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传来她的声音,“公司要开股东大会,你为何不回去?”

她的声音很虚,空荡荡的飘在半空,勒拾旧却激动极了。

“我想留在这里陪着你,而且他们无缘无故提前开会,不合规矩。”

“这是公事,你回去。”

“不。”勒拾旧坚决拒绝。

言欢不再说话,屋内却传来剧烈的咳嗽。

勒拾旧着急,“欢欢!欢欢!你怎么了!”

言欢依旧只是咳嗽,看护上前帮她轻轻捶背,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她喘着气道:“你回去。”

勒拾旧答应,他根本没有选择,“我答应你,我回去便是,你别再咳了。”他只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一块块被撕扯的疼痛难忍。

里面果然安静了下来。

过十分钟,看护走出来,“她睡着了。”

勒拾旧乞求她,“我想进去看看她。”

看护坚决摇头,“不可以。”

“求你。”

“对不起,受人之禄,为人分忧。”

勒拾旧几乎要疯掉,什么路数都愿意出,“我愿意出你薪水的双倍。”

看护一愣,眸中闪过厌恶,拿钱办事的人最无水准,可是又看他急切的表情,瞬间便原谅他,却依旧摇头,“忠诚无价。”

勒拾旧眼中明白写满失望,连看护都不忍。

“她,到底好不好?”

看护摇头,“不好,非常不好。”

“她每天都做什么?”

“她极易疲惫,不睡的时候大多数时候在看书,也听你讲话,你可以多与她说话。”

勒拾旧垂下头,“她要我回国。”

“她并未说不许你回来。”

勒拾旧目光一闪,“是是是是是,我马上便回来。”仿佛终于找到出路,他慌不择路,便真的要出门,临出门,又不放心的看向那看护,朝她走回去,“请你给我一张名片。”

看护吃惊,“为什么?”

“若是你们再消失,我怎么办?”

看护尴尬,却真的拿出纸笔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给他,“你放心,若是当真离开,我也会告诉你去了哪里,因为只有在听你讲话的时候她的心情才会好一些。”

听了这句话,勒拾旧心中五味陈杂,只能说“谢谢。”

在院子里与傅君告别,勒拾旧握住他的手,“请你一定好好照顾她。”

傅君也有所动容,点头,“那是一定。”

勒拾旧又道:“我知道你不愿我回来,但是处理完事情我一定要回来,欢欢希望我去,不然我是不去的。”

勒拾旧离开,傅薄森久久站在花园里,这里有数盆铃兰,自言欢房间里,每日拿出一盆,或者两盆。

他扔下手中的除草工具走上楼,褪去罩衣,进言欢的房间,言欢还在沉睡,他在窗边坐下,久久看着窗外,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只要这样一直过下去,一切便都不会改变一般。

“博森。”言欢醒来,看到他坐在床边,出声喊他。

傅薄森拉回心神,替她升高床位,“感觉怎么样?”

“老样子。”

“他走了。”

“我知道。”

“你逼他了?”

“是。”

傅薄森背着光低下头,“你为何偏偏只对他一个人仁慈?”

言欢亦过意不去,“博森,你也可以离开我。”

“你知道我不会。”

“对不起,让你陪着我受罪。”

言欢仿佛想到什么,忽然道:“彼得那时候病入膏肓,他太太一直在身边,我去看他,他总赶我走,我以为他怕太太生气,后来才知他是不愿我看着他一步步去死,人真是奇怪,在这种事情上竟然如此自私。”

“他是真的爱你。”

“不知…最后有没有恨我。”

傅君苦笑,“若是丝毫没有怨怼,那是圣人,可他的确没有。”

“以后遇见他,不知又是什么光景。”

“不是我迷信,改日或许我们三人可以重聚一起喝酒。”

看护在此时闯进来,“少爷…少爷他又回来了!”

言欢与傅薄森对视,傅薄森站起身走了出去。

才踏出房门便见勒拾旧迎上来,傅薄森忍不住问:“你如何又回来?”

勒拾旧弯嘴角,“我昨日与爹地发邮件,他答应回香港主持大局,你能想象那将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傅君被唬住,“你说勒老先生还活着?”

