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也会有八卦的心思。”

“我本来就是个俗之又俗的人。”

方蕴洲又把声音特意压低了一个八度:“我明白他为什么会相亲七八次还没成功了。是个女人都无法接受这种没有诚意的约会吧。”

“未必,也许对方是只母骆驼。”

方蕴洲笑:“朝露,士别三日,你的冷幽默让我刮目相看。”

“你说的这点,最近我也发现了。”朝露若有所思。

饭后,朝露正要和方蕴洲站起身回去上班,放在桌上的手机铃响了。她看到了闪烁的屏幕上映出的“褚云衡”三个字,立刻接了起来。

“嗨,”她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柔软,并且用眼神示意方蕴洲先走。“我早上起来还在想,你今天上班要不要紧。”

“我的住的地方离大学很近,我走过去并不吃力。”他说,“上课的时候,我基本上都坐着。我对自己的身体很了解,我能…照顾好自己。”

“或许你需要物理治疗什么的。”她记起暴走之后的那个周日,曾经听见林书俏建议他去做物理治疗。

“不,我不需要。”他迅速转换了话题,“对了,我打来是想问你,你父亲的裤子,需要干洗么?大概是年头久了,我找不到洗衣标了。”

“那本来就没有什么洗衣标,是我妈妈买的布料自己做的。”她说,“不是什么贵重的料子。”

“如果是这样,我就放洗衣机洗了。”

朝露忙说:“不用麻烦了,反正也是不穿的旧衣服,下一次给我妈直接带回来就好。”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终于,褚云衡的声音再次透过手机传了过来:“朝露,上次在我家门口,我说‘有空欢迎来玩’的话,是真的。”

朝露记起来,那正是他送她游乐场门票的那一次。

她舔舔嘴唇:“我回答你‘好’,也是真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笑意:“再见,朝露。”

“再见,云衡。”她握着手机,过了两秒才挂掉了电话。

她发现,去掉他的姓氏、单叫他的名字并不困难,对于他这个人,她早就已经建立了一种如友人般熟稔的感觉,她甚至觉得,象刚才这样称呼这他其实更为顺口。

她走出餐厅,一直到走到电梯口,整颗心都还在扑通扑通急促地跳动着。有上百种念头一起席卷过来,令她欣喜而惧怕、心驰神往又闪避不及。唯一不能欺骗自己的是,她自己所说的那句话,的的确确是发自真心。

那句话是——“我回答你‘好’,也是真的。”

如果说,当他第一次在家门口对他发出邀请时,她只当做是他的客套;那么这一次,她知道,他不是。

她已经二十六岁,是个明白大多数世事的年纪了。

他触摸到了他的心弦,感受到那里的震颤。她为此心悸,更为此感动。

还有,一阵雀跃涌上心头。

她一回头,看见刚才在餐厅吃饭时遇到的那个被她称为“骆驼”的男人站在她身后等电梯,他的脸上没有明显表情,她盯着他看了几秒,在对方发现异常前扭回头来。她始终没有看透,刚刚结束的那场相亲,结果是好是坏。

她听见那个人在和谁打电话:“见了,还行,没什么感觉,不过可以再交往看看…至少长相还不错,工作也稳定。”

原来,“爱无能”真的是都市的一种流行病。而这种病,居然是能和积极寻求婚姻伴侣并存的!

电梯来了,她愣在原地,看着那个“骆驼男”已经挂了电话,跨着修长的双腿走进电梯。

“进来吗?”他还是很有涵养地问了一句。

她点点头,跟了进去。他伸出手,按了自己所在的楼层。

这个世界上,四肢健全、有着光鲜外表、体面工作的人并不少,而且,如果不是用太刻薄的眼睛看过去,绝大多数都是总体善良又素质良好的公民。只是,能让人觉得有趣而难忘的,着实罕见。

稀有的并不是四体敏捷的人,而是后者。满大街的男人都是能健步如飞,却没有谁能让她发自内心地开怀大笑,又或者是陷入困惑矛盾之中。

“对不起,能帮我按一下‘18’么?”

