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吧。”她阻止他。这个摊位离这里虽不算有多远,但也不算近在咫尺,走过去,至少也要一百米。她不想他耗费过多的体力。

“不,朝露。”他坚持,“我不能做的事很多,不过,并不包括走几步路去买一支棉花糖。”

“知道吗?”朝露透过摩天轮的玻璃望向地面越来越小的景物,轻轻地说,“这情形和我昨天做的梦几乎一模一样。”

“梦?”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嗯,”她说,“照理说我不是那种第二天出来玩之前会兴奋地做梦或者睡不着的人。以前小学时春秋游的时候有时还会有这种情况,后来就没有了。可是昨天晚上,我居然做梦来到游乐园,就坐在这摩天轮上呢。”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个人么?”

她认真回想了一下:“没看到别人的样子,不过,我那时的意识里,应该身边是有另一个人在的。”

“何以见得?”

她把目光转向她:“因为我对他说话了。”

“说的什么?”

她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支粉红色的棉花糖,低声道:“我说,我好开心。”

16、上门

朝露和褚云衡越玩越开,堪称渐入佳境。褚云衡甚至很疯狂地陪她去玩水上项目,朝露也没劝阻他的意思,倒像乐得陪他一起疯玩。两个人事先都准备不足,随身也没另带一套替换衣服。因此上第一个水上项目激流勇进之前,朝露还颇担心衣服会因此湿透,等从激流勇进上下来,看着成为落汤鸡的彼此,两人都捧腹大笑。

这倒好,反正已经浑身找不到一块干的地方,干脆豁出去了!他们接着又玩了两个水上项目,这才意犹未尽地打算离开游乐场。此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

褚云衡在出口附近看到有卖印有“梦之谷”LOGO的T恤衫,立即掏钱买了买了两件。好在天气已经渐热,虽是傍晚,穿短袖倒也不会很冷,总比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强。朝露和他各拿了一件去附近的洗手间换了。

朝露的动作比较快,先换好衣服出来等他。心里倒不很担心他搞不定这衣服,她是见识过他如何单手开瓶盖的,也知道他平时一个人必须具备自理能力,既然平时在家可以应付自如,现在必定也没有问题。

等待的时间比她预想的还要短,大概过了三四分钟,褚云衡就换好了衣服。换下的湿衣服被搭在他的左臂上。朝露迎上去,把他的湿衣服拿下来,绞干后和自己的湿衣服一起搭在手臂上。

“可惜这里没有裤子卖。”褚云衡说。

“天不冷,走走就干了吧。”她真心不在意,“反正一会儿就回家了。”

“说得也是。”他说,“原本要请你吃饭的。中午那顿也没吃什么。”在游乐园,每个餐厅都是人挤人的,中午他们也只拣了个人少的餐厅买了两只热狗果腹。

朝露确实饿了。这一天的能量消耗委实不小,她想褚云衡毕竟是大男人,中午就吃那么一点,大概饿得更厉害。

出了游乐场,她见他怪不方便地举起手杖要拦车,忙道:“我来打吧。”

他没拒绝她的好意。还好,这里路过的车不少,她很快打到了一辆,还没来得及让他坐上去,就听他说:“我先送你回去吧。”

“又不顺路。”

他先打开后排的车门,小心翼翼地往里挪坐到座椅的左边,随后说道:“谁送女士回家非得顺路不可?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没再多话,跟着上了车,关上车门。

“下个路口就到我家了。”她说,“耽搁你时间了,车资我们一人一半吧?”她的态度反而比在游乐场时生疏了不少。

他根本不理她的这句话,只是微笑地看着她,朝露好像听见他默默在说:你觉得,这种提议我会答应吗?

她想了想,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于是说了出来:“要不,你上我家吃完再走吧,今天一天你也够累了,省得你回家再弄饭;去外面吃,你还得再花时间精力。”

“你不会收我饭钱的,是吧?”他眯起眼,带着一丝调皮的坏笑道。

“免费招待。”她说,“就是没什么好吃的。我没让我妈留菜,我们有什么吃什么吧。”

“这样最好。”

朝露低估了母亲看到褚云衡时的反应,显然,她太意外了。

“小褚!”哐当一声,手上的炒菜铲子落了地,她嚷了一声,“你怎么会上这来?”

