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一众野心勃勃的武选人,这时候提这个很没劲。

好在武选节奏颇快,毫不拖拉,以至于那边文选还在进行中这边都提前收尾了。时近黄昏,王夫南拒了兵部的“会餐”,正打算径直回折冲府,却忽然想起来许稷今日考文选,遂不自觉往文选考院去了。

考院四周荆棘壁立,有重岗防守,王夫南不过是在门口看了一看,见离结束还早便打算先回去了。

可他刚转过身,便见几个金吾卫迎面走来。王夫南英眉陡蹙,见来者不善便索性站着不动。

他今日穿了公服,几个金吾卫见到他,立刻止步行礼:“都尉辛苦!”

他没回应,几个金吾卫便齐刷刷转身走了。

金吾卫行至门口停下来,与守卫考院的士兵互相行礼打过招呼,领头金吾卫亮出文书:“御史台拿人!”

领头守卫接过文书低头一看,迅速转头指派后边一守卫道:“速与吏部核实今日考院中是否有任职比部名叫许稷的选人!”

后边守卫得了令,立刻要去核查之际,王夫南却重新走回了门口。

领头守卫对王夫南行一礼,不卑不亢道:“考院重地,敢问都尉可有要事?”

王夫南看了他一眼,指了那要去核查许稷身份的守卫:“令他站住!”

领头守卫面无表情地扭头喊住那守卫,再次转向王夫南。

一旁金吾卫道:“都尉莫要为难某等,某等也是替御史台拿人。”

“犯的是甚么事,可有确凿证据,可是人命关天?”

“回都尉,不清楚!”

“都不清楚就让他考完!”

作者有话要说:公公:写许某人揣着千缨给的官运亨通符去考试这段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一吻定情里面直树揣着琴子给的御守去考试……

想想直树后来的“惨淡”命运不禁2333

千缨:楼上为什么要笑!我夫君他出事了!你还笑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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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郎官清:酒名,高粱清酒。

②文解家状:文解是考生所在地官府的介绍信;家状类似个人信息表,上面写有籍贯及家中三代人的情况,当然也有考生的体貌特征,这个由当地官府进行核实盖印,需要本人亲自办理,以防伪造体貌特征;其实科举考试里还有个结保文书,简单来说就是“政审”,对考生的道德保证书。科举一般要出具这三项文书才可以进场,至于铨试是不是也要这些文书,我姑妄写之,诸君姑妄看之。

③长垛:远距离射箭。

【零九】职制律

考院中可遥遥听见街鼓声,晚风刮动面前答纸,吏部胥吏来来往往地巡看,灯陆陆续续掌起来,于一片暮光中,文选终于走到了尾声。

旁边有人小声嘀咕,被胥吏一声喝:“不要交头接耳!笔都放下来!”

脸皮厚的还会再涂涂改改,胆子小的被这么一吓就纷纷丢了笔,等着吏卒收答卷。

暮光越来越沉,少了白日阳光的照拂,选人们纷纷冷得抱肩怨天。许稷将答卷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不慌不忙地收起书匣,搓搓被冻僵的手,又低头哈了口气,想着回家可以吃热乎乎的羊肉喝剑南烧春,心头便不由暖和起来。小气的千缨好不容易大方一回,得趁这机会放开肚皮好好吃喝。

正饥肠辘辘想象丰盛晚饭时,小吏已风卷残云般地将答卷呼啦啦全部收完,快要秃头的吏部员外郎站在高台上一遍遍喊道:“望诸位选人有序退场!不要拥挤不得出口谩骂!出去后可凭文解让坊卒开门!”

不过底下一群“饿疯了、冷哭了”的选人们自然是当员外郎在白唱戏,都怕被落在后头似的一窝蜂往外挤,许稷困在人群中被迫往前挪动,这时员外郎却忽朝人群高喊道:“哪个是许稷?先别走!”

许稷闻声乍然转身,这时却有一人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那手非常温暖,几乎将许稷整个拳头都包进掌心里,气力很大,拽着许稷就往人群相反的方向走。暮光中许稷终于看清楚其背影——正是王夫南。

好不容易逃离人群,王夫南霍地止住步子,瞥了一眼正朝他们走过来的金吾卫,侧身同许稷道:“看到那些人了吗?是奉褚御史之令来拿你的。我之所以提前过来,是得知道,你到底是清白无辜还是确有哪里做得不当?”