朝露恍惚间听到有个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她下意识地按了“18”的楼层按钮。

“谢谢。”她好像看到那个人冲她温暖地笑了笑,微微低下头来,拄着手杖往里挪了一步,站到了她的身后。

她回过头,却没有再发现那个拄着手杖的男子。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刚才都是她的幻觉,倒是多亏这幻觉提醒,否则她险些忘了按自己所在的楼层。

不知道为什么,朝露感觉,心里某个被她刻意用链条拦起的地方,沉重的锁仍明晃晃地悬挂着,却有一处小小的环扣,“咔哒”松了。

18、诚实

转眼又到周六,朝露在家觉得待着无聊,便给若枝打了电话,问她家里是不是走得开,要是得空,想和她聚聚。也巧,若枝立即接口说她也正想找她说说话。

朝露隔着电话,觉察出她的声音有异,倒生出些担心来。当即两人约好一同吃午饭,朝露问她想去哪里碰面,若枝的语气也是透着股百般无趣的意味,似乎不想为此费脑力,懒懒地说了句“要不就上次见面的“猫与森林”吧。

这次是若枝先到了一步。朝露到的时候,她已经在一个靠窗的位子坐着了,膝盖上蹲着一只店里的花猫,手心里捧着半块炸鱼逗弄它。见朝露来了,才把猫放下。

朝露看她的样子倒还如常。头发烫得很时髦,脸上化了淡妆,只是笑容有些勉强。

“你近来忙什么?”若枝问,“本来上个礼拜天就想见见你,不过打你手机,你没有接。后来我又打你家里的电话,你妈又说你出去了。”

朝露回想了一下,若枝打来的时候,正是她和云衡去游乐场玩得疯狂的时候,所以也没留心手机响。后来直到褚云衡在她家吃完了饭,她送了客回来,才看到有若枝的来电提醒。那会时间已经不早,她想着多半也没什么急事,就没有回过去。第二天忙忙碌碌,也就忘了这回事。

“不好意思,我那时没听见手机,事后一忙,又给忘了。是有急事?”

若枝苦笑了一下:“倒也没什么可急。”

朝露心里觉得不太妙,面上却只是淡淡的:“急不急的,都说来听听。”

“这年头来说,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事。”若枝一低头,冷着声轻轻地道,“潘海在外面有人了呗。”

朝露本来坐在她的对面,一听这话忙站起来,坐到她的旁边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会不会是你多心瞎想?”

若枝的声音听来冷静,只是被朝露轻扣在掌间的的手却发着抖:“你知道,我如今的空暇时间多得很,我总有我的办法知道。你也不用听这些无聊的手段。终究我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傻子就算好了。”

朝露到底年轻,又没经历过婚姻,且细算来,连正经恋爱都没怎么谈过,平日里看着是一副老成的样子,遇到这种事,还真不晓得从何开解。憋了半晌,才道:“那你预备怎么样呢?”

“我现在还没想好,也没和他摊开把事情闹出来。他回家还算勤,对我也不差,先相安无事地过着吧。”若枝瞥了一眼朝露,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这种事,我既然告诉了你,就没打算在你面前继续充脸面。”

朝露说:“我只是在想,如

果换我遇到这种事,我是演不来戏的,也看不得最亲的人在我面前做戏。若枝,”她的语气充满诚恳,“不是我希望你们过不下去,只是,替你委屈了些。”

“朝露,你的精神洁癖向来比我重,心气也比我高。只不过,你以为事到如今我隐忍不发是出于对潘海的夫妻情分?”若枝冷笑道,“要真这样,我也太没出息了。”

“那你是为了孩子?”

“孩子固然是一方面,我也为了自己。”若枝说,“不管将来是和是离,已经到了这一步,先不动声色往手里抓几张牌再说。”

朝露有些明白了。

若枝看着她,眨了眨眼,似笑非笑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人一点也不善良?”

“哈,这个我管不着。”朝露不着痕迹地轻吸了下鼻子,“我只知道我站在你这边。”

若枝的心情似有好转,拉着朝露问起她的近况,免不了又提到方蕴洲:“你和他最近相处得还好?”

“很好。”朝露说,“他从来不是个难以相处的人。”

“我以为你多少会尴尬呢。”

“一开始的确有些不适应,慢慢就习惯了。”

“波澜不兴?”

朝露笑了笑:“水都快干了,哪里还有什么波澜?瞧见没?”她指指自己的眼尾,“仔细看都有干纹了,多少年过去了,当年我们几岁,现在几岁?还老揪着过去不放做什么?