“阿姨你好,也没事先打招呼就上来了。”褚云衡倒是落落大方的。

朝露扯扯母亲道:“妈你先让人进来再说。我们走了一天的路,很累了呢。”

“哦哦,走了一天啊,那是够累的了!”贺蕊兰热情地搀住褚云衡往里走。“我说小褚啊,你最近怎么老是在外面一走走一天啊,这样怎么吃得消呢。”

“还好啦,今天就是玩得时间久了些,中间也是坐坐停停的,并没有那么累。”

贺蕊兰搬开餐桌旁的一张椅子,招呼他坐下。褚云衡只站着不动。朝露略一思忖,明白过来,忙道:“你坐就是了,就是湿了,一会儿也不过擦擦,又不麻烦。”

褚云衡这才坐下。

贺蕊兰也才注意到,两个人裤子都有好大的湿渍,不免生疑,问道:“你俩这是掉湖里啦?”

褚云衡笑而不语。朝露憋着笑说:“差倒也差不多…”

“阿姨,我和朝露去游乐场玩了一趟,那里有水上项目,所以才弄湿了衣服,你别担心。”

贺蕊兰眼珠一转,象是看出什么来,转而问朝露:“你出门时也不是这一身哪。”

“衣服湿了,正好有卖T恤的,就买来换了。”朝露解释道。

贺蕊兰此时倒笑了:“还别说,这衣服穿你俩身上倒是不难看。”

朝露心思一动,瞬间面红耳赤。她偷偷瞅了一眼褚云衡,他也一言不发,显得若有所思。她相信褚云衡买这两件一模一样的T恤衫时并未多想其他。如今被母亲这一说,倒显得象是故意穿成情侣衫的模样似的。

打住打住!别自己胡思乱想了!朝露下意识地揉揉脸,脸颊的温度比掌心还高很多。也许妈妈也没别的意思,全是自己在胡乱联想呢。

她咳了一声,道:“妈,幸好你还没吃,回来的路上我还担心没菜招待客人呢。走走,我帮你一起弄菜吧。”

贺蕊兰道:“你去陪小褚说说话,我再炒两个菜,很快开饭。咦,我的锅铲上哪儿去了?”

朝露想起来了,锅铲还在门口躺着呢!她走到门槛边捡起锅铲,递给母亲。那一刻,她分明看见母亲朝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要不是母亲接得快,那只可怜的锅铲险些被她又砸到地上。她看着母亲关上厨房门,转身,有些心虚地冲褚云衡笑笑,拉开他旁边的椅子,挨着他也坐了下来。

“你不先去吧裤子换下来吗?”他说。

“我…我一时忘了。”朝露的确没想起来。“可是你呢?”她反担心起他来。昨天才听说他的呼吸系统敏感,着凉的话恐怕对身体更不好。何况,他昏迷了几年,体质恐怕不会太好。

“我是男人,没所谓。”

朝露笑:“这逞强的样子,倒真像男人惯有的风格。”

她暂时撇下他,进屋换了条裤子出来。脑子里一时有了个主意,于是对褚云衡道:“你要是不忌讳,我拿我爸爸的旧裤子给你。”

“我当然没什么,只是这合适吗?”

“你不介意,就没什么不合适的了。”朝露转去母亲的房间,从底层的抽屉里翻出一条半旧的西裤来。她看了看腰围尺寸,褚云衡应该可以穿。

她把裤子放进了浴室后,对褚云衡说:“去换吧。你的湿衣服,干脆也别带回去了,你不好拿,下次让我妈带给你。”

吃饭的时候,朝露简直想找个地洞钻下去。母亲对褚云衡的态度,讨好得实在没有掩饰。倒也不是那种对东家的刻意逢迎——朝露还宁可是那样一回事,可看母亲的样子,倒像是看到女儿的男朋友第一次上门似的,又是喜欢又是激动,没一会儿工夫,褚云衡面前的饭碗已经堆得跟小山似的了。

“小褚啊,朝露不懂事,拉你去玩也没个分寸,今天受累了吧?”

