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绘拿起搁在地上的另一只食盒,起身走到推鞠房外推开了门。许稷几乎是以最快地速度再次坐端正,见兀然走进来的练绘,不由轻蹙起眉。

她与练绘仅有几面之缘,连话都没有怎么讲过,但练绘面上却完全是看见老熟人的神情。

练绘行至她面前坐下,将食盒搁在一旁,道:“你是因被告索贿的案子被带到这里,此案由褚御史进行推问,我不插手。从现在开始,我需要你协助御史台办案,明白吗?”

许稷眉头微妙地轻皱着,以示不明。

“不要装糊涂,我知道你心里很清楚。”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许稷也没必要再遮掩,她直白地进行确认:“王武平一案将我牵涉进来,举告我索贿,这些都是让我坐到这里的对外名义;而真正的目的,是要我协助御史台办案,可是这样?”

“正是。”

“那王武平一案怎么算?”

“该怎么算怎么算。”

“王武平一案我问心无愧,故我不受牵制并无顾虑,若我不愿协助御史办案会如何?”

“不可能。”练绘笃定道,“比部这潭浊水要清理,你并不想被当成浊物一起倒出去。明哲保身的道理,不用我提醒。”

直白的谈判最爽快,许稷又问:“那为何要将我困在这里?”

“对外的名义是多人举告你索贿,台院对此进行审查,调取比部相关勾帐。”

“掩人耳目?为何不明查?”

“以前也明查过,但这些家伙动作快得要命。不能给他们机会,所以必须假借名目去查。”练绘眸光微敛,“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查验过程中恰需要你的协助。帐目勾检经你手,判却不在你的职责范围内,但判中却存有不法不当之处,你是最能看得出哪里不对的人。”

“比部所勾账目浩繁,我需要足够时间。”

“没有那么多时间,我不需要全部,有足够的证据就可以收手。”

“何时开始?”

练绘霍地将食盒移到许稷面前:“你现在要做的事是把它吃了,睡一觉,辰时二刻会有人喊你起来。”

“在哪睡?”

“在这里。”

他满脸的无情无义,说完便起身打算出去。

可许稷却喊住了他,还不忘谈一谈条件:“此事结束后,我的案子该如何结?”

“很简单。”练绘居高临下,盯住她花白的发际线:“索贿案经查子虚乌有,你可以清白离开台院,说不定还能因此得利。据我所知,你刚考完铨试?”

“是。”说老实话,许稷完全不相信御史台的作风,能不少层皮就是最好的结局了,至于得利,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被告“索贿”,不管最后到底清白与否,必然会影响铨选结果。可她除了与台院合作,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说起铨试,你恐怕还得谢谢你妻兄。”

“妻兄?”

“王家十七郎,王夫南。”练绘说起恩人的名字总是干巴巴,但这并不影响他感谢这份恩情。

做了好事就该被知道不是吗?

于是他很明白地告诉许稷:“若非他出面干涉,你可能在考完之前就被金吾卫带走了。所以你或许应该感谢他让你考完了铨试,若没有考完,你可能什么机会也没有了。”

许稷骤然想起在考院退场时,王夫南于人群中抓住她的手,将她拖了出来。

原来如此。

原来他早就在考院哪。

想起来与他并没有什么交情,他又何必如此热心?难道因为抵足而眠过吗?还真是……单纯天真哪。

练绘见许稷脸上浮起笑意,默不做声地转身出了门。

关上门的刹那,练绘唇角不由动了一动。他没有看错,与许稷合作,非常愉快。

而房内饥肠辘辘的许稷,则终于打开了食盒,默默地赞叹一声御史台公厨的伙食,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一一】四柱帐

推鞠房的夜晚阴冷而潮湿,隐隐藏着血腥气,睡在这地方没做彻夜噩梦就算万幸,可许稷居然能睡得沉沉,至辰时二刻又准时醒过来,脸上毫无倦意。

嗒嗒嗒的脚步声越走越近,许稷仍闭目打坐,吏卒探头进来一瞅:“喔,都已经醒了啊!”连忙扭头出去对另外一吏卒道:“早饭送来!”

