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坐着的林逸之,一只手扶着自己的眉间,眼神里带着些疲倦,略闭了眸,他低声道:“孟晗,你说吧。”

涂龙倏地看向孟晗,“孟大人!怎么一回事?”

“这……这……有人揭了缉拿猎婴凶手的皇榜,贴在皇后娘娘背上……和这个男人……一起绑了送到官府……”

“谁送来的?”

“……不知道,附了书信……送来一个大箱子……我看的时候,皇后娘娘……就被关在里面了……”

“书信?”

“是她——”林逸之开了口,手中还捏着那一张雪白单薄的纸,“这是交易结束后,我的得到。”

涂龙惊愕的望向昏迷的秦岚,“是皇后做的?”

“谁知道呢……”林逸之敛着眉,若有所思的望着如斯落魄的秦岚,“大概,是她吧。沽月汐……竟没有杀她……”

做了这么多事,冒这么大的风险,只是要将华葛国的皇后送上遗臭万年的路……为什么?莫非是秦岚在东诸国结下的仇家?……不,若真是那样,为何她对华葛国这么熟悉……

不是朋友,便是敌人——

沽月汐,我不管你什么来历,只要你别阻挠我对付东诸国……否则,下一次,绝不会这么容易让你逃逸!

“陛下,御医已经到了。”

林逸之抬起头,瞟了一眼那匆匆赶到的老者,“诊治皇后。”

“……是,陛下。”

御医捏着秦岚的腕,面色不佳。又仔细察看了她的伤势,许久之后,终于缓缓起身,恭身道:“皇后娘娘没有性命危险……”

“我知道。”林逸之不悦的挑起眉,“难道你看了这么久就只得出这一个结论?!”

“……陛下息怒……娘娘……并无大碍,只是有些虚弱……一直昏迷可能是因为受到外界刺激……”

“够了!”林逸之不耐烦的打断他,不想再听他继续絮叨,“你们听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皇后其罪当诛,但是如今身患失心疯,案情错综复杂,疑点甚多,所以暂免其罪,摘去皇后头衔留于宫中疗养。而这黑衣男子,残杀婴孩天理难容,明日示众斩首。”

众人面面相觑——

皇帝要保皇后?……皇帝要保她,他们又能如何……

“你们听明白了没?”林逸之问。

御医急忙点头,“是……是的,陛下,经微臣诊断,皇后娘娘的确是得了失心疯。”

涂龙看看林逸之,又看看昏迷的秦岚——保她?!这种女人……死不足惜,保她做什么?!

“涂龙,送皇后娘娘回宫。”林逸之站起身,面无表情说道。

涂龙迟疑一会,似有不服,但是最后仍低下身子,回道:“属下遵命。”

林逸之拂袖离去了——他自有他的想法。

沽月汐,这样交易才算公平。你不给我想要的,我也不会给你想要的。你放过伊南莎·泷,我保下秦岚,你敷衍我,我也能敷衍你——

你以为一个小小的暗士就能打发掉我吗?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历,我不管你是什么目的,你阻挠我对付他,便是敌人!你帮助他逃脱,就是我的敌人!

我会让秦岚好好活着,如果她的存活,是你的痛苦,那么,她依然是我有用的饵。

是饵啊……

“是饵吗?”艾斯明媚白皙的脸上泛着浅浅的笑。

赫罗玩捏着酒杯,只笑不语。

这位新任的皇帝看起来纤细,或许少了一般君王应有的霸气,但是一脸温和反倒让人亲切。“老师,我猜对了吗?”

赫罗笑着点点头——“陛下猜对了。缺少的,只是一个饵。林逸之等的,就是一个理由,然后,发兵攻打东诸。”

“一个理由,一个饵,很容易得到,可是东诸军力强盛,华葛又怎么会傻到去送死?”艾斯疑惑问道。

“陛下啊,你忘了东诸国内的纷争了……”

“只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平民军,区区星火而已,伊南莎王朝已经统治了两百多年,地基稳固,怎么会因这点风吹草动而倒?”

“呵呵……星火可燎原,叛军队伍会越来越壮大,一旦时机成熟,在伊南莎·泷疏忽防范之时,林逸之再出兵东征,陛下你认为会怎样?”

“……老师你的意思是……”

“可那伊南莎·泷又怎么可能会坐以待毙……眼下四国看似平静,暗里却是波涛汹涌——”

艾斯似有领悟的点点头,“老师觉得……伊南莎·泷会怎么样做呢?”

赫罗闭上双眼,似在冥想,片刻后他又睁开眼,“我想,……四国内,能与林逸之一较高下的,还有一人。”

“……老师指,潇沭清鸾?”

“没错。——西婪国不论是疆土或是军力,都与华葛国相似,两国临近,他是最适合的人选。”

“可是,西婪与华葛有签下三年交好的契约,不是吗?”

“陛下……这个问题不用我们来操心,呵呵……今朝不同往昔,西有潇沭清鸾,南有林逸之,伊南莎·泷若想坐稳江山,必定要除去这两颗眼中钉,要想除去这两个好胜之人,无非是从中挑拨,使两国相残——”

“那……老师你认为,这两个人,会上当吗?”

