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稷被逼得贴墙而站,一脸的严肃与戒备:“千缨图好玩犯了错,我代她道歉,这件事请十七郎勿往心里去。”

王夫南松了手,与她面对面站着,冷风从曲口灌进来,吹得光影晃动,他脸上的神情也是难辨。

“前两天我去了一趟昭应。”他平静地开了口。

“是吗,为什么去呢?”许稷抬起头,坦坦荡荡地回问。

“我去你家,遇见了大郎。大郎说你阿爷阿娘出远门去了。你知道他们为何要走吗?”

许稷平静地说:“我阿爷认为大限不远,但他不想死在昭应,便与我阿娘一起往西去。若你觉得奇怪,我也没甚么话好解释,我们家对死亡这件事的看法一直如此。”她顿了顿,昂着僵硬的脖子又问:“你去追我阿爷阿娘了吗?可是我阿爷与你说了甚么?”

王夫南却避而不答,沉默着看她,眼眸里是许稷从未见过的复杂感情。许稷想往后退,可她无路可退。脊背紧紧贴着冷硬墙壁,皮肉都觉出疼来。

与此同时,东市大街上还是人群熙攘,偶有粗制滥造的焰火声传来,引得一行人尖叫不已,但这暗曲中,却是路冷人寡一片静寂。

同样人寡的还有皇城内各公廨,除了值宿官员,便只剩下尚书省内熬夜评卷的考策官,但此时公房内却并不平静。

“黜落?你说说看他所陈有哪里不对?!商贾、军兵、吏治、僧道、税法……哪一条说得不对?若不给高等真是太可惜了!这样的人不用,吾朝还有何人可用?”苍颜白发的中书舍人指了答卷怒气难掩,他正是考制科时给许稷蜡烛的那位考策官。

“孟 老,此非对错与否的问题。”坐在对面的另一位年轻考策官从定端坐,言辞里透着冷漠:“正因他说的都对,才不能给高第。试想此卷若初判给高第,之后呢?先是 呈政事堂审议,可此卷中却暗斥宰辅;就算能过政事堂,呈上御览,则又必经内侍省②,然此答卷后文矛头直指阉党干政,内侍省又岂会放过他?孟老想判高第的惜 才之心练某可以理解,但判高第是在害他无疑。”

这位年轻的考策官正是侍御史练绘,他从头至尾端坐,有理有据说完,又补了一句结论:“此卷必须舍弃,才是给其出路。至于他考的另一科答卷,见解独到文采也是斐然,则可斟酌再判。”

白发的中书舍人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考策官评卷需综合意见,绝无可能一人专断,讨论与争执故是常有之事。

而两位考策官所争执的答卷,正是出自许稷之手。

公房内重归安静,练绘浅吸一口气,合上了面前答卷。许稷啊许稷,该说他是聪明,还是冒进呢?

策文写得倒是一片热忱,看得出其格局绝非只囿于比部那方寸地方,但做成这样,摆明了是不想得高第,但也不甘心被黜落,为此还特意考了两科?

畿县是无法留位给他了,赵相公大约也会暂断了拉他入伙的念头。

练绘想着想着,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窗户。

至于在东市暗曲里对峙的王许二人,则对此事还一无所知。

寒冷夜里,连呼吸也有了形状。呼出来的气成了白雾,很快又消失。大街上的欢笑像四更天梦境里的声音,远远的,不真切,嘤嘤嗡嗡又如三九天深夜里的蚊蚋盘旋。

“我猜你不姓许,你也不是男儿身。”顿了顿又问:“你是不是卫嘉?”

“我不明白十七郎在说甚么。”许稷的声音渗进夜色里,格外轻渺,格外冷。

“不明白?那这是甚么……”素来不会拐弯抹角的王夫南骤然抬手搭住她脖颈,温暖的手指挑开她圆领袍里的白领子,触到那细薄又凉的皮肤,再触到那并不光滑的项绳。

许稷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紧紧按住了他的手。

第20章二零英雄血

“如此紧张是因为被猜中了吗?”王夫南纵然手被许稷紧紧压着,也感受到了她的怒意,但仍旧面不改色,眸光风平浪静:“因是女儿身所以对我这样唐突的冒犯深感恼火,又因担心我认出你的项坠而慌张,是这样吗?”