伴着早饭一起来的是一沓沓帐,摆满长案,连许稷的算盘算筹也一起搬了来。许稷咬住嘴唇,抬手整了整头发将幞头戴起来,还没系好,练绘便一身风雪地走了进来。

“下雪了?”

练绘拍拍肩头的雪:“昨日风啸一夜,竟没听到?”

“没有。”

能睡得这么沉,还真是既然之则安之的性子啊。

练绘在她对面坐下,顺手拿过一本帐,并轻飘飘地说:“褚御史天没亮便去了比部调取相关帐簿,听说比部同僚很是想念你啊。”

许稷搬过食盒低头吃早饭,没吭声。

看看案上这些帐也能猜到比部今天早上一定炸了锅,哎,那帮家伙一定将她骂到死透透了。

“许稷索贿了,许稷居然索贿了!平日里看着那么老实本分!”、“就知道长酒窝的男人不靠谱,心机男!”、“才刚整理好啊又要调用,再整理一遍放回去知道多难嘛体谅体谅我们这些没品没钱还要养孩养老人的辛酸不好吗……”

当然也有抱定同僚情谊坚决不落井下石的:“从嘉什么人我能不知道吗?一定不会索贿的,褚御史必然是哪里搞错了,就象征性调几本帐看看算了,调这么多也是白调,相信我!”

褚御史当然是装聋子当比部一众人全在放屁,手掌御史大权无情征调了账簿。

但是……也不需要拿来这么多吧?

许稷闷闷不乐吃完早饭,抬头看了看案上的帐,恰好对上练绘投过来的目光。

“许某要开始做事了,练御史要留在这里看帐么?”

练绘低头盯着那勾帐看了好久,帐上是随处可见的“同”①字与小字标注的勾会依据,也有不对之处以朱笔更正,总之密密麻麻看起来确实浩繁复杂。他忍下皱眉冲动,反而是回了一句:“自然要看,不然如何体会比部辛劳呢。”

许稷无话可说,只能接受其监工。

本着及时报告的原则,许稷发现问题便会立刻指与练绘,譬如“光禄寺这笔宴赐帐有违令式,但判牍中却未指出”、“这笔属公费挪用所致亏空,应在却未在,本应关金部下符牒勾征②,但实际并没有”、“该任所庸调配额贰阡段,回残③本不得他用,但核下来并不对,主司知有剩却不言,应是按坐赃论,但未见处理”等等。

所谓勾征,便是由勾检官进行勾检稽失,再由勾征官进行征收,勾征官从中央到地方自有一套系统,而比部作为勾征总指挥,若有人收受贿赂心怀不轨,少勾漏勾很容易出现;至于官典挪用、回残隐瞒不报等等问题,勾检中也存在会予以包庇造假的情况。

若只是勾判不力,以失职论;但若是受贿而不法行事故意为之,则属于受赃。

练绘对前者暂无兴趣,他要抓的是后者。从勾官到判官,从受贿者到行贿者,查出来就统统“弄死”。

就在许稷焚膏继晷之际,长安的雪也快要淹城了。这场雪下得简直丧失理智,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偌大西京城像彻底睡了过去似的,皇城内各衙门也只剩了寥寥留直人员,其他人统统放假冬眠。

没有人再关心窝在台院推鞠房里的许稷,除了千缨。

千缨自那天之后便再没见许稷回来过,遂越发怀疑王夫南在偏门口说的都是谎话。

她这天正要去前面找王夫南时恰好碰上三伯母,三伯母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惊天大消息随口说出:“许稷都被抓起来了还敢说自己清白!分明是他索贿未遂,心生怨恨,举告陷害十九郎!就等着瞧吧!”

千缨自然不信:“三伯母不要再说笑了。”

“我与你一介小辈说笑?”自那次在堂屋闹过之后,蔡氏显然已经和五房撕破脸:“你出去问问,我还骗你不成?你就等着守活寡吧,受赃可是重罪!”

适逢王夫南从老太太那里过来,蔡氏一瞅见他,忙喊道:“十七郎,千缨有事问你!”