赫罗痴痴一笑,饮下一杯酒,“不管会不会……始终,难逃一场乱战。”

艾斯依旧柔和的笑着,“可是,这一切不是也被老师你看了个透吗?”

“身在局里,永远不知道自己是猎人还是猎物,也许这一刻是猎人,下一刻又成了猎物……但是最后,这一切,全部,将属于陛下你。”

艾斯笑着,与赫罗碰了杯,缓缓饮下。

酒入腹中,更加开怀,年轻的皇帝环顾着赫罗的别致居所,问道:“老师说槐芗已经可以离开水池了,是否已经长好了呢?”

赫罗放下酒杯,起了身,“陛下随我来看。”

穿过屋后走廊,来到一处花池,揭起水晶琉璃的帘子,竟是满眼妖娆殷红的睡莲!开遍满池,红如血,娇如玉——

“这是?”艾斯被眼前的惊艳吸引住,从未见过这般张狂妖艳的花。

“我叫这个……血莲。”赫罗不无自豪的说道,他向前又走几步,声音一改轻柔,“槐芗……”

少女出自水中,玉体娇容。她突然冒出水面,涟漪泛滥,莲花摇曳,像火焰燃烧——槐芗轻甩湿漉的黑发,水珠散得晶莹闪亮,她望向赫罗,笑起来,如莲花绽放。

“这就是老师要献给他的槐芗?”艾斯不无惊讶的说道,语气里更有惊喜。

赫罗没有回答,只是温柔笑着,向水中的槐芗伸出双手。

槐芗便过来,赤裸而纯净,娇艳而完美。她步出水面,连足额也生得美好,她就像一尊全无瑕疵的娃娃,走进赫罗怀中,撒娇得依偎着。

艾斯又惊又喜,“太完美了,老师,你做到了!——你一直都是用自己的血喂养她吗?”

赫罗一面宠溺的为槐芗擦拭着她身上的水,一面说道:“她已经长好了……只是不能在岸上呆太久。我很长一段时间没喂她血了,现在,槐芗已经不用再依靠这种低等的方式吸取养分了……那些下人的血,多么肮脏,怎么能进她的口?……”

“那……槐芗现在食用什么?需要我去准备吗?”

“所谓妖物,吸取的是天地精华,日夜摄取,于体内化作自身灵气以助修炼。若以人血辅之,可以加快生成人形的速度——但也同时加快了死亡。人血于妖来说是毒,妖血,于人来说也是毒。”

艾斯看着赫罗满眼宠溺神色,不由得道:“那槐芗……会死?”

“据说……”赫罗眼神里闪过一些东西,“据说食妖血之后的人,在将死之时,食用婴孩的血可以延缓时日……或许用在槐芗身上也能得到同样的效果。”

她是他亲自哺育,亲自抚养——怎舍得她死去?

“既然槐芗已经长好,老师觉得什么时候送去华葛国合适?”

“再待我调教她一些时日,……便给献给华葛皇帝了,这……可是一份厚礼。”赫罗拥着槐芗,笑得鬼魅。

他像鬼魅吗?……或许,真正的他,早已在那场火里被烧死了,现在的他,是鬼……着黑色的衣,戴银白的面具,用虚假的名字,只因,他是鬼。对华葛来说,一个死去的人,一个活着的鬼。

林逸之,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厚礼。

你将被她迷恋,你将放纵沦陷,你将迷失自我,直到华葛被毁灭,世界已消亡——

这是我的报复。舍弃江山,舍弃美人,舍弃在华葛生存……我只想摧毁你的一切。只是如此而已。因为,我再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了……

我想要的,她已经不在了。

沽月汐微微的笑着,风揉进了发,撩拨得美丽——“她已经不在了,所以,我来了。”

“我知道你会来——”李烨笑得干涩。

荒凉的墓地,没有生机,没有哀鸣,没有柔和的光。

她来取他的命。就是这么的简单。

她迟迟没有动手,他一直凝望。

“孩子……”李烨半推半迟,终于问出来,“还在吗?”

“呃……孩子,跟她一起走了……”沽月汐如此回答他。

“这样……”李烨思绪悠远,言语也跟着悠远了,“逸之,被我害惨了……你见过他了吗?”

沽月汐眼神黯然下来,笑容无力,“他……看不见我,我,也不认识他……”

李烨半晌没说话,然后,他转过身,望着墓碑低声道:“娘,……这是我欠她的,我要还她,我一直都想还她,娘……这是我甘愿的。”

我们死了以后,会变成怎样?