许 稷显然已是暴怒,一向无波无澜的脸上是不容质疑的恼火,回答则更是坚决:“十七郎,许某自问与你有些交情,但我们的交情还不到你可以一而再再而三试探我的 地步。今日站在你面前的不论是男是女,是旧友还是新交,你此般行径都无礼至极。”她浅吸一口气,续道:“我松手,希望你也收回手。”

她发怒也是言辞谨慎最后留有可商量的余地,可王夫南却偏偏不领这台阶。他无惧被骂“无礼唐突”,即便知道自己这样做非常过分,但为弄清楚此事,他宁愿做一次小人。

“若我不打算收回呢?”

“那你我从此两绝。”许稷虽个头上矮了他一截,气势却丝毫不输。她明白王夫南这样执着地要确认,这其中一定干系甚重;且她也知道,王夫南绝不是听风就是雨的人,他拉下脸来求证,自然是心中认定了九分,只剩这最后一分来求个定论。

可他为何要求证?且从何得知卫嘉此名?又为何知道这项坠?联想起之前那匹他养了近二十年却忽然赁给她的马,许稷只觉思路理了更乱。

比起已知的部分,她不清楚的部分只能是更多。

她一句“从此两绝”未能吓跑王夫南,也没能得到他半点回应,内心底气遂开始坍塌,连用力压住他的手,也渐渐有些稳不住。

与其放任这样丢了士气,不如迎面而上。她剑指迷雾利落划开:“十七郎到底为何想要求证?求证了对你对我又有甚么好处?既是没有好处的事,那就请收手!”

“对不起,这件事于我很重要。”王夫南毫无避讳地注视着她。

“能有甚么样的干系?事关生死吗?”许稷无法理解他的执着,她只察觉到她手掌下那只手越发烫,因挨靠太近,仿佛连脉搏跳动都能听得清楚。

每一次跳动,都像死扣住她的咽喉。

“是,事关生死。”他稍稍停顿,认真地说,“我得知道,卫将军是否还活着。”

许稷呼吸短滞,眸光闪烁了一下:“我不知你说的是谁。”

“卫将军不知道吗?”王夫南脸上看不到笑意,“左神策军将领卫征,你当真不知?”

许稷被寒风吹得发抖,她无处可逃,几乎红了眼睛,于是索性拒绝回答。王夫南见她这般模样,知她快要失控,原本冷硬的姿态也松懈下来,他想是时候收回手了,可许稷却因太紧张,将他的手压得死死。

她单薄双肩微微发抖,面色苍白,嚣张夜风将她花白的碎发吹散,王夫南抬起另一只手想要去替她理顺乱散头发,可她却别过了脸。

“从嘉——”他唤她的字,语气柔软似要将她从濒临失控情绪里拽出来,可她的手却只是越来越冷,像惊弓之鸟。

他很想,抱抱她。

可 就在他想要安慰她时,许稷却忽然抬头正视他,措辞语气出乎意料地冷静:“你从头至尾都在试探我。连赁马给我,也是在试探我。不,你是在试探我阿爷。”她及 时修正:“若我未猜错,那匹马是卫将军赠与你的,而你怀疑我阿爷与卫将军有关联,于是想知道我骑了那匹马回家后我阿爷的反应。结果恰好我阿爷出远门,你便 怀疑是他在躲避此事。但我要明白告诉你,我叫许稷,我阿爷是许羡庭,他离开昭应,是因为自觉大限将至,并非躲避你那所谓的猜疑!”

“是 吗?”王夫南回过神比她还要冷静,“大郎说你阿爷阿娘往东去了,于是我一路往东,追到华山玉泉院,但玉泉院近来并未有客至。而你先前又说你阿爷是自觉大限 将至,往西去了。一个说往东,一个说往西,是你对,还是大郎对?或许你们说的都对,只是你阿爷说了谎。他为何要说谎?”

