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欢侧了身子拍拍他的背:“未来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勒拾旧想许久,依旧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奶声奶气道:“不知道,欢欢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言欢在黑暗中沉默许久,她早已失去拥有梦想的资格,今日的寄人篱下注定失去未来全部主动权,她的声音带了欣羡:“若是健康,我愿为生活四处奔波,在奔波中忘记自己曾经的理想和爱好,为了活着而变得越加小市民。或许我已身体发福,穿着拖拉的衣服去哄抢超市里的特价物品,在大街上不顾形象大骂自己的孩子,也已不再顾及脸面和男人吵架,已经没有了梦想和目标,但是却充实可靠。”

勒拾旧却问:“欢欢会有孩子吗?”

“不,这一生都不会有。”她的身体状况不允许。

“那我做欢欢的孩子好吗?”

黑暗中言欢轻笑,“好,小旧做我的孩子,我会保护你一生一世。”

第二日言欢亲自送勒拾旧去幼稚园,仔细交代佣人:“甜品不要太多,出入定要仔细衣服是否妥当,幼稚园的玩物一定要做检查,注意与小朋友保持友好关系,礼物需一一送到对方手中,有事可找校长。”

佣人诺诺称是。

勒拾旧什么都不知,在玩手中的玩具飞机,下车之际拉言欢的手道:“欢欢,晚上见。”

言欢一愣,低低说了句“再见”,看着佣人带着勒拾旧消失才吩咐司机去医院。

勒亲贤已在那里等,依旧白衬衫卡其裤,面色略带焦急,似是等待女儿归家的父亲,言欢上前,“勒先生。”

勒亲贤点点头,“我们需等到晚上,怕吗?”

言欢摇摇头。

进了病房勒亲贤陪她半日,言欢问:“今天不需要去公司吗?”

“今天陪你。”

言欢默默感动,“勒先生可会抛弃我?”

“永不。”

言欢就如抓到浮木,“勒先生可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握了我的手。”

勒亲贤抓住她的手,“今天我会握一天,可要我陪你进手术室?”

“不,我已非常感谢。”

“我会等你出来。”

“若是不能出来呢?”

“医生救你的身,你自己救你自己的心,我无能为力,我如此说,你可会觉得我无情?”

“当然不,你已给我许多。”

“相信你自己。”

言欢低头看两人紧握的手,“若我蒙难,请妥善照顾小旧。”

“你不必为他担心,他是我儿子。”

“不能完成你的嘱托,请不要责怪我。”

勒亲贤笑着弹了弹她的额头,“嘿,小家伙,还未手术呢,就已经丧失勇气?”

言欢因为这个称呼有些怔愣,他从来只喊她‘言小姐’,此刻却如慈祥的长辈,叫她一时不能消化,“是,我定能出来。”

进手术室之前,勒亲贤握着她的手再问:“可需我陪你进去?”

言欢松开他的手:“青山白水,明日再会。”

言欢莫名消失数日,勒拾旧自然是吵闹不休,佣人将他带至言欢的病房,他像是明白了许多,安静的坐在她的病床前:“约翰说你做手术,疼吗?”

言欢身子还很虚,以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小旧来看我,不疼。”

勒拾旧上下左右并看不出哪里有流血,便道:“那我日日来看你。”

“啊,那我要怎么感谢你?”胸口被人割开再合上,总觉怅然若失,莫不是手术后遗症。

“你也要日日陪着我。”

“那是自然。”

这一陪,勒拾旧便在她的病榻前陪了足足四年,勒亲贤要言欢照顾勒拾旧,如今却成了勒拾旧照顾言欢。

佣人们私下窃窃私语。

“言小姐并无产出,也不见老爷多喜欢,莫不是私生女?”

“看样子,母亲倒应该是个美人坯子。”

“那又如何,终究是个病秧子,还要小少爷照顾。”

“使唤起我们来也利索的紧。”

“改日记得讨响。”

勒拾旧已经是小大人,说话一板一眼,“可是薪水太及时,让你们谈论东家不是?”

众人讪讪如鸟兽般散开,勒拾旧拿着时兴大班冰皮月饼进了言欢房间:“可有感觉好一些?”

言欢接过他手中的月饼笑道:“全家只你把我当病人。”

“你气色不好,整日病怏怏,只我关心你。”勒拾旧爬上她的床同她面对面坐着。

“小旧大恩,让我怎么报答?”

“你若好了,我便去同爹地说我们一同读书,你已经休息两个月。”

“课程并不紧,况且我有私人教师。”

“那你也需要参加考试,爹地希望你能够读大学。”

言欢想了想,“明日我同你一起回学校。”

勒拾旧目的达成,抱怨道:“你可有听佣人闲话?真正胆大,爹地懒得管教,他们便欺负人。”

言欢毫不在意,“勒先生付出金钱,她们付出劳动,本是平等关系,前日你也闲话苏玛丽的儿媳太丑陋。”

“那我们以四抵二十,岂不是太亏?”

