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里?”

佣人摇头,“只吩咐我们将她用过的东西扔掉。”

勒拾旧垂下双肩 ,她不想见他。

待到佣人将东西扔掉又回来,见勒拾旧坐在廊下抽烟,忍不住走上前,“我昨日见有航空公司的人上门,少爷可以去问问。”

勒拾旧将烟灭掉,双手刮脸,“已经走了,她不愿见我,我是找不到她的。”

佣人不知作何回答,悻悻离开。

勒拾旧起身上楼,进到言欢的房间,地上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眉笔口红粉饼扔了几箱子,桌上放着画册,他拿起来翻看,每一页都是那个窗台,少年时候每个周末他坐在那里,言欢为他画画,至今他还存有那些画册,从不离身。

仿佛看到言欢坐在椅子上画画的情景,勒拾旧的手抚过画,笔力轻了许多,他的心隐隐的疼,她已经病的如此严重了吗?

转身出门,开车回家,他开始疯狂的往言欢的私人邮箱里发邮件,每一封写上一万个对不起,三天昏天暗地的生活,没有任何回复。

他在喝醉之际趴在电脑前写下一行字:欢欢,求求你了,回来吧。

泪水落在键盘上,他拿酒泼在电脑上,笔电瞬间当机,黑屏。

摇摇晃晃的起身,到酒柜拿酒,将几种酒参在一起喝,直到不省人事。

第二天有越洋电话打到勒家,佣人来敲门,勒拾旧揉揉发痛的头往楼下走。

“你好。”

“拾旧,你快来。”是傅薄森的声音。

勒拾旧瞬间激动起来,心跳加速,连手指都颤抖,“你们在哪里?”

“伦敦国王大学附属医院。”

勒拾旧什么都没问,挂了电话拿了证件就出门,第二天到达医院,迎面便见傅薄森沧桑且憔悴的脸,他心底一沉,紧紧攒住他的胳膊,“她怎么样?”

傅君目光有些散漫,许久才聚焦在勒拾旧脸上,“我不该给你打电话的。”

勒拾旧推开他,往病房里走,傅君却道:“她不在。”

勒拾旧僵在那里,“不在是什么意思?”

“今早我送她回别墅休息。”

“带我去。”

“她不想见你。”

勒拾旧声音陡然失控,“我说带我去!”

傅君并无惧色,思索许久,“她不会见你的,不过你可以陪陪她。”

到了别墅勒拾旧才明白傅薄森说的是什么意思,言欢果然不愿见他,他只能隔着一堵墙在门外默默的陪着她。

整整一个日夜,言欢并不出门,吃喝全是傅君送进去,有专门看护守着她,她清醒的时候勒拾旧站在门口隔着门同她讲话。

“欢欢,我来了。”

没有回答。

“欢欢,你还不肯原谅我吗?我错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求你,原谅我,好不好?”

已经无人回答。

“这一个多月我一直在找你,你见见我,好不好?”

“欢欢,你打我骂我,你别这样折磨你自己。”

“欢欢,求你了,出来见我。”

他的声音渐渐带了湿意,跪在门口任由泪水顺着门板往下流。

许久,看护打开门,“她睡着了。”

勒拾旧刮刮脸起身,“我能进去看她吗?”

“她特意交代不许你进去。”

勒拾旧失意,又不敢越轨,“那我在这里守着。”

“她说让你去休息一会儿。”

勒拾旧怔愣,她关心他!这个消息让他欣喜若狂,他跑下楼指挥佣人将沙发搬到她的门口,竟真的睡着了。

这是一个多月来唯一一次没有噩梦的睡眠,加上长途飞行,很快他便睡着。

中间有一次醒来,他感到身边有动静,睁开眼见是佣人拿来毯子帮他盖上,迷迷糊糊便又睡着了。

房间里,言欢靠在那里看着屏幕上勒拾旧安稳睡觉的模样久久发怔。

她比一个月前瘦了许多,身上几乎没有多余的肉,面色发白,唇色发紫,她已经许久不敢照镜子。

傅君看着她的神色不忍心,“要不然,见见他吧。”

言欢摇头,眼窝深陷,“我不想他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连我自己都不敢看。”

“他不会介意的。”

“可是我介意。”

“你总是想的太多,这样对自己无益,无论你怎样,拾旧都会爱你到底。”

“是,那样的话,过一两年,他想到的便全是我这幅尊荣,我害怕。”

傅君黯然叹气,言欢说的全在道理,人心往往不可预测。

言欢头全部靠在枕头上,望向天花板,声音凄楚,“博森,白日小旧同我讲话,我几乎听不清,耳鸣越来越厉害。”

傅薄森双手捂脸,声音自手缝中露出了,“以后会越来越严重。”

言欢眼神迷茫,“什么?”

