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会犯遗弃罪。”七岁的言欢脸上有着不符年龄的成熟,

“你跟着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言欢沉默。

“若你得运,或许可以一帆风顺,妈妈祝福你。”张安琪阻止想要上前的丈夫。“同时希望无论何种情况下,不要供出我们。”她说的无非的有警察的情况下。

“我恨你们。”

“你理当恨我们。”

“我不会原谅你们。”言欢又道。

“你不必原谅,但我希望日后你能保有一颗真诚善良的心,那至关重要。”

抬起头,母亲那么高,自己这么小,她才不到她腰上,显得更加可悲,“请登报与我脱离关系。”

“我们会的。”

“永别。”已成定局,倔强幼小的言欢目光疏冷,言家夫妇待她不薄,她自幼先天性心脏病,他们将家中大部分钱财拿来给她看病,却不得好结果,如今家里添了男丁,她早已是负担,而且此次住院的治疗费尚未付清,他们想送她去福利院都不能。

道义上,作为父母不该遗弃自己的孩子,但是道义碰到利益,长久精力压迫,任谁也受不了,言欢理解,却不原谅。

张安琪离开之际留给她最后一句话:“七楼是有钱人呆的地方,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找到愿意领养你的人。”

“若是找不到呢?”

“会找到的。”

绝口不提要带她回家的事情,言欢失望至极,“请离开吧,我们已脱离关系。”

张安琪踟蹰许久,终于拉了丈夫离开:“珍重。”

言欢出了病房便抓住一个中年男子的衣服:“先生,请问你们家需要领养小孩吗?”

中年男子甩开她,骂骂咧咧道:“神经病!”

以后诸日,言欢便穿梭在医护楼大厅不停的询问,“请问你们家需要领养小孩吗?”

人情冷漠,言欢真正体验到,她被抛弃,医院保安日日看到她在眼皮子底下拽别人衣服,却并未报警,无非上面吩咐下来,让她找到下家,然后定要付了医药费才肯放她离开。

第三十七个人,言欢甚至没有看清他的面孔,穿白衬衫卡其裤的男人停在她面前,蹲下来和她平视:“你刚才说什么?”

是个身材修长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许久之后,直到他离开人世,言欢依旧喜欢穿白衬衫卡其裤的男子,无论老少。

“请你领养我,先生。”

“你父母呢?”男子并未忽视她眼中的晦暗。

“已登报脱离关系。”她自口袋中拿出一张报纸展开,指了指角落里一则小小告示。

上书:言品瘟与张安琪夫妇与小女言欢脱离血缘关系,以此为证。

“为何?”

“我患病,他们遗弃我。”

“可以找警察,需要我帮忙吗?”

“不,他们待我已经不薄,只是家中添了男丁,他们无力生养罢了。”

“可恨他们?”

言欢思索许久,“人总要活下去。”

“我并不需要一个女儿。”

“那您一定需要一个小助手,我可以为您做许多事情。”

“你都会什么?”男子来了兴趣。

言欢翻开报纸,找到右下角的数独游戏,盯着看了近一分钟,抬头问:“先生可有笔?”

男子递了派克钢笔给言欢。

半分钟后,原先的空位都已被填满。

“是早就做好的,还是刚做好的?”男子已经惊奇不已,浊浊世间,原来还有如此伶俐的人儿。

“刚刚。”

“怎么做到的?”

“大部分时间病在家里,他们给我一本数独书消磨时光。”已连爸妈都不愿再喊一声,只称他们,立志与他们脱离关系。

“除此之外,可还会其他?”男子俨然已经摩拳擦掌,动了心思。

言桓递过派克钢笔,“请在报纸上写下一百个数字。”

男子却站起身来,“或许我们该找个地方坐下,你觉得如何?”

“那自然最好,先生请。”

礼貌且沉稳,这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

两人到了等候区找了空位坐下,男子花了三分钟才写好一百个数字,并确定毫无秩序可言才递给言欢看。

言欢从头至尾看完一遍递还给他,然后信口将一百个数字背了一遍。

“可否逆背?”

言欢缓缓点头,“我需要试试。”

逆背比顺背慢了一拍,一百个数字下来只错三个,男子啧啧称奇。

“能记几天?”

“三天。”

男子笑,“已是极限,难道没有人可以对所见之物永生不忘?”

“有。”

“哦?”

“大象。”

男子哈哈大笑,伸出手去,“敢问小姐芳名?”