“不是的,阿姨,是我请她陪我去的,我谢谢她肯花时间陪我才是。”

“是这样啊,那她也不该让你搞得一身湿回来。”

朝露哭笑不得:妈,你到底是谁的亲妈呀!

褚云衡“没事儿,挺好玩的。我还想再去一次呢。”

“还去?”贺蕊兰的声音顿时提高了一个八度,大概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又压低了声音缓和道,“年轻人到处玩玩也是应该的,不过还得注意安全。”

“是的是的。”褚云衡边应和边点头。

晚饭过后,褚云衡起身准备走。贺蕊兰硬是留他吃了水果,他也没客气,吃了两块苹果后才告辞。贺蕊兰让朝露送他下楼。

“我妈妈话比较多,你听着别嫌烦。”楼道有些窄,她走在他的身后,道。

“不会,”他说,“我觉得很亲切。”

“那就好。”

送至楼下,他让她留步。她说不出具体的因由,也许有不放心,也许还有别的,总之她暂时还不想上去。“我送你到小区门口,看你打上车再走。”

他没拒绝。两个人一时倒无话起来,沉默地并肩走到小区门口。朝露替他拦了车,看着他坐上去,朝他挥了挥手。

他按下车窗,对着她说道:“今天我也很开心。晚安!”

朝露看着车子驶向另一个路口,慢慢地转身往回走。脑子里还尽是白天和褚云衡在游乐场时的画面。这一天怎么就过得这么快呢?她还记得早上出门前,母亲曾问她回不回来吃晚饭,一晃眼工夫,就已经是大黑天了。他们玩了“天地双雄”、坐了“过山车”,上了摩天轮,在人造的海岸边玩了沙子,又去激流勇进了一把…她事先可没想到,以褚云衡的身体,居然那么能玩儿,而且,她确信,要换了别人作陪,她的情绪都不一定能被带动得这么“High”。

褚云衡刚才说:他还想再去玩一次;朝露几乎觉得,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怎么可能会有下一次呢?

想到这一点,朝露发现自己居然有些泄气。

一进了家门,她才从乱纷纷的思绪里走出来。让她清醒的是贺蕊兰:

“朝露,你居然把你和小褚的事瞒得密不透风的!”母亲的声音里没有责备,倒像有乐见其成的暗喜。

“妈你想错了。”

“那你说说,怎么会和他一起出去的?还是去游乐场!”贺蕊兰不依不饶盘问到底。

这两张票的来龙去脉说来太复杂,朝露想想还是简单带过比较好:“就是他们学校发的票,他不想浪费。昨天我正好去他家,他就给我了。我不想平白受人恩惠,就邀他一起去。”

“做得好。”贺蕊兰眉开眼笑,“不管怎么着,你这步做对了。”

“妈——”朝露拖长音以示抗议,“别再胡扯了,根本没你想的那回事。”

“你敢说,经过这几回接触,你对小褚没半点意思?”贺蕊兰问得直白。

“我没有。”她脱口而出这三个字,她否定母亲的质疑完全出自本能。只是话出口后,她的心忽然沉了下去,心里某个地方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

贺蕊兰说:“你要真没有,趁早离人远些,别害了人家小褚白费心。”说着撂下她走进厨房刷碗。

费心?

朝露揣摩着这两个字,有些说不清的感受。她细细回想,褚云衡对她是费了不少心思的,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感情,否认他对她的费心,那就太不该了。

或许,她真该离他远些。

或许,也无所谓刻意疏远,她和他,也不太有机会再接触了吧。

思及此,她没有释怀的解脱,反多了遗憾的愁绪。

一个令她自己都鄙视自己的念头抓住了她:如果,褚云衡不是残疾人,该多好?

关了灯,她躺在床上失眠。细想着母亲那句“经过这几回接触,你对小褚没半点意思?”,此时此刻,她不需要面对别人,只需要面对自己。是的,她承认,她对褚云衡是有好感的,他是特别的,同她以前和现在认识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那种感觉,有点像当年她对方蕴洲萌生好感时的感觉。如果说,方蕴洲曾经于她是一个发光的存在,那么,如今的褚云衡,光芒更胜!