傅薄森知道她的症状又发作了,摇摇头,拿了药给她。

许久,言欢又开口:“寻个借口,让小旧走吧,陪人等死太残酷。”

傅薄森终于放开脸,“他不会走的,你知道他最固执。”

言欢难得的笑了出来,“是,我记得马上要开股东大会,让董事会提前吧,然后你与小旧说,便说是我说的,让他回去。”

傅薄森不确定这个方法能打动他,便说,“我试试吧。”

第二天勒拾旧寻了一本狄更斯的诗集,找到摄像头的位置,搬了椅子坐下来一句一句读给言欢听。

读到一半,他想到The reader的情景,米夏每次□前都会为汉娜读书,直到汉娜后来入狱,他还坚持不懈的寄去录音带,结果汉娜却在刑期满的时候选择自杀,最初的美好在最后的时光里全部变作痛苦,许多情景都是他与言欢的写照。

他忽然合起书,默默的看了一会儿摄像头,然后起身下楼去做饭。

他决定以后都不做The reader。

过几日,他发现每次送进去的食物,端出来的时候还剩一半还多,他堵住傅薄森,“她不吃东西,你为何不劝劝她?”

傅君抚开他的手臂,冷眼看他,“别忘了她为何会落得如此地步,我情愿那时候你一辈子留在非洲,也不愿你回来祸害她!她最大的错误便是当初去找你!”

他声音凌厉,全不留情面。

勒拾旧落魄,“是,我也情愿那样,至少我还有念想。”

傅君声音更冷更硬,“你离开吧。”

话说出口,傅君猛然想到那日他在病房外听到言欢对张家群说的话,也是同样一句,不自觉中,他早已把她当做自己人,而非雇主。

“我怕我若是不陪着她,她更没有活下去的念想,你不说我也知道她的情况很不好。”

傅君沉默。

“为何不送医院,难道就这样在家中等死吗?”

傅君依旧沉默。

勒拾旧见他如此,心知刚才自己猜对了一大半,“她为何不愿见我?”

傅君许久才道:“陪人等死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她只对你一个人仁慈。”

勒拾旧面色苍白,踉跄着后退,他本心中存着希望,那么多年都无事,怎么偏偏熬不过今年,他谁的话都可以不信,但是他不能不信傅薄森的。

“她还是不肯原谅我。”

傅君不愿与他多说,“那是你的想法。”

勒拾旧并不走,依旧每日为言欢做饭,其他时间坐在言欢门外同她讲话,言欢从未回复他,他却乐此不彼,讲他经历过的事情,甚至也讲了姬丝。

最后他讲了伊丽莎白的事情,在门口苦笑:“你看,我在现代社会长大,竟然会相信巫术,那时候真的是发疯了一般,有了姬丝,仿佛就有了饶恕自己的理由,却没料到竟然害了她。”

“你什么时候肯出来,我带你去看看姬丝。”

言欢将他的话听在耳朵里,有些轻微耳鸣和心悸,勒拾旧再说什么,她已经听不清楚。

看护看她的眼神带了怜悯,病魔对待自己的囊中之物从不怜悯,言欢比之前仿佛老了十岁,俨然像个小老太婆。

言欢怎会错过她怜悯的眼神,摆摆手让她出去,见她走到门口又吩咐道:“找几本书来。”

看护诺诺称是,转身离开。

傍晚看护回来,捧了一堆书,本是要拿到言欢床前一本一本给她看,言欢却拒绝了她,让她将书全部放在桌上,然后用无力的手一本一本翻着,被一本书的名字吸引:《圆舞》。

少时她最喜欢跳的舞。

看护见她将目光落在那本书上,才红着脸道:“不好意思,这本书是我要看的。”

言欢抬眼看她,认真道:“我能先看看吗?”

看护没料到她会看这种年轻小女孩喜欢看的书,点点头,“当然,我帮您把床升高一些。”

“谢谢。”言欢已经翻开一页。

第一段如此:

我的一生,像是受一根男人所控制,使我不能有自由投入别的感情生活,不过我与他之间,却没有怨怼愤恨,我们深爱对方,但他既不是我的配偶,又不是情人,这一段感情,长而劳累,却不苦涩。

认识傅于琛那一年,我只有七岁。

言欢胸口传来熟悉的悸痛,七岁,她初见勒拾旧,亦是七岁。

这段话,俨然是为了他和她写下的。

手中的书直直掉在了地上,她粗喘着气,看护惊叫一声,然后按铃,急急拿了药来给她吃,傅君很快赶来,沉着且熟练的帮忙做一切准备,待到言欢呼吸如常,他才小心翼翼将她放回床上,然后转头看那看护。

“她刚才怎么了?”