许稷瞥了一眼寒风中大步走来的金吾卫,眸光微敛,转向王夫南:“许某受如此关切,深感忐忑。不过许某到底如何,大概与十七郎无甚干系。”

王夫南见她脸上是一贯从容,却说:“我不与你开玩笑,进了御史台便不好再问你话。你这样贸然地进去了,让千缨及五叔父等怎么想?让他们瞎琢磨瞎担心吗?快说!到底是真清白还是真有事?”

看着越发逼近的金吾卫,许稷回道:“我说甚么十七郎都信?”

王夫南留意着越走越近的金吾卫,偏头看她一眼:“快说!”

“许某问心无愧。”许稷说完自他掌中抽出手,“告诉千缨让她今晚吃好喝好,不用给我留了,我出来给她买郎官清。”

她的手都快被王夫南捂热了,一时抽出来敞露在寒风中,霎时又凉了下去。

而王夫南之前丝毫没有意识到紧握着妹夫的手有什么不当,直到许稷抽出手去,他才回过神来,喔的确有哪里不对。

不过这时许稷已跟着金吾卫走了,只留了一个不那么好看的单薄背影。王夫南仍站在考院中,见那背影越来越远,直至融进暮色,天边只剩一弯窄窄新月。

吏部大小官员们顶着朔风冷月饥肠辘辘地清场,王夫南亦是很快离开了考院。

这时千缨正在家中等着许稷归来,锅子里的羊肉炖得香气四溢,剑南烧春也是早早烫好,可许稷就是迟迟不出现。千缨去偏门口看了几回都失望而归,母亲韦氏说:“三郎还回不回来哪?莫不是与同僚去平康坊会餐去了罢,听说他们都有这爱好呢。”

王光敏则是嗤一声:“得了吧,他甚么时候去过平康坊?他那些同僚会带他一起?土包子。恐怕是考砸了不好意思回来喝酒吃肉,不等他了,吃吃吃。”

千缨狠狠皱眉:“吃甚么吃!都是专门做给三郎吃的,又不是专门给爹吃的。”

她如今脾气越来越暴,王光敏不高兴地又嗤了一声,挥挥手:“你去外边等,等他回来,好吧?”

千缨复跑出门,在偏门口等了一会竟忽听得马嘶声传来。咦,许稷难道考个试换了匹马来?她连忙探头去望,但马背上那身形却要高挑丰伟得多,诶一定是旁人家的郎君。

千缨将脑袋缩回来,那马蹄声却渐缓,最后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王夫南骑在高头大马上,偏头看了看千缨。

“看甚么看,十七郎放着大门不走走偏门做甚么?”千缨皱着眉头,满脸的敌意。

“大门偏门皆是我家的门,我想走哪个便走哪个。”

纨绔纨绔!可恶可恶!

千缨恨恨咬牙,王夫南又道:“可是在等许稷回来?别等了,他回不来了。”

“出甚么事了?!”

“被比部员外郎抓走做事去了。”

“真的?”

“比部事务浩繁,他又在考院耗了一天,考完了当然要抓去干活。”王夫南居高临下地说。

千缨满脸狐疑:“你如何知道?”

“文选考院就在武选考院隔壁,我知道很奇怪吗?他还让我带话给你,原话是这样说的‘告诉千缨让她今晚吃好喝好,不用给我留了,我回来给她买郎官清’,你觉得像不像他的话?”

提到郎官清,千缨倒是信了好几分。可她又问:“他为何会托你带话?他与你关系很熟吗?”

王夫南轻描淡写地说,“我与从嘉是抵足而眠的关系,你觉得熟不熟?”

千缨并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她懵懵想着“抵足而眠”到底是何含义之时,那边王夫南却已是调转了马头,哒哒哒跑了。

千缨正要转过身回去,却忽地醒过神,扭头就奔下台阶,朝着远去的骏马及年轻都尉嚎道:“喂!你方才到底说的什么鬼话!什么抵足而眠哪!回来说清楚啊!”