嗬,小旧竟然已经计算过家中有二十个佣人,这个数字还是让言欢诧异了,调养师、私人医生、家教三名、自己竟然用了五名佣人,在穿不暖吃不饱的都会实在是奢侈到罪恶。

“勒先生从不在背后论人是非,他是真正正人君子。”

勒拾旧不高兴,“那我不是君子了?”

“你还小,不过我也不赞成佣人们说的话,泰兰德昨日穿红色西装套装去街角,自以为很漂亮,岂不知把自己显的更黑。”任何时候,她总是站在他这一边的,甚至愿意为他做一次非君子。

“张梦琪昨日又改了名字叫张问兰,活活把自己叫老了十岁。”

“还有苏琴整日打算脱离勒家自己做一门小生意,又舍不得勒家高薪,蹉跎了五年,至今一事无成。”

两人每人一句,竟把家中所有佣人说了一个遍,然后抱在一起捧腹大笑,勒拾旧见她因为大笑面色红润起来,才稍微放心。

刚做完手术那一年,虽然勒拾旧还小,但隐约能够明白佣人们口中的闲话,总害怕她会忽然消失一般,除非去学校,总要寸步不离的守着她,小小孩童,已懂得占有。

第四章

第二日去学校,老师同学齐齐恭喜言欢复学,有大胆男同学前来邀约:“中午一起喝奶茶可好?”

言欢并未多想,“医生嘱咐我不可喝奶茶,对身体不好。”

“那喝碳酸饮料?”来人至今不懂她到底是什么病。

言欢依旧摇头,“我中午有人陪。”

“那晚上呢?”

“家教甚严,怕是不妥。”

男同学讪讪道:“我叫李彼得,周末我会亲自去府上拜会。”已经俨然将言欢当做大家之女,如书中描写的黛玉,常年卧病在床,养在深闺且教养一流。

周末他果真出现在勒家大门外,与佣人交涉许久,不得要领。

言欢站在阳台上看看,只做不识,门口却出现一个小身影,是勒拾旧。

见了李彼得便恶言相向,“穷鬼,你找欢欢何事?”

李彼得面色难堪,“我是他同学,你又是谁?”

“我是她男朋友。”勒拾旧说的理直气壮。

李彼得毫无身份的笑了起来,“那我便是男友二号。”

勒拾旧并不恼,“你身无长物,又不思上进,功课一塌糊涂,油麻地家世,待到改日你飞黄腾达再来说这句话岂不更好?”

一句话将李彼得说的脸色涨红,竟然朝他点点头,“多谢指教。”

勒拾旧毫无声息的送客:“改日再会。”

言欢出现在他身后,“小旧何时变得这么伶牙俐齿?”

“跟你学的。”

言欢笑,扯着他的手往里走,“我可从未教过你刻薄。”

“我只是实话实说。”

“改日他飞黄腾达再上门,如何是好?”

“羞辱一番,赶走。”

两人大笑。

此时言欢只觉他长大了,并没有过多想法,但是下面这件事让她不得不多想,也不得不重新审视勒拾旧这个七岁小童。

言家父亲终于在阔别七年之后的雨夜闻讯而来,老实巴交的坐在勒家客厅与勒家明谈判,“欢欢本是我心头挚爱,送与勒家这么多年,自然是希望得到报酬的。”

勒家明已经十七,中分头,如勒亲贤一般白衬衫卡其裤,五官俊秀,如香港电影里的奶油小生,性格却一点不如电影人可爱,他本就不爱搭理言欢,甚至看到勒拾旧都是恹恹的,权当两人是透明人,言欢对他也是敬而远之,并嘱咐勒拾旧不要招惹勒家明。

此刻他只是懒懒的看着言品瘟:“那勒家把女儿还给你可好?”

言品瘟抖了一抖,“我本意并非如此。”

“哦?”

“若是能得经济补偿最好。”言品瘟丝毫不怕言欢可能在暗处听着,也对,女儿本就不愿见她,面都不肯露,两人早已撕破脸。

勒家明冷哼一声,“要女儿有,要钱没有。”说着作势唤来佣人,“请言小姐下来见父亲。”

言欢在拐角处看着,明明听到了勒家明的话,却不为所动,她已和言品瘟脱离关系,自然不肯跟他走的,很多年她都没有过不知所措的感觉,碰到这样的事情终究还是会害怕,奈何勒亲贤并不在家,犹如大树倒塌一般,她心中无底。

佣人面带得意踩着楼梯蹬蹬跑上来,“言小姐,大少爷请你下去。”

言欢站着不动。

佣人似是终于得了落井下石的机会,连眼睛里都放着精光,“言小姐,请。”

言欢低头看着地面,脸上并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佣人要再开口,勒拾旧冲出她身边,“走吧。”

佣人愕然,不敢再问,再看言欢,依旧低着头站在那里,不为所动。

勒拾旧正身坐在言品瘟对面,主从尊卑,一目了然,“你要多少?”