“言欢,言语言,欢笑的欢。”言欢同他握手,慎重至极。

“在下勒亲贤,很高兴认识你。”

言欢睫毛微动,亲贤,幸好不是港生、家明或者治忠之类的名字,他就该亲近贤人,祖上当是才对得起这样的名字。

“勒先生,我愿为你效忠。”

“不不不,若是你愿意的话,我想请你护我小儿。”见她不解,他解释道:“我小儿子今天在这家医院降生,你可做他玩伴。”

言欢眼神欣喜跳动,“先生愿意领养我?”

“你是人才,不必我领养,我愿意照顾你,条件我已说过,请跟我来,我带你见我小儿。”

保温箱里一个初生小儿蜷缩着手脚正在舔手指头,看到有两人在看他,咯咯笑起来,言欢由于久病,身材格外小,趴在保温箱上看着男孩的笑,便觉惊奇,“没有小孩子第一天便能对人笑,大都要面无表情许多月。”

勒亲贤笑的格外畅快,“他与众不同。”

“是,他与众不同。”言欢的声音低了下去,良久才喃喃道,“我会用生命来保护他。”

“若是你做手术之后能够存活的话。”

言欢唯唯诺诺,“是。”

勒亲贤不再提及这个话题,看着孩子来了兴致:“我为他取名拾旧,你觉得如何?”

“旧人旧事,拾起有何用,先生该为他起一个欣欣向荣的名字。”

“他的母亲死在手术台上。”勒亲贤淡淡解释。

言欢心知戳到他人痛楚,便道歉:“对不起。”

“不知者无罪。”

两人离开宝宝温室,勒亲贤送言欢回自己的病房,“费用我会为你打理,小儿还要在医院住三五日,你今日随我回去,还是改日同小儿一起回去?”

言欢深怕再次被人丢弃,“我可以今日随你回去,然后日日来看小旧。”

“如此甚好。”

在病房楼前早已有深色房车在此等候,保安看到言欢跟着勒亲贤朝大房车走去,无不惊叹她的好运,言欢视若不见。

车上,勒亲贤问:“你希望我将你过往的资料自父母家中过继来,还是为你安排新身份?”

“过继来最好,以防日后纠缠不清。”

“你倒看得通透,但他们毕竟养你七年。”

“她为生儿吃药,才使我得了此病,我从未怨恨她,祖宗遗命,无后为大,而且我们已在医院说定,再无关系。”

“寡情未必是好事。”

“对勒家,我定会说到做到,你是我的恩人。”

“不,拾旧才是你的恩人,你当好好对他。”

“是。”

临到了勒家,言欢声音极低的乞求:“请不要在他们面前露财。”

“我会请律师保密。”

“谢谢。”

“你当谢拾旧。”勒亲贤重复。

“是。”

勒家与言欢想象中并无二样,大大的花园,欧式双层小洋楼,车库里停着数量小轿车,有佣人在花园里浇花,还有佣人上前来接去勒亲贤手中的公务包,管家站在廊下恭迎主人回家,一切完美的就像是拍电影。

勒亲贤对待言欢俨然像是对待一个小大人,客气的请她在沙发上坐下,吩咐佣人:“请给言小姐一杯清茶,她不能喝牛奶甜品以及咖啡。”

佣人迅速送上一杯清茶,言欢忍不住打量勒家,80年代经济才刚刚复苏,勒家的衣食住行已如此上等,且能住半山半海的别业,可见家底丰厚。

“这里以后便是你的地盘,喝完茶我带你观光。”勒亲贤对于她表现出来的好奇感兴趣,乞儿出身,对眼前的大起大落却能做到不显山漏水,真正难能可贵。

言欢端起茶杯迅速喝完站起身:“麻烦勒先生。”

勒亲贤虽是成熟稳重的男人,对于自己的收藏还是有些自得,指着楼梯上的画作:“代克的查理一世画像,虽是废稿,竞抢的人有许多,几经周折才落入我手中。”

言欢对于欧洲画作并不了解,但是她有疑问:“挂在墙上不怕被人偷走吗?”

