

秦岚木然的看着沽月汐,缓缓开了口——“你……希望我也那样死掉……不,不……这不公平……”

“确实不公平。”沽月汐微笑着点点头,“因为左颜汐并没有弑君,而你,却是真的婴孩命案的黑手,那个半死不活的死士就当是我呈献的证物。就这一点上,你占足了便宜,尊贵的皇后。”

秦岚愣愣的望着沽月汐,嘴中絮絮念叨着连自己也听不清的话,“没有……没有……我做了那么多,可是我什么也没得到……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皇后娘娘,请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啊……”沽月汐眼中流泻出轻蔑与鄙夷。

秦岚这时却低低笑起来——她大笑!不知何故,没有原由的笑起来,一阵一阵,身体也跟着颤抖。

沽月汐面色不悦,厉声问道:“你笑什么?!”

秦岚这时才凄厉的止住笑声,她抬起头看沽月汐,肆无忌惮的笑着,轻蔑的笑——“我笑你……呵呵呵呵……”

“笑我什么?!”

“笑你可怜!可悲!!!——”秦岚陡然提高了音量!一脸狰狞!

“你只是一只故作姿态的狐狸!你有什么资格和人谈情说爱?!你有什么资格为他传衍后代?!我笑你可怜!我笑你不自量力!你只会用皮相勾引男人!除了这个你什么都不是!——我陷害了你又如何?我害死了你又如何?就算我什么也没得到!你同样也不会得到!永远不会得到!!!——”

“啪!——”

蔚小海与蔚小雨惊愕看见,他们高贵的主人扬手甩去——给了秦岚一个耳光!不是任何妖法,不是任何武器,只是一个耳光,却更加叫他们震惊!

沽月汐拧着眉,紧紧咬着下唇,脸色惨淡——

秦岚被她猛地一打,吃痛后退好几步,跌到地上。扶着自己红肿的半边面颊,秦岚却笑得更加快活了。

“生气吧……发怒吧……你最好能一气之下杀了我,双手沾满污秽的血,再去为他哺育纯洁的新生命……呵呵……呵呵呵呵……”

沽月汐捏紧了拳,努力克制着这因怒气而不住颤抖的身体,她吸着冷字,一字一字吐出:“我不会杀你,也不会见他。”

“呵呵……呵呵呵呵……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你多么难看啊,你不觉得自己丑吗?你根本就是和我一样——为了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我们的心都被自己的欲望蒙蔽了,我们都是一样的丑陋!我们都一样脏!左颜汐!我们一样脏!!!但是你比我更可怜!!!我杀了你,我让你失去了一切!可是你现在杀了我,你什么都不会得到!什么都得不到!!!——”

你比我更可怜!

你什么都得不到!

……呵呵。我知道。

当我从那幽暗冰寒的潭池水中出来,我就知道,什么都没了。

一切,一切,全部,全部,没有了,没有了,不复存在了——

蔚小雨拖拽起发疯一般嘶喊着的秦岚,十分恼火。

“左颜汐!你恨吧!你尽管恨吧!恨我也好,恨他也好!恨华葛!恨天下!你只管恨吧!——你只有恨,只能恨!你不配有爱!你不配去爱任何人!你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恶魔!你是冷血的妖怪!!!你只管恨吧!!!——”

……声音渐渐远去,隐没在这个清凉的夜里。秦岚与那名死士被带走了。

怜秀不安的看着沽月汐单薄的背影,月光将她的身影拉扯得凄厉散碎,叫旁人看了,也不禁黯然神伤。

“小姐……”怜秀担忧的缓缓走近。

“我没事。”淡淡的回答着,沽月汐转过身来,苍白的脸色显得她有些疲倦,“你该不会是以为我哭了吧……”

怜秀看见她苍白无力的笑。心中隐隐的痛。

“呵呵……我怎么会哭呢,怜秀,我……可是妖啊……”

夜风清凉,吹起她的长发,丝丝缕缕,纠缠纷乱——

我,可是妖啊。

冷血,无情,残忍,丑陋,……可怜。

我……为什么是妖呢……

杉儿醒来的时候,已是天明。春日虽暖,这处凌星居却有着它独特的寒意。来不及收拾混杂的思绪,她随手披起一件长袍便出了门,步下凉阶,正欲往沽月汐那处去,却看见怜秀顺着蜿蜒石台走来。

“怜秀姐。”杉儿急急迎过去,“小姐呢?”

“杉儿你醒了,我正要来告诉你,我们要离开了,快些随我收拾东西吧。”

“离开?”杉儿惊讶道,“去哪?小姐呢?小姐在吗?”