可是,他是一块有明显瑕疵的玉,她看着那道裂缝,不敢轻易出手。

不是单纯因为她嫌他的瑕疵碍眼,而是,她的内心深处也深深觉得,这块美玉更值得一个对他报以完全欣赏态度的人来拥有,而不是被一个不时怀疑他价值的人获得。既然她做不到忽略那道瑕疵,她便不想耽误他。

17、骆驼

第二天,朝露照常上班。一晚上没睡好,她的眼睛有些肿,黑眼圈也浮了上来。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去茶水间泡咖啡。她很清楚,今天这一天恐怕得靠咖啡硬给自己提神才能展开工作了。

“你昨晚没睡好?”送文件进方蕴洲办公室的时候,他只看了她一眼便说。

“昨天在外面玩了一天,有点累。不过不打紧。”她收起签好字的文件,从他的桌子旁走开。

“中午开完会一起吃饭?”每周一都有中层以上的例会,她作为秘书要做会议记录。

“好的。”她说。

“你今天答应得很爽快。”

“是你说的,一起吃顿饭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着,她退出门去。

“你下午需要请半天假么?”吃午饭的时候,方蕴洲问她。

“不需要,谢谢。”她说,“我没有生病,也没有要处理的私事。我没有请假的必要。”

“昨天玩得好么?”

“嗯,很开心。”

“哦?”他摸了摸下巴,“很少听到你能这么说。”

“兴许是吧,”她说,“我的确不是容易开心起来的人,不过昨天我真是难得尽兴。”

“哪里这么好玩?说来听听!”

“‘梦之谷’,本市新开的游乐场,你去过么?”

“没有,”方蕴洲道,“我只知道欢乐园,那个我们小时候就有了。记得么?我和你还去过的。”

“记得。”她说。没错,她记得。只是听他突然提起,才发现记忆已经朦胧了,昔日的种种都若真若幻。她不太记得那天具体的细节了。

“这世界在变,连游乐场的设施都会被淘汰。和新建的游乐场比起来,原本的那个就变得不够瞧了吧。”方蕴洲不无伤感地说。

朝露道:“也不能简单地那么说。我想,即使有一天旧的游乐场被拆除,还是会有很多人怀念曾经在那里度过的美好时光。新的事物可以取代旧的事物,但不能否认,它们也存在过…”发现方蕴洲看她的眼神起了变化,她住了口,暗悔自己说得太多,不知节制,倒无端引出他别的念想来,她的本意绝非如此,于是又道,“只是有一点,人的记忆力和精力终归有限,大多数人都只能把过去甩在脑后。存在过的东西,远没有眼面前的东西来得重要。对此,不需要太感慨,因为,理当这样才是。”

方蕴洲沉默了一会,说:“你能这样想,未尝不好。”

朝露没有搭话,把头转向旁边一桌。恰好,正对着她的是同一栋楼里上班的职员。她曾经在电梯局促的空间里,无意间瞥见他的胸卡,因此知道他是楼上一家公司的技术部经理。大概三十多岁,长得还算周正,就是肚子已经微微露出发福的迹象,藏在无框镜片后的一双眼睛透着精明的气息。此时坐在她对面的是个女性,看侧面大约二十六七岁。

方蕴洲问:“你认识他们?”

“不算认识。”她压低了声音说,“只是忍不住在心里数了数数。”她难得地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

“数数?”

“你刚来这里上班不知道,我大概在这栋楼里不同的餐厅遇到过这位男士和不同的女士相亲过不下七次。——也许还有我没碰到的次数。”

“午休时间相亲?”方蕴洲愕然。

“大都市的人,时间宝贵嘛。”她说,“据说楼上那家公司的男职员都是属骆驼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吃苦耐劳?”

“你的中文理解力还不算退步许多。”

“一方面急着成家,一方面又立业当先。”她喝了口果汁说,“第一次见面的人,质量良莠难测,额外安排时间相亲,嫌浪费吧。”

“你怎么知道是相亲?”

“这里餐厅的桌子间距大多不大。”她说,“我的耳朵又很灵敏。你知道,很多时候,我都一个人吃饭,无聊的时候,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