“欢欢没告诉你?他自然还活着。”

傅君受震惊颇大,竟然不知如何作答。

勒拾旧走到言欢门口敲敲门,“欢欢,爹地回香港,所以我回来陪你,晚上你想吃什么?”

没有回答。

勒拾旧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自问自答:“好吧,那我做什么你吃什么。”

让人意外的是,这天晚上言欢的食量似乎比以前大了许多。

勒拾旧高兴,站在门外喊:“以后你每一餐都要吃这么多。”

这一次言欢竟然回答他,“我想知道姬丝张什么模样。”

勒拾旧怔愣,他讲姬丝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可是我并未存有她的照片。”

言欢似是失望,“是吗。”

勒拾旧心有不忍,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对他提出请求,他脑海中迅速思索着应对办法,终于记起:“有个地方有,明日我为你取来。”

“好,谢谢。”

勒拾旧不高兴,“欢欢,你对我越发客气了,是不是还怪我?我想对你说一万声对不起,附生说一万句都不够。”

言欢却已经不再回答。

第二日他一大早便开车出门,昨日他并未告诉言欢要去哪里,怕她多想,能找到姬丝照片的,只有一个地方:墓地。

他带了相机出门,拍了照片又去照片行冲洗出来,做完这一切竟然已经过了下午一点。

整个过程中他的心情是愉悦的,难道不该如此吗?至少言欢肯同他讲话了,这是恋人的直觉,他知道言欢在一点点原谅他。

驱车回到别墅,众人看到他的眼神全是欲言又止,勒拾旧心中闪过不好的预感,朝楼梯跑去,这一生他都未用这样的速度走路,可他还是迟了一步。

他不问任何人,只一个人在别墅内外都转了一遍,甚至连楼梯间都不放过,然后在楼梯间的小门口站住。

背对着众人,无人能看清他的表情,只觉他背影僵硬,原本强壮的身子在这一刻也变得无比孤单且单薄。

有一个佣人忍不住道:“言小姐被傅医生送去火葬场,你可以去见她最后一面。”

火葬场。

这是勒拾旧听过最残忍的三个字。

她终于…死了。

她临死都不愿原谅他。

她临死都不愿见到他。

她可真狠心。

这一年,言欢三十七,勒拾旧三十。

真正的历尽沧桑,沧海桑田。

出乎佣人们的意料,勒拾旧并未去火葬场,而是坐在楼梯上开始抽烟,一个小时便抽掉整整三盒,大厅里云雾缭绕,却无人敢上前阻止。

勒拾旧想起李彼得结婚时候,他在教堂里哭着求她,她也是那样狠心。

他便知道,这一生都不可能得到,三十年,不过是他的奢望。

他又想起十八岁那一年他与神做交易,发誓不再爱她,他忽然怀疑是否是因为他破了誓言,才落得今日的结果。

若是没有遇到言欢,或许他会在中学遇到自己的初恋,二十多岁有了固定对象,然后结婚生子,一生平乐,言欢也曾说这是她的梦想,只可惜,他们都遇到错的人,所以注定一生孤苦无依。

七点钟时候,傅君满身疲惫自院中走来,手中抱着一个黑色盒子,似乎很重,他的双臂往下垂着,筋脉尽显。

勒拾旧站起来,胸口如被凌迟,一下下的疼,从不间断,目光死死盯在傅君手中的盒子上,那是言欢。

是他爱了三十年的女人。

“你还要她吗?”傅君开口,声音沙哑。

勒拾旧本以为自己会揍他,就如那一年他发了疯似的与勒家明打架,傅君瞒着他直接将言欢火化,他怎能容他?可此刻他心如死灰,只想抱着言欢寻求最后的温暖。

接过骨灰盒,勒拾旧转过身沉默的上楼。

盒子并不那么重,压垮傅君的,只是言欢死亡的事实。

傅君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她说她从未怪过你。”

勒拾旧猛然僵住,终于开口说了回来之后的第一句话,“那为什么不愿见我?连死都要瞒着我?”