千缨扭头便见王夫南踏过庭中积雪走来,她等他站定后皱眉问:“三伯母说三郎被抓了,可是真的?你上回在门口说的话是不是骗我?”

“被抓了?”王夫南满脸不惑,“我倒未听到消息,三叔母的消息是从哪儿来的?道听途说的消息虚虚实实,还是不要信的好。晚辈还有事,就先走了。”

他说罢全然不顾蔡氏反应,抓住千缨肩头将她转了个向,示意她赶快走。

千缨莫名其妙就被他带回了走廊里,脑子还晕晕的不大好使。

“你与三叔母较真岂不是自讨苦吃?真是傻透了,天冷快回去吧。”

王夫南说完就要走,千缨却一把拉住他:“可她说得煞有介事的,十九郎的确就是那种会反咬别人一口的人啊,好担心三郎!你上回说三郎只是被比部员外郎带回去干活的事是真的吗?”她说完按住扑通扑通跳的心口,完全忘了和王夫南之间的“深仇大恨”。

“以我与三郎的交情,我会骗你吗?”

不提交情还好,一提把千缨脑子里“抵足而眠”的事情又拽出来了。寒风凛冽,雪粒子刮进廊内,千缨脸若冰霜地冷酷质问:“那上回说的抵足而眠是真的吗?何时何地怎么眠的?!”

“抵足而眠就是脚挨着脚啊。”王夫南难得微微笑。

千缨怒气涌上双颊,红着脸问:“抱在一起了吗?!”

“没有。”王夫南自证清白,却又补了一句:“但一起泡汤了。”

“甚么!”千缨难以置信,气得跳脚:“我不信我不信!”

王夫南捉弄她一般:“真的,就在东绣岭上。他们家就住在那,你应当知道的。”

千缨抱头否认,好不容易承认现实嚎道:“一定是你使尽手段骗他耍他!”又抬头质问:“你没有对他做甚么罢?!”

王夫南彻底服了她,伸手按住她脑袋让她镇定:“千缨哪,你有时间质问我倒不如多在意一个叫练绘的御史。那御史和你家三郎简直是一路人,我最近查了查,发现他对你家三郎格外上心,你要小心他与你家三郎会不会发展出甚么超乎同僚情谊的事情来。”

“甚么超乎同僚情谊的事情?”

“喔,就是同僚之间互行不轨,或单方面行不轨之事。”

千缨怒皱眉头:“当真如此我就剥了那个御史的皮!”

王夫南忍住笑,转身就走。

“诶你等等!”千缨则又喊住他,“帮个忙……”

“方才对我大吼大叫,之前那些年也对我不理不睬,现在要我帮忙?”

千缨皱皱眉,诶说好老死不相往来的她可真是个没原则没骨气的人哪。

“喊一声十七兄。”王夫南侧着身居高临下地瞥一眼,趁机挽回身为兄长的尊贵地位。

千缨瞪瞪他,最后违心又迅速地喊了一声久违的“十七兄”,随后立刻抛出要求:“你进皇城将许稷带回来吧,都快要过年了,总窝在公房干活不回来我很担心哪!”

“我尽量。”

然信誓旦旦答应了千缨的王某人,却没有趁着旬假进皇城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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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的雪总算彻底消停了下来,路面积雪开始缓慢融化,御史台廊下一排长长短短的冰凌,看架势都还在不断变长。

是日,练绘正从推鞠房出来往公房走,还没踏进门便被人挡了去路。他往后收了一步,将手里拿着的东西藏至身后:“你如何来了?”

“心虚甚么?”王夫南瞥了一眼他另一只还未来得及收到背后的手。

练绘遂大大方方将那本簿子拿出来,绕过王夫南径直进了公房:“喝茶吗?”

“不喝。”王夫南直截了当地进行了拒绝:“今日来目的明确,我要带许稷走。”

练绘在案后坐下来,抬了抬眉毛:“每次都偏巧,我当真怀疑你在御史台有没有……”

“不用怀疑了,我有耳目,所以你最好查一查,把内鬼捉出来。”王夫南连坐都不打算坐,“快点放人,不然尚书都省见。”

御史台监察弹劾诸司百官,尚书都省却可对六察御史进行纠弹。

可谓拥权者必有人治,是此理也。

看王夫南这架势,练绘笃定他已经猜到了许稷一事情委,但还是问了一句:“你这阵子都不来,是因为已知内情?”