怜秀摇摇头,“小姐不在。”

“不在?小姐去哪了?为何不带上我?……是在生我的气吗?……我不是故意的……”杉儿情急,顿时心神大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杀她,我想杀她……可是……我下不了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分明是想杀她的!……”

怜秀望着眼前慌张的少女,想起昨日沽月汐那一脸黯然,她不由得叹了气——世间是否有神明?若真有,请您看看吧,看看这作弄的命运,将她们曾经的纯洁美好扭曲成怎的一个模样……

杉儿,你一定不知道,每次小姐看见你笑,她寒冷的眸子里会流露出笑意……柔柔的,暖暖的……

杉儿……你笑的时候,真的很漂亮,好象能让人忘记伤痛……

“杉儿……”

怜秀将她唤住,“小姐去找李烨了,不能带上你。”

杉儿一下愣住,回神许久之后,她木木的点了点头——

“小海和小雨去‘办事’了,小姐吩咐,让我与你先离开,我们在群曷城等他们。”

“群曷城……”杉儿又缓缓点了点头。

“杉儿,最不愿意让你双手沾上污血的人,是小姐。”

“呃?……”杉儿茫然望着怜秀。“为何突然……”

“杉儿,小姐一直在守护你……你明白吗?她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怜秀姐……”

“你不会杀秦岚的,小姐知道你不会……她记得你最初的柔弱温良,她记得你最初的善良明朗,她知道你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她正在努力守护这些,杉儿……”怜秀眼神里闪出些什么,而后,淡淡的化了。“你知道为什么在一开始的时候小姐不带你走吗?……因为,你是我们这些人中,唯一一个还能回头的人。……杉儿,我们这些人…双手染血污秽不堪,我们背负的是命债,我们不能回头……”

杉儿怔证的望着眼前的怜秀,她比她年长许多,风韵妖娆,姿态优雅,一双凤眼传情,看破人心,谈吐博广,心思缜密——

她一直以为怜秀是独立的,坚强的,无所畏惧的……

可是此时,杉儿只轻轻扶了她的腕,轻轻握着。

“小姐,……守护的人不是我,是我们……”杉儿如此说着,笑了。

所以,我们才会誓死跟随啊……

你看,你看见谁,

你看不见我,你看见谁……

记不记得,曾经,倚池边,芙蓉笑嫣。

记不记得,曾经,战沙场,以血缠绵。

记不记得,曾经,纷飞雪,魂神俱灭——生离,死别,雪翩翩。

记不记得……

记不记得此时,你看见了谁?

你看不见我,你看见了谁?

看不见我,……你记着谁。

孤寂的坟地,野草肆虐的疯长,昏黄的天日蔼蔼照着这头,这头遍地荒凉——有青灰长袍的男子,直直立在这里,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听得一声鸦叫,他略抬起了头,看见那仓促的鸟影飞过。

说不定,那只乌鸦正是地下的使者,搜寻着漂泊无依的游魂带下黄泉。——他不禁这么猜测着。

“李烨。”

一声轻唤,淡如秋云净无尘。

他转过身来看,不知何时起,身后已经立着一名女子——

是陌生的面孔,但是,他觉得他们应该认识。因为这声音,已经将那些记忆拉起,难尽难休。

“我来找你了。”沽月汐平静的说道,像是等待了千年。而她说话的时候,起风了——

不大不小的风,拖拖挨挨的在寂寥的墓地卷起碎碎的草叶,扬起了沙,带起了尘,盘旋无力,最后落一地零碎的静。

李烨说:“我一直在等着今天。”

玉葵莲酒居被查封了,等涂龙赶到时,整个酒居早已人去楼空。想必,那沽月汐是早有预谋——

被封的玉葵莲酒居,衙役官差把守着,涂龙巡视了每个角落,所有物品都在,满坛香酒,满厨新柴,上了三楼那个神秘的厢房,玉葵莲依旧缠绵不止的摄放着迷人香气儿……惟有人已不在。

难以预料的女子,忽然来,又忽然走……

无法掌控的女子,为了什么而来,为了什么又离开?……

有没有人知道,这种香气儿,闻起来甜美,沉浸到底,心头却觉得悲哀——这样一间充满悲哀的屋子,仿佛还能看到她模糊身影。

她杀了很多人,但是很奇怪。涂龙恨不起来——陛下,你是否和我一样?尽管愤怒,却无法憎恨她……为什么?

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涂龙望过去——士兵脸色青白,“不……不得了了!大人快过去看看!陛……陛下!陛下已经去了!!!”

——皇城官府后堂。

刑事官孟晗惶恐不安的低着头,不敢再看。

堂上坐的是皇帝陛下,堂下跪的是皇后娘娘。他不知道该将视线放在何处,只得盯着自己的脚尖,为官这么久,一向循规蹈矩,今年怎么总叫他碰上这荒唐事?

涂龙忽然大步迈进来——赫然看见地上一男一女被交错绑着跪在地上,那女人……不就是秦岚吗?!

“陛下!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