会不会继续思念,

会不会继续缠绵,

会不会?……

我想我会一直流着眼泪,

我想一直流泪……

第三节 别恨难离

“你就不怕死么?”沽月汐问。

李烨站在墓碑边,眼睛里没有一丝惶恐。他无言的看向她。

沽月汐微微笑,“确实没什么可怕的……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活着更可怕。”

李烨也淡淡笑起来,似有默契一般。而后低声道:“……只是希望,我死了,你能原谅其他人。”

沽月汐愣了一下。

“我不想为谁辩解什么,只怪这一切发生得让人措手不及……杀了我,原谅他们,你应该明白的……他们是无辜的。”

“无辜?……”沽月汐念着这个词,轻蔑的笑起来,“无辜……难道我不是无辜的吗……难道我的孩子不是无辜的吗……无辜……好一个无辜!呵呵呵呵……”

李烨的神情更加悲戚,“可是如今再生无谓的杀戮……只会凭添更多牺牲啊!放手吧!左颜汐……放手吧……这种报复没有意义……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不要自作聪明,李烨——”沽月汐的声音像寒冬的风一样,冷冽无情。“也不要自持清高,左颜汐已死,这场杀戮是否无谓,由我来决定,这种报复是否有意义,由我来论断,能不能挽回什么……我比你更加清楚!”

李烨怔怔望着沽月汐的眼睛,“……你……为何不能原谅……哪怕只是尝试,也不行吗……为何一定要将自己置身于黑暗和仇恨中?为何?你就不觉得苦吗?!”

嘴角勾起妩媚一笑,沽月汐戏谑的看着李烨,“你似乎……弄错了吧,到底是谁使我落得如今这地步?是谁使我坠进这黑暗与仇恨……为何不能原谅?我也想问问你——我为什么要去原谅?你还记得这句话吗……”

李烨似有痛惜,神色哀伤。

“我要华葛之血以偿我儿性命——”简单平静的,她复述了当年那句话,“所以,我不会原谅,所有人,任何人,绝不原谅……”

“包括他吗?”

沽月汐看向李烨,眼神里闪过一丝仓皇——

李烨涩涩的一笑,“果然……”

“你知道什么?!你懂什么?!”她气急而烦躁的叫道!“他是凶手!我恨他!恨入骨髓!!!——终其一生,我也绝不后悔!!!”

李烨只是黯然的看着她,静默无言的,眼中似是同情,又似是怜悯……

“你在看什么?!不许用这种眼神看我!不许用这种眼神看我!!!”沽月汐气恼至极,寒气夹杂着愤怒气流一般在她身体四周盘旋,她双眸摄着寒冷的光,呼吸也急促,“我不允许!我不允许你这么看我!!!——”

面对这骇人的寒气,李烨仍是无惧的看着,他眼里是悲悯——

“不要这么看我!!!不要!!!”沽月汐歇斯底里的嘶吼着,十指生出白色的爪,白森尖锐,弧长狰狞——“不要这样看我!!!——”

仿佛时间都静止,血花飞溅出来的模样很漂亮……沽月汐愕然的看着李烨,他竟然笑了……将死之时,他却笑了——

“为什么……”她的声音轻轻的,低低的。

李烨的身体缓缓倒下,他的眼睛也慢慢合上——“至少……原谅自己吧……”

“李烨……”她呆在他面前。她的爪穿透了他的身体,她抽出,那血便喷涌,如她死去那日一样,红莲肆虐绽放……很漂亮……

“李烨……李烨……”她尝试唤眼前男子的名字。尽管她知道他已死去,就在刚才,已经死去。

李烨瘫倒在墓碑前,血染了满地,突兀又刺眼的红……在这个满眼暗灰色的墓地,这里是一大片红……

沽月汐怔怔的看自己的那只手,冰冷的,狰狞的,这只手,刚才穿过了温热的身体,带出温热的血……鲜艳的红,温热的液体,残留在手上——她满手是血!她满手是血!

沽月汐倏地跪倒在地上,木然的望着已经死去的李烨。

他刚才说,至少……原谅自己……

“李烨……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她眼神是如此悲凄,她如此哀伤……她痛苦难过得不行,可是她哭不出来……

沽月汐跪在地上喉头哽咽,她纤弱的肩微颤着,她哭泣,几乎要用尽所有力量的哭泣!——流不下一滴泪……

“娘……”似乎是坠进绝望中的呼救,沽月汐的声音颤抖,她痛苦的抱着自己,“娘……我做不到……做不到……”

谁来救我……没人救我……我早已死去,失去所有。再生为妖,时间禁锢了一切,我被束缚在这里,无休止的黑,无休止的痛……这是重生,这是洗礼,不再有心,不再有情,不再有灵魂——

我不再有泪。

我做不到,我无法原谅……我承受不了,若不去恨,我这苍白的生命还有何用?我承受不了这巨大的绝望……

所以,不要同情我……不要对我露出怜悯的眼神,我承受不了……不要再提醒我此时的模样多么愚蠢可笑,不要再提醒我……我这样活着多么可悲可怜……

我只是想活着……我想活着……

沽月汐将手轻轻抚上面庞,她闭了眸,细细感受着那残有余温的血……

“呵……是暖的……”她笑了,温柔安详。

殷红的血,白皙的皮肤,不协调的痕迹——她站起身,长发飞扬,衣裙轻舞,如此静谧的墓地,又归于静谧。

为什么……总这么凉呢?

离去的背影,风中更显得单薄……

李烨的身体渐渐冰冷,他身下的血渐渐凝固,浸入泥土里,暗红的颜色。

——那些死去的人,在地下会不会觉得冷?

那些活在黑暗里的人,见不着阳光会不会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