许稷全被蒙在鼓里,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两人之间忽只剩了沉默,一个声音遥遥传来。

“三郎!三郎哪!许三郎!许三郎你在哪儿啊?从嘉!”正是千缨的声音,越来越近。

许稷蓦地松手,王夫南却未急着收回手。他反而是温柔细致地将她白领子理平整,这才站直了同她说:“今日的无礼冒犯我深感抱歉,不希求你能原谅,但我仍有一事要与你说完。”

许稷努力压下心中诸多疑问,抬头看他。

王 夫南自怀中取出一只项坠来,又拉过许稷的手,将项坠放进她掌心里,语气寻常得仿佛在说吃饭睡觉这等事:“我知你不愿轻易承认,但我很希望卫将军还活着,更 希望你那离开昭应的阿爷就是改名换姓的卫将军。你出生那年,卫将军答应过我,说我如果能养好那匹马,就将女儿嫁给我,这块项坠是信物。”

他说着目光移向许稷错愕的脸,身体站得笔直,非常认真地说:“这是他欠我的一桩大事,至今没有兑现,他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许稷的手慢慢收拢,她即便未看,握在掌心里也知道这块项坠与她的几近一样。那项坠上还带着王夫南的体温,令她冰冷的手感受到一丝丝的活气与热意。

纸灯笼忽被风吹灭,暗曲里便只剩了一片漆黑,再也辨不清甚么表情了。

“三郎!三郎你在里面吗?”千缨的声音更近了。

王夫南偏头看了一眼西边,可以感受到千缨正摸索着朝这边走来。幽长深曲里,看不清另一端的千缨声音都变了调:“三郎啊,你若在的话就吱一声哪……呜呜这地方有些邪门哪……呜呜有妖风。”

平日里在许稷面前那样凶悍天不怕地不怕的千缨,独身一人却也暗自嘀咕内心的恐惧。

许稷握紧手中项坠,侧过身便往前走了几步,稳住声音说:“千缨,我在这。”

千缨闻得声音抱着酒坛子飞奔而去,声音也变得豪迈起来:“哈哈你怎么躲在这?我将十七郎的两坛子酒都顺手牵来啦,赶紧走赶紧走!”

许稷回头看了一眼,那边黑黢黢的却什么也瞧不清。

王夫南站在暗处,听她二人脚步声渐远,转过身往另一边走。

暗曲外依旧人来人往、灯火如故。

一盏灯将他的影子投得极长,又随风寂寥寥地晃动。平康坊的伎人从他眼前大方嬉笑着走过,留了一地脂粉气;总角小儿与玩伴追逐狂奔,无意间地踩了他的脚,很快又跑没了影……只有那灯火晃,影子依然寂寥寥。

他 很清楚地记得永安五年的冬天,在北衙校场玩泥巴的自己,因迟迟等不到祖父来接,遂溜达到靶场去玩,结果却被一脾气粗暴的火长逮住,那火长捏着后衣领将他拎 到神策军大将面前,忿忿地说坏话:“不知道谁家熊孩子,跑到这里来耍!万一被流矢扎中了怎么办?!难道要某的步卒给他赔命吗!没有教养的坏孩子!”

那 大将正亲自给一匹马洗澡,边洗边梳鬃毛,很是认真,听暴脾气的火长抱怨完,探头朝他笑了笑。那年他五岁还不到,是跑步跑太快都会摔了的年纪,只知道咧开嘴 笑笑就能求原谅,于是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洁白乳牙,那大将便摇了摇头,与火长道:“是王相公家的孩子,让他在我这吧。”

火长无可奈何地走了,而大将仍继续洗马。

他看大将不理他,又看看那匹马,问说:“我阿爷说马都有专门洗马的人来洗,大将为何要亲自洗呢?”

大将说:“这是我养大的马,陪我走了不少路,当然要好好待它。”

他似懂非懂点点头,虽是冬天,但他记得那日阳光很好,于是他说:“它长得真好看!比我家所有的马都好看!若它没有主的话,我一定要养它!可惜它已经是大将的了……”

大将又笑笑,将刷子丢进木桶里,坐下来道:“是吗?你会养吗?”

“不会我能学!”

大将伸过脏兮兮的手,捏了捏他粉嫩柔软的脸,笑道:“好啊,没主了这马就给你养。”

“大将年纪很大了吗?为什么头发都白了呢?”

“没有啊,我很年轻的,只是战事忙呀。”大将说着看向天边,“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就这样了,你长大了可不要学我。”

“可是很威风哪!大将是不是卫将军哪!我阿爷说有个卫将军很厉害!”

可大将笑了笑,并未答话。

他确信大将是卫征,是在永安六年的秋天。

那年大将到王宅来,将白马也牵了来。那马已瘸了腿,走路都很麻烦,但他还是认出它来了。他问大将怎么了,大将说它受了伤,恐再也上不了战场,于是问他还想不想养它。

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接下了这匹马。

那天将近傍晚,夕阳极美。

他忽然老气横秋地问大将:“我听四叔母说大将家最近添了个女儿,大将能将她嫁给我吗?”