言品瘟看看勒家明,再看看勒拾旧,“我要同大少爷讲。”

“那你将一无所有。”勒拾旧点名要害。

言品瘟很快说出一个数字,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勒家明嗤笑一声,“狮子大开口,你打算给他?”是看着勒拾旧问的。

勒拾旧同言品瘟讲条件:“拿了钱,你自我们的生活中消失,我即刻签支票给你。”

言品瘟似是没料到他会这样讲,但是为了他手中的支票他只得点头,“按理说,我也不该再来。”

“你如何保证?”勒拾旧说完这句话,便听勒家明冷笑一声,站起身上楼,不再管这等闲事。

言品瘟目光一刻不离桌上的空白支票本,“血缘便是保证。”这几乎已经是起誓。

勒拾旧答:“我希望一个父亲的良知是可靠的。”说完利索的签了支票,当然写的是勒亲贤的名字。

勒家开明,连七岁小儿都可签独立支票,真正民主。

言品瘟拿了支票细细的查看,末了才满意的笑起来,“谢谢小少爷。”

“不必,只希望你能遵守诺言。”勒拾旧收了笔,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的看着他,仿佛要看出他的元神来。

言品瘟诺诺点头称是,人在屋檐下,只矮三分头,即便他面对的只是一个孩子,一张支票已碾碎他的自尊。

言品瘟离开之后勒拾旧即刻上楼去找言欢,谁知她进屋将自己锁了起来,勒拾旧‘啪啪’拍她的门,语气里带着兴奋:“你爹地已经离开了,你旦出来无妨。”

言欢不应。

勒拾旧抓了佣人:“她可在里面?”

“已进去许久。”佣人答。

勒拾旧点点头,得这样一个父亲,想必言欢也是难堪的,他不再打扰,让佣人着手收拾了客房住进去。

言欢将报纸盖在脸上,整个人沉浸在黑暗里,想起方才勒家明同她说的话。

“言小姐,”连他的声音都是讽刺的,“你拿拾旧当什么?”

“自然是当弟弟。”

“可我看他对你可不那么简单。”

言欢羞恼,“他才七岁,而且是非人才谈论是非事。”

勒家明‘呵呵’一笑,瞥眼看楼下勒拾旧和言品瘟,“他对你有非同一般的占有欲,你还没发觉?”说完轻嗤一声转头,“我倒期待有一天他变成你丈夫。”

言欢觉得自己受了羞辱一般,重重将房门关上,然后开始思索这七年,勒拾旧几乎日日夜夜都在她身边,特别是近年来,他对她的照顾越发细微,有一次她看到他在厨房帮忙称量食材,那是她的份例,她有专属配餐师,油盐酱醋样样称量仔细,手中时时拿着一本《心脏病人怎么吃》或《心脏病人喝什么》。

许久,她笑了起来,他才七岁,自己又怎能因为勒家明一句话间隙了勒拾旧,真是不该。

但是她也并未放松警惕,打算第二日便在饭桌上提出给勒拾旧单独做一间房间。

勒亲贤自然已经知道昨天的事情,“小旧七岁便有如此气场,真正难得,日后生意交给你们三个,我大可放心环游世界。”

言欢早已明白自己的职责,诺诺称“是”。

“爹地该学美国人,培养孩子的兴趣,不然都方方正正,世界还有什么妙趣可言?”他是指自己数次提及要学习音乐并以此为前途这件事,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抱怨了。

“我老的时候可不希望你在我耳边拉琴,而且你说的都是中层人士,无力为孩子铺路才不得已出此下策,难道你要与他们为伍?”

勒家明岂肯接受这等理由,“你对这个世界有偏见。”

“我并不反对你作为课余爱好。”勒亲贤抛出底线。

自然又是一场不愉快的谈话,勒家明吃到一半起身离开。

勒亲贤并未因为他的离开有任何反应,言欢有许多习惯是从他身上雪来的,比如处变不惊,比如专制,也比如沉稳以及优雅。

“昨天的事情应该等我回来处理,不过小旧处理的很好。”勒亲贤丝毫不吝惜夸奖自己的小儿子。

“小旧聪明,改日定能成大器。”

勒拾旧丝毫不居功,“他改日还会上门,现在夸我为时尚早。”

“你怎知他还会上门?”勒亲贤来了兴致,放下筷子与勒拾旧细细的说。

“他眼睛里有写。”勒拾旧如是说。

“那他何时会上门?”

“半年。”

事实证明勒拾旧是对是,言父每过半年便要来一次,俨然已把勒家当做自己后花园,每次都是勒拾旧出面摆平,勒家无人评说此事。

“为何这样讲?”

“子女要读书,商场里物价又翻倍,夫妻两个都不事生产,若是又抽又赌的话又要另作他说。”

勒亲贤骇笑,“小孩子哪里来这么多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