看护忐忑不安,“她刚才在看书,才看一页便发作。”

“什么书?”

看护将地上的书拾起来递给傅薄森。

书正打开在第一页,傅君只看一句话便紧紧蹙眉,看完前两段,明白她为何会如此。

再看书名,“她平时不会看这类书目。”

看护目光闪躲,“是,是我的书。”

傅君递还给她,叹一口气,“她还会问你要的,你先收着。”

看护不懂傅薄森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照他的话做,“是。”

傅君沉吟一会儿,“我会再请两个看护来,每班两人,毕竟一个人太辛苦,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说完他便出去,留下呆住的小看护一个人。

才走出门,勒拾旧便紧张的迎上来,一直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他的手便握在门把上,每隔一秒钟便有一千次的冲动冲进去,却又害怕,怕言欢不原谅自己。

“她怎么样?”他急急的问。

傅君面色凝重,“只是发病,你亦见过许多次。”

“要紧吗?”

傅君丢给他两个字:“没死。”

勒拾旧紧握拳头,“你告诉她,我想见她。”

傅君亦知长久以往不是好办法,沉吟一下,“她醒了我建议她换个房间,你可以在外间与她对话。”

勒拾旧虽然并不满意这个结果,却深知能如此便已经很好,于是道:“谢谢。”

傅君摇摇头,转身离开。

他最近陪言欢的时间越发的少,言欢不问,他亦不说。

其实除了勒拾旧,他亦害怕这样陪着她走向死亡的日子。

这根本是一种无休止的折磨。

言欢并未睡许久,醒来之后果真问小看护要那本书。

言欢从不相信世间有如此之多的巧合,但是这本书分明是为她而写,同被大人抛弃,却又得人庇佑,一生不曾经历苦难,却又孤独无依,有着比苦难更让人难熬的孤单。一生只求一件事,却至死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与勒拾旧相同,永远爱而不得。

花了三个小时,言欢看完整本书,目光落在最后一段话上:

朝旅馆走去的时候,我一直想,一定是音乐不对,我与傅于琛,却会错了意,空在舞池中,逗留那么些时候,最后说再见的时候,没找到对方。

言欢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这里,是,一定是如此,她才与勒拾旧落得如此田地。

她忆起十八岁生日时候,勒亲贤为她举办宴会,勒拾旧前来与她跳舞,那时候她是青春且张扬的,在舞池里翩翩起舞,心中有着念想,想要一生都留在舞池里,却不料,竟真的一生都未走出来。

转眼,她竟三十有七。还多。

过去近二十年,煎熬二十年,她幻想,若知今日结果,当年她是否会选择松开勒亲贤的手?

假设千万次,她还是会牵勒亲贤的手,因为她别无选择,也导致今日如此结果。

她与勒拾旧,是前世的姻,来世的缘,却在今生遇见,徒增折磨。

四十四章

第二日言欢果然搬了房间,在勒拾旧在楼下忙活的时候。

勒拾旧听到动静上楼的时候,便见佣人将大批医疗器材往另外一个房间搬,而言欢已经不见,他并未问什么,默默的下楼继续为言欢做午餐。

楼上一切妥当,勒拾旧亲自端了午餐进了言欢的新房间,在外间将盘子交给看护,“粥我熬了许久,看着她,让她多吃一些。”

看护的背影消失在内间门口,勒拾旧怔怔的望着,只希望言欢能多吃一些。

饭菜端出来的时候他再次失望,她吃的越来越少了。

下午,勒拾旧同言欢讲话,“欢欢,傅君答应让我同你讲话,我前些天说的你都听到了吗?”

屋内传来几不可闻的声音,“嗯。”

勒拾旧高兴至极,站起来走来走去,“欢欢,你愿意同我讲话了!”

屋内却安静下来。

勒拾旧又开心道:“欢欢,你马上要过生日了,到时候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没有回答。

勒拾旧不气馁,“不想出门也没事,你想做什么都告诉我,我下午去买盆铃兰放在你床头好不好?”

依旧没有回答。

勒拾旧又说了许多话,不知言欢有没有听进去,他倒是真的出门开车走好远买了一盆铃兰回来,拜托傅君送进去,见他空着手出来才安心。

以后他日日出门去买铃兰,偶尔一天出门两趟,早晨早早便起床,在伦敦的雾气里穿梭,来来去去总提着一盆铃兰,连看护都羡慕起来。

终于,股东大会的消息传来,秘书连连致电他请求他回香港,却被他置之不理。

这天言欢第一次主动同他讲话,“小旧。”

勒拾旧浑身一震,自沙发上跳起来,站起身趴在门上,不敢确定言欢是否在同自己讲话,尝试着小心翼翼回应,“欢欢,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