大将一愣,敲了下他脑袋:“臭小子,多大就问我要女儿,你要娶她做甚么呢?”

“四叔母说那样我便是大将女婿,就算半个儿子了,那样是不是就能带我去打仗了呢?”

大将大笑,敷衍道:“好好好。”

“那大将不给我个信物吗?”

“小小年纪怎这么有心机?我儿若知她刚出生便被卖了,大约要哭死啦。不给不给。”

“大将!”

大将脸上笑意渐渐淡下来,他看了一眼热烈又萧索的夕阳,面目中有深深怅意。他忽然抬手解下项绳,将那项坠塞到小娃手里:“臭小子,以后若真做了武官,上阵杀敌带上这个,就死不了啦!”

“多谢大将!”他说着像个士兵一样朝大将行了大礼,可是,五岁的他并不会知道,那时候对他微笑、用粗粝手指捏他的脸对他说“那你要好好养这匹马啊”的卫征,已然身陷朝堂算计之中,正有一拨宦官暗自磋磨好了活人坑将他往里埋,而阀阅士族也默认了这种可能发生的迫害。

第21章 二一闻鹤唳

正月没过完,长安城倏忽热了两天,如此异象可谓不祥也……

所以说,尚书省一团糟也不能怪人了,只怨老天作怪哪。礼部侍郎哀叹一口气,走进公廨瞪了一眼正在偷懒的张令史:“干甚么呢?看毛看!快干活,这些全部封好!哎——练御史!”

他立刻换了脸色,挪至分明比他位低的练绘面前,笑眯眯道:“练御史亲自来盯着哪?”

“不然呢?”练绘完全不给他好脸,“等得了拖拉病的礼部突然变成急性子吗?”

“练御史说话这么直接简直太伤人了!要知道礼部眼下多得是老弱病残,都快成病所了!且新来的毛孩子又都不会做事,那要怎么办嘛!”

练绘索性没再理他,他盯着张令史及吏卒封完制科答卷,竟是松了口气。若无意外制科算是告一段落,而许稷直谏科的答卷也不会再被翻出来了。

那日与宰辅共同审议判卷取舍及等第时,赵相公问及许稷,练绘也只是递上许稷另一科的策文,并说:“下官认为许稷之才太专,当下并不宜委以重任。且他目前也不宜留京,相公若打算存此羽翼,不如将其迁至远处县邑为县令,是为缓兵之计。”

然赵相公却又问及另一科答卷,练绘则说:“许稷直谏科策文直指阉党,遂不可留。”

赵相公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练绘,仿佛能看透他,却偏偏不拆穿,反是顺了他的意思道:“他出个甚么头?阉党若瞧见那策文他还有活路吗?真是个蠢货子,让礼部一并封存吧,别给人看见了。”

自此,除考策官外便再无人见过许稷直谏科的策文。

而许稷也以文经邦国科登第,判为第四等。虽是第四等,但也不是什么差等第,毕竟第一、第二等这些年从来都是空置着不授人,所以第三等才算得上是最高等,而第四等怎么说也算是荣耀及第了①,更何况,登第者算来算去不过才十五人也,可谓是百里挑一。

不过在迁官告身下来之前,许稷仍是比部直官,就得继续撞这大钟。

年初的比部并不比年终时的比部要清闲。举国州府,据手实②与乡、县计帐为基础所编制的年度州计帐已经完成,计帐史已纷纷赶至西京,将州计帐送至比部勾检。

各州计史来去匆匆络绎不绝,势要踏破比部门槛。

而比部官员则又只能埋首于种类繁复的各种勾帐勾征帐现在帐利润帐中欲生欲死。

可恶的是,不仅要在五月前将天下计帐勾检完毕送到户部,同时还要准备八月都帐③申到度支,以此来编制支用国用计划。

头晕眼花的吕主簿抱帐一边哀嚎,一边将许稷带来的杂馃子往嘴里塞,含混不清地说:“这日子没有头哪!”