就在千缨还纠结“抵足而眠到底是睡没睡在一起”时,王夫南已是冲过了崇义坊的坊门,穿过灯红柳绿到处都是选人的平康坊,马蹄不停地到了景风门。

此时已彻底入夜,王夫南向守卫递去门籍①,守卫核验后予以放行,一人一马便穿过景风门径直往御史台而去。御史台东临宗正寺,北接南衙两个卫所,王夫南一路没少遇见熟面孔,但都懒得解释为何而来,兀自拴了马便往御史台里面走。

台院公房里仅有两位御史值夜,其中一位名叫练绘的侍御史听得外面动静起身站了起来,走出公房站到门口,看着迎面而来的王夫南说道:“你这样偏巧来,我倒怀疑你有没有在御史台安插耳目了。”

“怎么个巧法?”王夫南迈上台阶便止住了步子。

“装迷糊不是你的作风。”年轻的侍御史像一汪平静清泉,“别人举告到我这来了,说你以职权干涉御史台办案,你说这举告我是接还是不接?”

“为甚么不接?”王夫南手里还握着马鞭,抬眸看向名叫练绘的侍御史:“接吧,顺便将我带去推问一二,我好见识见识推鞫房是甚么样子。”

练绘闻言笑起来:“见识推鞫房是假,见人才是真罢?”笑中亦有不解:“不过是寒门出身的从妹夫,值得这样上心吗?”

“练绘。”王夫南直呼其名,“你也是寒门出身,笑话他的出身有意思吗?”

“并不是笑话,是觉得好奇。你插手这件事,完全我的出乎意料。”练绘清俊面容上始终挂着淡笑,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令他觉得有趣极了。不管是许稷,还是王夫南。

“那便说说你的意料之内。”王夫南见他不答,又说:“到御史台你是主我是客,不请我喝杯茶么?”

“御史台的茶一向难喝,不嫌弃就进来吧。”练绘说完便转身往里走,他有宦门新贵所该有的一切姿态,但又不卑不亢不谄媚。要知道,若不是王夫南当年伸援手,他可能早就流落街头了,哪里还能考进士做台省官。即便是这样,他与王夫南之间,如今也看不出半点帮扶与被帮扶的痕迹。

练绘寻了个无人的公房坐下,将茶叶捣碎,煮茶给他喝。

水声汩汩,公房外柏树被风刮动的声音颇有些瘆人,一盏灯幽幽亮着,练绘开口道:“你若是前几天来,我会当你是关心王十九郎。不过我听闻你今日在考院所为,又见你过来,便笃定你是为许稷而来。”

“许稷的事确与十九郎有关?”

“有。”练绘低头搅拌着茶汤,又说:“但也没有。”

“我猜猜看,十九郎反咬一口,说许稷索贿,犯了六赃②中‘受财枉法’条,是不是?”

练绘将一碗茶汤递到对面,无声笑道:“看来你对王十九郎的作风很是了解。”

王夫南自然相当了解自家十九弟,歪曲是非的本事与三叔母蔡氏一模一样,小时候犯了错从来都往旁人身上推。

但他又说:“不过我猜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仅此一条应还犯不着差人去吏部考院拿人。你不如直截了当告诉我,许稷犯了什么事。”

“此案是褚御史审办,我知道的并不多。”练绘眸光里藏满不可说,“不过你要相信,越是寒门出身的人,越懂得自保。”

作者有话要说:千缨:抵足而眠的关系到底是睡一起还是木有睡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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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门籍:进入皇城特别是宫城门,要凭“门籍”。门籍有两种,一种是当月有效,一月一换;另一种叫“长籍”,可以长期使用,但每月也要登记。如果不该值班却以长籍进入宫门,也算违法。

另,皇城宫城的区别在哪里?长安城是以禁苑、宫城、皇城、外城郭这样的格局来建的,宫城是我们都熟悉的宫,皇城里面则分布着中央各个衙署。

我曾经画过布局图,见微博,搜索关键词“衙门”。

②六赃:唐“名例律”中,首次辟专章将六种非法撰取公私财物的行为归纳到一起,冠以“六赃”之名。即“受财枉法,受财不枉法,受所监临,强盗,窃盗,坐赃”六大官员职务犯罪并为后世所沿用。

【一零】张良计

夜如更漏里的水嗒嗒嗒走个不停,御史台味道糟糕的茶才刚刚饮完,练绘收拾起茶碗来,分明是变相催客走。

他一句多余的话都不用说,眉眼里深藏心计,看起来与许稷简直一模一样,难道庶族出身的宦门新贵都这样精于算计沉稳从定吗?

王夫南接着方才的话题道:“许稷懂与不懂得自保有差别吗?流内小官,不过是上面说什么就做什么的位置,恐怕即便有自保心也很难置身事外吧?”