若枝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我看你的眼睛倒越发水汪汪的,分明是神采奕奕啊。”

朝露睫毛一颤,笑道:“那是我眼睛本来就长得好。”

“你少用嬉皮笑脸糊弄我。”若枝说,“你这个人,看着心思深,其实喜怒哀乐一点都藏不住,又不惯作假。远的不说,单看你上次同学会上连基本应对都懒懒的样子就知道。能让你整个人神采飞扬的事有多少?你别怪我翻旧历,也就过去你和方蕴洲好的那会,我才见你那样从内而外透着股高兴劲儿。我今天刚见你,眼前就是一亮,当时还想是不是因为方蕴洲的缘故,可看情形又不关他的事。”她拿手推推她,“说说,是不是遇到什么艳遇了?”

就在若枝唧唧咕咕说个不停的时候,叮叮咚咚一串琴音流进朝露的耳朵里,引得她忍不住就朝店里那架钢琴瞧去。弹琴的是个穿着燕尾服、梳着小辫的年轻男子,大概是店里新请的琴师。眼见不是自己心中一时所想到的那个人,她暗自笑自己精神恍惚,怎会一听见琴声就想起“他”来。那个人,明明说了今天要去自己家看望父亲,哪里会来这里。

“你笑什么?”

“我笑了么?”朝露猛一听若枝这么说,倒有些扭捏起来。

“完了完了…连自己笑没笑都无知无觉了,朝露,你还瞒我!”

她望向前方一张空着的桌子,仿佛看见很久前的某个下午、那支斜倚窗台的手杖,还有那时漏满半室的阳光,心头莫名地暖起来。

“若枝,”她若有所悟,“我的心思,原来已经那么明显了啊。”

“你这人要是心里对谁好,就根本藏不住。”

朝露象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丝释然的笑意爬上嘴角:“那就不藏了。”

朝露暗暗揣着件心事又过了整整一周。几天来有事没事总盯着手机看,一有响动都会很激动地接起来。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在盼着什么,可是,那个人的电话一直没再打来,为此,她原本有几分笃定的事,如今却没了把握,弄得她得有些垂头丧气、患得患失。

周六,她大早上起来,就见母亲已经换上了出门的衣服。

“你不多睡会儿?”贺蕊兰见她已经洗漱完毕往餐桌旁一坐,就给她盛了碗稀饭。

“睡不着。”她说,“…妈,你要去褚云衡那儿么?”她明知故问道。

“是啊。”贺蕊兰坐下,夹了根酱瓜。

“那个…上次去游乐场回来,我借了条爸爸的裤子给他换,你别忘了拿回来。”

“哦,知道了。”

朝露划拉了两口稀饭,也没就菜就咽了下去。脑子里乱糟糟的,想到什么就扯什么:“妈,你记得一会儿给褚云衡换床单时,要开窗子。他的呼吸系统好像有些过敏,受不了灰尘什么的。”

贺蕊兰放下碗,看了她一眼说:“瞧你说的,倒像我是头回去的。”

朝露脸登时通红,也不好意思再嘱咐什么。再者,这些嘱咐原也像是没话找话,母亲照顾褚云衡的日子比她长得多,她所知道的,母亲怎么会不比她清楚。

她闷头吃饭,心里慌得很,就怕母亲多问一句,自己露出马脚。谁知才吃了几口,手机铃声从她的卧房里传出来。虽不很响,却足能让她听个清楚。

她腾地站起来,撂下碗筷就往房里走。

褚云衡!她握着手机,一时忘了接起来,阖上眼,只觉得,这会儿的铃声都比往日好听。幸而对方有耐性,没有早早挂断。终于,在电话响了好一阵之后,她接了起来。

“喂喂…”她的声音都打着颤。

“朝露,是我。”

“嗯,”她傻傻地握着手机,心跳得连句整

话也说不出,“嗯!”

“我就是想问问,今天你还来吗?”

褚云衡的声音很是平常,只是只这一句过后,呼吸便有些深重。他沉默着,等待她的回答。

这话照理问得奇怪,原本她去他那儿就是替她身体不适的母亲来做一两回替工的,现在母亲身体好了,自然没有她再去的必要。可是,“道理”这种事,眼下不管用了。

朝露还没回答,就见贺蕊兰站在自己门口,带着考察的目光打量自己。有些话,当着母亲的面,她倒说不出口了。

“我…就是随便问问。”褚云衡的声音听来有些沮丧,“本来…大周末的,你兴许就有别的安排,我不该打搅你。”

“没有别的安排。”眼见母亲进了自己卧室,朝露脱口而出道,“真的没有。”她听不得他语气中的失望,那简直象是能隔着手机信号传染给她。

“那…你就好好休息两天吧,”他的话里生出些许退缩之意,“我这里的事,麻烦的很,本来,也不该总去烦你…”