勒亲贤先是一愣,后又大笑,“把它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岂不是要更加担心它不翼而飞?对于到手的东西,看得太重,反而不利于自己。”

言欢半懂不懂,只诺诺称“是”。

勒亲贤继续往楼上走,“以后你会明白。”

“是。”

二楼有一间大书房,存书过十万,言欢啧啧称奇,目露凶光,像是得了宝贝,将书架上每本书都摸一边,“勒家是真正大富之家。”

“相对于其他人的赞誉,我更喜欢这一句。”勒亲贤随手抽出一本《临床百科学教》拿在手里。

再往外是露天游泳池,站在这一端看去,仿佛是连着海的,比电视里的酒店漂亮几百倍,这才是真正懂得享受之人。

晚餐,言欢作为上宾与勒亲贤坐餐桌两端,佣人恭敬的称她为‘言小姐’,她的份例经过严格计算,蛋白质卡路里,带了眼睛的医生坐在一侧古板的说着:“蛋白质,脂肪都需经过精密计算,过甜过咸过酸过辣都不可,不能喝刺激性饮料,如咖啡等,更不许抽烟喝酒,我会列了单子给管家,还请言小姐配合。”

言欢点点头:“却之不恭。”

坐医生对面的是勒亲贤的大儿子,比言欢大三岁,对于她的出现并无过大兴趣,勒亲贤如此介绍:“家明,向言小姐问好。”

俨然将言欢当做大人对待,言欢对这份待遇满意极了。

“是,言小姐。”勒家明终于抬眼看言欢,餐桌边上她才刚露出一个头,更加不显眼。

啊,终于有家明的出现了,这才是香港大家庭里该有的剧目,言欢想到港剧中富家太太含笑的表情:“家明,该上学了。”

或者是,“家明,注意阶级地位,你怎么可以和商场的售货小姐搅在一起?”

再不然是,“家明,你该接手家族里的生意,不该再贪玩。”

言欢已经想到自己不久之后便会听到这句话,于是笑了起来:“大少爷。”

勒亲贤与勒家明对于她的称呼都无异议,于是言欢在勒家的地位便已奠定,有自己的房间、钱财、医生与老师,比家中少爷低,却比所有佣人都高。

第三章

三年后。

书房里。

勒亲贤依旧是白衬衫卡其裤,目光威严,“今年你已十岁,可怨我一直未请人为你做手术?”

言欢比三年前长大了许多,气色也红润许多,瓜子脸上唯有一双眼睛最为明亮,“幼儿手术最宜二到五岁,我已错过最佳时机,唯有身体状况好一些做手术才最好。”

勒亲贤眼中是赞许,言欢越来越聪明,他也越来越欣慰,“明日手术,你可会害怕?”

“富贵由天,生死有命。”

“那些惜命的人,都该来与你做朋友。”勒亲贤招手让她过去。

言欢走过去,勒亲贤拍了拍她的头,这是他第一次做这么亲昵的动作,言欢拿手遮眼,心中有些许感动。

勒亲贤暗自叹气:“去吧,代我好好照顾小旧。”

“是。”言欢急匆匆退去,唯恐多呆一刻,又生出眷恋。

勒家小少爷勒拾旧在佣人的带领下一步一蹒跚走到言欢身边抱住她的大腿,与她异常亲近,奶着声音喊她:“欢欢。”

三岁的勒拾旧已经能说一些简单的句子,却不附和众人喊她言小姐,而是独自一人叫她“欢欢”。

言欢蹲□去:“小旧,今日在幼稚园学什么?”

“歌谣,金苹果银苹果。”勒拾旧晃悠着小脑袋。

言欢摸他的脸,“午饭吃什么?”

“红豆牛奶。”

“可有午休?”

“有。”

“没学数字?”言欢诧异,今日他的汇报少了一项。

“重复昨天的。”

言欢笑了,三岁小儿学东西自然是快的,许多事情她教一遍,第二日再去考,他已能倒背如流。

但他终究不是言欢,言欢三岁时已经可以同时记数百数字。

言欢同他玩魔术,“摸一下你颈中的平安符。”

勒拾旧配合她摸了一下,然后兴奋的等她将平安符变消失,这已是两人每日必玩的游戏。

“再摸。”

勒拾旧伸出小手扒言欢的手,然后抬起头不解的看她:“消失了。”

“看你口袋。”

勒拾旧“咯咯”的笑,言欢瞬间恍惚,寄人篱下,总需有自己的价值才能有地位,讨好三岁小儿,便是她的重任之一。

夜间言欢同勒拾旧睡一间房,她本有自己的房间,奈何勒拾旧晚上见不到她便会哭闹不休,言欢哪里有资格不依他。

黑暗中瞪大眼睛,她第一次想到了死亡,明日她便要站在命运的分岔口,怕吗?她才十岁,怎可能不怕。

一只小手将她脸上的报纸拿开,“为什么、挡脸?”

言欢将报纸仔细收好放在枕下,“小旧,你有什么梦想?”

勒拾旧不懂,只摇头,已忘记黑暗中言欢看不到,良久又开口:“什么是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