王夫南淡淡地说:“你做得难道不够明显?大量调取比部勾帐,又扣押许稷这么长时间不给结果。流内末等官的索贿案而已,犯得着吗?”

练绘笑了笑:“你能猜到,那些人应当也都猜到了。不过又怎么样呢?”他笑意瞬敛:“等他们发现,早就来不及了。”

“不用向我炫耀。”斩钉截铁,“放人。”

王夫南话音刚落,那边吏卒霍地冲进来:“练、练御史不好了!那许稷——”

【一二】长名榜

那吏卒说话结结巴巴上气不接下气,王夫南转头等他下文,练绘却还是老样子坐着,完全不着急:“倘若累晕了就去喊医官,找我有用吗?”

“喔。”吏卒懵了懵,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王夫南正要紧跟着出去,练绘却起身对他道:“即便去了也不会让你进推鞠房的。再者说你是医官吗?不是医官就坐下。”他说着自己先坐下来:“等他醒来我就会让他走,你若要同他一起,便在这里等会儿。”

“起来。”说话间王夫南的佩剑竟是指向了练绘,“许稷协台院办案累到晕倒,身为此案主审却如此冷漠,良心进了狗肚子吗?”

“是他自己急着做完所以不眠不休,怪我吗?我会寻机会道谢,但不是现在。”练绘稳坐不动。

“废话收起来,人跟我走。”剑锋稳指咽喉。

“我能弹劾你胁迫御史吗?”

“你可以试试。”

练绘与他对峙了一阵,但到底在气势上弱了一截。

他站起来,王夫南收了佩剑:“带我去推鞠房。”

此时推鞠房内医官刚到,王夫南瞥了一眼那医官,又看了看晕在案上的许稷。那医官正要上前与许稷号脉,王夫南却是一把拽住了他。

医官甚惶恐,王夫南则道:“这么年轻医术一定不过关,让他走。”

练绘在一旁站着:“你拦着医官到底想做甚么?”

王夫南径直走过去将许稷从案上拖起来,又探了探她鼻息,刚要背她走,许稷却忽然睁开眼。许稷迷迷糊糊中看到王夫南的脸,只说要水喝,王夫南便给喂了些水。

她恢复得很快,在案上伏了一会儿便重新坐正,看屋内一下子多了这么些人还有些纳闷:“怎么了?”

吏卒抢话道:“喔方才你晕了,某便去喊了医官来,可医官还未诊呢,你便醒了。”

许稷松一口气,她抬手揉了揉百会穴,对练绘道:“请将我的算盘算筹都送回比部。”说罢起了身,拿过书匣,又拿过解下来的幞头:“我能走了吗?”

练绘伸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王夫南却盯了他一眼。于是练绘只好放下身段,与许稷郑重道了声谢。许稷微颔首以示收下,顶着一头花白头发就默不作声出去了。

王夫南紧随其后,许稷听到脚步声便掉头瞅了一眼,见是王夫南:“十七郎为何也会在御史台?”

“到卫所有事,顺便过来一问。”他接着补充道,“受千缨所托。”

千缨连昔日“仇人”也托,想必是急死了吧。许稷想着马上就能回去,便不由加快了步子,她踩着积雪道:“原来长安城下了这么大的雪啊。”身处闭室多日,都快不知外面日月。铜铃叮叮咚咚响,廊庑顶上皑皑积雪尚存,一片白茫茫。

许稷抬头去看,顿觉头晕眼花,身子不由晃了晃。

王夫南正欲伸手去扶,结果她却又站稳了。

“诶?我的驴呢?”许稷走了一段终于想起自己的坐骑来,“哦,还在考院,也不知有没有人喂。”

“牵回去了。”王夫南说。

“十七郎骑马来了吗?”许稷止步问道。

“自然骑了。”

“十七郎这会儿可要回家?”许稷委婉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