练绘很是无谓地笑了笑,将两只空茶碗摞在一起,碗底沉了茶叶渣,拎过小铜壶往里注水,茶渣子便又翻涌着混进水里,搅得水再度浑浊起来。

这茶并不能再喝了,他徒劳地做着这些事,轻轻皱起眉:“听你这样一说,许稷有没有自保心倒真没什么差别,那就看他的造化吧,你反正什么忙也帮不上。”

说着抬起头来,一脸的无情无义。

茶碗里水汽袅袅,尚有残香,坐在对面的王夫南未再做过多探询,竟是直接起了身,只问了一句:“你与许稷很熟么?”

“算不上。”

“那最好离他远点,作风太相像的人在一起容易狼狈为奸。”王夫南直白地说着,俯身拿起案上马鞭,居高临下看了练绘一眼:“告辞。”

还未等练绘起身相送,王夫南已是出了公房。

王夫南的马嘶叫一声,惊得御史台内不愿冬眠的蝙蝠从廊下吱吱掠过,速度极快,很快便消失在夜幕里。

耳房吏卒一边抱怨着深冬台院的阴冷,一边偷偷摸摸吃炒豆子。正嘎嘣嘎嘣到兴头上,门口忽闪现一个人影,吏卒吓得差点噎住,将嘴里豆子囫囵吞进肚里后探出头去看:“练御史去哪?”

“推鞠房。”练绘说完正要走,却又倒退着折回一步,头伸进耳房:“下次再被我抓到吃豆子你就死定了。”

“噢噢,不吃了不吃了!”

练绘面无表情地往推鞠房去,而此时推鞠房一御史一许稷正在斗智斗勇。

褚御史三十出头,资历也算老道,但面对才二十岁的许稷,却未必有能够压住她的气场。

“王武平反告你索贿,你有何要说?”

“口说无凭,可有确凿证据?”

“证据……”褚御史盯住她的眸子,“也不是没有。”

“可否呈示?”

“是人证,暂不方便。”

“除王武平外的其他人证?”

“正是。”

“是仅针对此案的人证,还是另有他案?”

褚御史对她的敏锐表示意外,略忖后回:“另有他案。”

“敢问是什么案?”

“与王武平所举告的一致。”

“告我索贿?”

褚御史笑了笑:“你没甚么要说吗?”

许稷一直挺直的脊背稍稍松弛下来,但转眼又紧绷:“褚御史说得如此模糊,许某甚至要反问才能获知一二,不知褚御史到底是在审问还是在让许某猜谜?”

褚御史一直盯着她的眸子,这期间她的眸光没有丝毫变化,可见非常平静,全无慌张失措。

这种平静他只在穿紫服绯的资深高官身上见过,可许稷分明只是个末等流内小官。

“比部勾检的帐目可都经过你手?”

“是。”许稷补充道,“但只勾不判①。”

“记性怎么样?”

“尚可。”

褚御史还要再问,这时门却被咚咚咚敲响。不多不少正好三声,节奏有致,简直似暗号。褚御史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许稷,起身往外去。

待他出去了,那门又“咚”地关上,推鞠房内便只剩了许稷与一盏油灯。

灯苗轻晃,许稷饿得前胸贴后背,她终于可以放松姿态揉一揉自己空虚疼痛的胃,默默盘算到底何时才能吃上一顿饭。

而门外,褚御史接过练绘从公厨带来的食盒,打开瞅了一眼,寻了张案坐下开吃。饭香四溢,褚御史因太饿吃得很夸张,练绘则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

练绘道:“审得如何?”

褚御史停箸摇摇头:“思路很清楚,不慌不乱,很难得。”

练绘眼波中泛笑,嘴角也微微弯起来,有一切都尽在掌控中的架势。

褚御史又扒拉一口饭,紧接着问:“练御史为何笃定他是比部清流?”

练绘轻描淡写地说:“譬如王武平一案,王是其妻弟,按说这一层关系下,就算没有受赃情节,他在处理该事务时也极有可能出现不当,但却完全没有徇私,这便是很好的佐证。当然不仅于此,我已观察他许久,此人十分刚正,是清流中的清流,且有不畏权贵的气势,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话是这样说,但……”褚御史微微眯起眼,“若他当真十分清白,御史台这样做,也是有违规矩吧?”

“规矩?”练绘似完全没有将规矩放在眼里,微微一笑道:“对御史台而言,手段略有偏失并无所谓,重要的是结果,不然也不会设刑具了。”

褚御史无话可讲,只说了“我已没甚好审问的,剩下的就交给练御史”便低头继续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