是没有头也,但这般循环往复,恰如人体之血液,容不得错漏,更必不可少。

财政,恰是庞大又精密的帝国系统之血脉哪,此一乱,则天下大乱。

可如今这血已不大纯净了。许稷合上手中一本勾帐,抬头看了一眼外边,冬末春初的雨便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天色渐黯,承天门上的鼓声即将敲响,许稷便匆忙收拾了书匣,与上官打了招呼,顶了斗笠就往尚书省马厩跑。

她 的马拴在最里边,低着头匆匆往前走时听得俩兵部官员嘀咕说“听说淄青要以子为质是真的吗?”、“那还有假,那李斯道是怕朝廷转而征讨淄青,都遣使奉表了, 说是求着朝廷允许他长子入京当人质呢!”、“那献地朝廷也是真的咯?”、“密、沂、海三州全部归还,这是在讨好朝廷哪!啧啧李斯道这个促狭的胆小鬼 哦!”、“那朝廷会派谁去宣慰哪?”、“嘘……不要说。轮得到你去吗?又轮得到我去吗?跟你我无关就勿议也……”

许稷听着摇摇头,一群家伙不过是觉得李斯道为人狡诈恐会出尔反尔,所以觉得这宣慰使的活是九死一生的倒霉活计罢了。

滴滴答答的雨声伴着马嘶声迎接暮色来临,俩庶仆蹭蹭蹭跑来挂灯,许稷则去解拴马绳。

她顺了顺马鬃,牵了缰绳正要往外走,却隐约觉得不对劲。偏头一看,骤然认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她反应过来倏地转回头,以最快速度翻身上马背,连斗笠都没戴就策马朝安上门狂奔而去也!

俩庶仆吓了一跳:“那白马官人好过分!突然跑出去了吓死个人!记下是谁了吗!举告他!”、“对对对举告!”

而同样目睹了许稷夺路仓皇而逃的某位王姓都尉,正站在廊下沉默不语。

王夫南今日恰好至兵部有事,牵马时便瞧见许稷心不在焉地走过来,而她于黯光中不小心看到他后,便像惊弓之鸟一般,罔顾外面这冷雨,飞也似的挟马跑了。

有本事一直逃!看你逃到甚么时候!

王夫南寡着脸戴好斗笠,亦是策马往安上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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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四五天,长安城内一片泥泞,每日往返皇城,白马都快成泥马。许稷实在心疼,趁这日太阳露了个小脸,中午时便拎了桶水到马厩去洗马。

可她才刚洗了一半,吏部李令史便匆匆忙忙跑了来,气喘吁吁道:“哎呀你怎么还在这?快去吏部啦,有要紧事,快快快!”

许稷被他再三催促,不得已搁下手中活计,擦了擦手便随他往吏部去。

只进了吏部院子,她便瞧见好些上回考制科的人,有些上了年纪,有些意气风发正年轻,都待在廊庑下,沐着毫无建树的惨淡日光,似等着甚么大事宣布。

许稷反应过来,知道这便是要宣登第授官了。

诶,她甚么记性,连这都忘了!

她这几日忙昏了脑袋,上面又有比部郎中催着她好好交接,以防止告身一下来她就直接跑了,到时候哭天喊娘都没用。

登第十五人等了好一阵子,脚都站麻了。就在其中一人想要席地而坐歇歇时,胖胖的裴尚书从里边公房走了出来。他站直了扫一圈廊下,目光从许稷脸上掠过,又低头轻咳一声,廊下便安静得连只鸟飞过都听得见。

裴 尚书侧身从漆案上取过制书来,摊开宣道:“朕思得贤隽,标明四科……”啰嗦了一阵终于进入正题:“直言极谏科第三等人庞燕、第四等人魏仁松、李雍、第四次 等人……文经邦国科第三等人陈元锡、第四等人崔志柏、许稷……”又言:“诸举子咸于短晷之辰,著粲然高论,以懿学茂识,扬于明廷,深沃朕心……其第三等 人、第三次等委于尚书省优于处分,其第四等人、第四次等人、第五上等人……尚书省即与处分……”④

待此制宣毕,诸登第举子跪谢圣恩,之后又分别由吏卒一一带入公房内予以授官。如铨选一样,吏部授官尤其是高第登科者,都先会询其志愿,再作决定。而到了许稷,却仿佛已没得选,裴尚书看她一眼,不冷不热道:“许君,拟授你河州枹罕县令一职,可有异议?”

河州?许稷短暂蹙了下眉。

裴尚书看在眼里,暗叹不懂赵相公的意思,为何非要将许稷扔去那么个鬼地方?户少人杂地差,是个十足下等县,县令品阶不过从七品下,完全不能与中县、甚至与赤畿县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