朝露还在犹豫怎么回答,却见母亲此时竟然回房换回了家常衣服,站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一脸了然的样子,又慢慢从她房里走了出去。

朝露想起若枝给自己的评价,说她藏不住心事,不禁失笑,心里倒打定了主意:“不麻烦,你要觉得过意不去,再给我沏上一壶沉香茶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19、耍赖

在褚云衡家的门口,朝露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那正是沉香独有的芳气,浓郁又不失清雅温润。朝露深吸了一口,觉得来的一路上那颗略微紧绷着的心些许松弛下来。只是低头见褚云衡是坐在轮椅上给她开的门,不免担心:“你的腿又不舒服了?”

“不是。”他把放在膝盖上的一个托盘拿起来放到桌上。“我在厨房煮了茶,不好拿,还是轮椅方便些。”

“这么开的水,你每次拿起来可要小心。”

“我这托盘是特制的,又有凹槽,稳得很。”他说,“其实我平时多半是用房里的饮水机,只是这沉香茶,非得沸上一沸才出味。一个人的时候,就算偶尔弄点茶,也不用讲究,直接在厨房喝就行,你来了,我总不能让你站在厨房里喝茶。”

朝露心中感动,她的一句戏言,竟让他不顾身体的不便,亲自烹茶相待。等她洗完手出来,褚云衡已经把轮椅折叠起来,换了手杖。桌上有两杯倒好的茶水。

“我本来是想等我做完了事再讨杯茶喝,没想到,你都准备好了。”

“你过来也不是很近,天又热,你刚从外面来,一定也渴了。”

朝露也未多客套,坐□后,端起茶杯凑近鼻子闻了闻。“好像和上次的味道有些不同。”

“我加了些普洱,你试试。”

朝露喝了一口:“我不大懂茶,可我喜欢喝你这儿的茶。”

褚云衡沉默地看着她。

朝露觉出气氛不大对,掩饰地道:“你是我接触过的最风雅的一个人了。”

“只因为一杯沉香茶?”

“也不是,我…我就是觉得你和一般人很不一样。”朝露察觉出自己话里有容易让人误解的意思,顿时连拍死自己的心都有,“我的意思是,你不俗气。”

“死过一次的人总是有些超脱的吧。”他笑了笑,坦然的语气象是在说最平常的事。“只不过,每天的日常生活终归是实实在在的,无法免俗的。”他用右手握了握自己的左手。

“有时,也会感到辛苦,对不对?”

“当然。”

“有没有想过…找个人帮你一把?”

褚云衡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有啊,所以,我才请了钟点工。”

朝露低头道:“我说的,不是钟点工。”

“呵,”他扶着手杖站起身,在房里来回踱了几步,“如果你说的是伴侣,那么,就和对钟点工的期望全然不同了。你也许会觉得我不现实甚至是不自量力,可是我还是得说,我对于另一半的要求并不是一个

料理家务的钟点工、或是伺候残疾人的保姆。我的身体虽是这样,可并不表示我可以降低我对感情的期望值。”

朝露站到他的身前,诚恳而又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你的要求,丝毫不过分。本来…感情的事,就应该是纯粹的。”

褚云衡深深地回望着她,半晌,他认真地说:“朝露,我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的念头了…如果、如果我不是残废的就好了。”

朝露的头“嗡”地炸开了。那句话的杀伤力太强,象是突然爆裂的弹片,把她的五脏六腑都震痛了。不久前,她自己也有过那个念头——“如果褚云衡不是残废的就好了”,可是,现如今听他自己这么说出来,她除了心疼还是心疼。他是什么?茫茫浊世中难得的稀世珍宝,要真是美玉无瑕,只怕早被人捡了去,还轮得到她?她真傻,现在才弄懂这个道理。

“即使你是残缺的,也依然很好。”她柔声细语,却说得字字清晰。

褚云衡倒象被她的话震住了,后退了一小步:“…你并不真那么想。”他有些泄气地说,“你早就拒绝过我,不是吗?”

朝露立刻听出他话中有话:“你这是从何说起?”

褚云衡朝她近前半步,凝视着她的眼睛,嗫嚅道:“任何健全的女孩,听到别人要把自己介绍给一个残疾人,总是会排斥的…我只想知道,现在,你是不是还觉得,我是个惹人嫌弃的残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