“她不愿你看着她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勒拾旧想到昨日她破例吃了许多,原来有一种说法叫回光返照。

她说想看姬丝的照片,也不过是一个支开他的借口。

重新迈开脚步往楼上走,他去了言欢最后住过的那个房间,将骨灰盒放在床上,然后在旁边躺下来,把被子抱在怀里细细的闻着,这上面甚至还有她的味道。

这一刻,他才忽然明了,她是真的永远离开了。

只是半天的时间,怎么就天人相隔了呢?

直到刚才那一刻他还不愿承认,可是此刻闻着属于她的味道,他知道,他永永远远的失去她了。

泪水将被子浸湿,他一遍遍回忆属于两个人的回忆,回忆那一日他在酒店看到她时候的情景,直到昨日,是他亲手将她弄丢了,失去她,是他活该。

过两日,勒拾旧在别墅里生活如前一段时间一般,丝毫不提回香港的事情。

傅薄森终于忍不住开口:“她已经故世,该下葬的。”

勒拾旧停下手中正在切菜的动作,“她可以留在这里。”

“她不属于英国,她曾说要葬在彼得身边。”

勒拾旧不信,“她当真这么说?”

“她一直认为彼得的死她占一大部分因素。”

“那为何要跑到英国来?”问完即沉默,为何,为了避开他。

傅君亦是沉默。

良久,傅君又开口:“这是她的遗愿。”

勒拾旧继续切菜,“好,明日便回去。”大滴的眼泪落在手背上,视线模糊,到傅君出去,才终于停止了手中的动作。

第二日一行人出发回香港,在机场,安检人员要求他们将骨灰走托运,勒拾旧执意不肯,双方在机场发生争执,被请进警察局。

“为何不肯走托运?我们可以保证每一件行李的安全。”三十岁浓眉大眼的警察不解的问。

勒拾旧抱着骨灰盒,“她不是行李,而且她怕黑。”

警察瞬间明白,目带羡慕,“是你爱人?”

勒拾旧沉默一会儿,点点头。

“她已经…不会再怕黑了。”

勒拾旧目光凌厉的看了他一眼,紧抿着唇不讲话。

警察叹气,“真爱至上,但是你依旧不能将她带上飞机,真是抱歉。”

“谢谢,我可以自己想办法。”

走出警察局,傅君道:“我们可以乘余华的专机回去,香港那边传来消息他近日在伦敦,且他愿意搭载我们。”

勒拾旧点点头,“替我谢谢他。”

“他说是看言欢的面子。”

勒拾旧沉默,是,即便她死了,也有许多人惦记着她。

余华很守信,当日便带他们回了香港,在飞机上同勒拾旧握手:“节哀。”

勒拾旧简单说“谢谢。”

结尾章

回到香港第三天,言欢下葬,追悼会只请了少数几个人,勒亲贤早已在他抵港第一天便已经离开。

勒家故世的人,办葬礼向来比平常人家简单许多。

墓地是勒拾旧选的,与李彼得与勒家明同一个墓园,号码:1139。

门外有许多媒体,勒拾旧派保全打发掉他们,在言欢的墓前站了足足一个下午,夕阳落下的时候,傅薄森与仝君上前与他告别:“拾旧,以后你一个人万万保重。”

勒拾旧目带迷茫,看着傅君,“你也要离开了?”

“是。”

“不能留下吗?”

傅薄森踟蹰许久,终于道:“青山白水,终会再见。”

勒拾旧点点头,“保重。”

“你也是。”

“再见。”

“再见。”

时隔半个月,勒家明偶然登上邮箱,竟有言欢的来信,他双手颤抖者打开,只有一个地址,没有只言片语,倒像是她的风格。

他顺着这个地址找去,在一个高层公寓里见到言欢想让他见到的女人,女人的五官与他有三分像,见到他丝毫不惊讶。

“请进。”女人礼貌的请他进屋。

勒拾旧打量着房子,简单的家居,所有物品一目了然,并非富贵人家。

“喝咖啡吗?”

勒拾旧摇头,“有清茶吗?”

女人点点头,进了厨房,很快端出来一杯清茶,用一次性杯子,客人专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