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也就算了,可沙州与吐蕃关系一直很紧张,战事不断实在不太平哪。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许稷竟没有提出异议。裴尚书干咳一声:“那便暂且如此,你先停了比部之事,往南衙去吧。”

许稷一愣:“南衙?”

“喔喔,是这样。”裴尚书解释道,“于边远县邑任职,多有凶险,朝廷好不容易培养出的人才怎能轻易折于边地?故令出任边远县邑之举子,往南衙习些防身逃命之术。”

许稷算是听明白了,这分明就是“朝廷虽然丢你们出去,但不是要你们傻乎乎送死的,文官别瞎跑战场和人硬拼,该逃就逃该躲就躲,保存革命力量回来再战”的意思嘛!

可见边县竟是不太平至此了,许稷想,难怪勾检时所见官员赈恤费越来越多,竟是此缘故。

可是不对!许稷机警问道:“请问是往南衙哪里?”

“哦哦,李令史会带诸举子过去。不过尔等需得通过南衙考核,方能领取告身任职,知道了吗?”

许稷连连称喏,再拜之后便先退下了。

次日一早,许稷与吕主簿交接了活计,便奔赴吏部集合。李令史站在廊庑下打哈欠,眼光瞥瞥,默数着举子人头,待人齐了便道:“请诸位打起精神来,应对完南衙考核,便能领得告身赴任啦!”

“考个甚么呀,射箭吗?”、“不吧,应是考跑得快不快”、“那某怎么办?某腿短是要吃亏!”、“不会考那个的,定是教授些旁门左道,譬如——暗器!”、“去去去,南衙好歹也是正规军!”

许稷默不作声听众人一路议论,但她心中竟是莫名有些忐忑。

李令史将一众举子领到校场,一火长跑了来,许稷竟是觉得他有些脸熟。那火长同样也瞥了一眼许稷,又慌忙跑了回去。

李令史完全握不住其节奏,嘀咕一声“都尉这是要干毛啊”,便转过头对叽叽喳喳的举子道:“莫说话莫说话,诸君请稍候。”他说着往台阶上一站,那火长又匆匆跑了来,指了许稷与李令史嘀嘀咕咕说了一阵。

李令史听着皱眉,转过身便朝许稷走去,又抓了抓额角,凑过去低声问道:“许三郎,你与王都尉有甚么过节吗?他说不教你!”

第22章 二二又一村

听到“王都尉”许稷心里就已经有了底,再听说“不教”二字,便更觉得无所谓了。她原本忐忑的心完全放稳了位置,反问李令史:“他可有说为何不教?”

“某哪知道他为甚么呀!不过他不是你妻兄吗如何闹成这个样子?”李令史着急皱眉,拜托他只是想顺利办完事,有甚么矛盾回家说不好吗?非要给他为难……真是令人头疼哪。

许稷本不想见王夫南,但既然有公务上的需要,见面也没甚么所谓。她同李令史道:“在知道为甚么不教的理由之前我是不会走的,李令史不若先领举子们过去,我随后就到。”

李令史领了她这好意,忙点点头,往后退一步,与诸登第举子道:“请诸君随火长往那边走。”

诸举子纷纷随火长离开,独留下一许稷。见举子们渐渐消失在视线中,许稷偏头看了眼东边晨光,微微弱弱显不出半点热度,长安城的冷热还真是任性啊。

她在校场坐了一会儿,晨风吹得她意识格外清明。河州枹罕县令,为何让她去那地方呢?虽早就做好了往边邑任职的准备,但去河州却仍令她意外,且也说不上来是甚么情绪。

河州乃陇右①名邑,河湟②重镇,是军事交通要塞,也是茶马互易之重要商市,可谓十足肥肉,若非这些年战事频发,恐怕也不会沦为“人人都不想去”之地。

地处边界随时都得面对“被吞食”的危险,高原铁骑说杀过来便杀过来,百姓惴惴不安,驻军疲于应付,的确不是文官理想的任官之所。

她父亲当年西征,就曾从西戎③嘴里将这块肉抢回来,可惜还没能吃到肚子里,便又落入了人家的口袋。

如今河湟之地虽再次收回,但只是衔在口中,都未能踏踏实实咬下去,恐怕被人随意一扯,就又要旁落。

许稷不怕往边邑去,但若当真要去河州,千缨是一定不能带走的,因实在太危险了。

天又忽然阴了一阵,许稷回头看一眼那边公房,见窗户开着便眯眼仔细瞧,隐约是看到个人站着,应是在与举子们说些什么。

许稷正打量着,那人好像也偏过头来往她这边看了一眼。许稷忙转回头,起身绕到西边打算转一圈再回去。她太不着急了,以至于拐出去喝了两杯热茶,这才慢悠悠地往公房去。

今日主要是教授些保命常识,举子们听到兴头上议论纷纷,王夫南见他们讨论得起劲,便不加干预随他们去讲,自己则卷了书往窗边一坐,还没看两行,视线便离了书移向了窗外。

他先前就见许稷起身走掉,到现在也没见她回来。她是不打算要南衙考核成绩了,还是另想办法去了呢?

王夫南望着窗外正走神时,却忽有一人沿着西边走廊飘到了窗口。

他一愣,许稷霍地俯身低头,毫不避讳地盯住倚窗装模作样看书的他:“书好看吗?”

王夫南全未料到,前几日见了他还跟见了妖怪似的许稷,今天非但没有扭头逃跑,竟还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来挑衅他。

许稷将他的意外全看在眼里,眸光更比往日明亮,纵然头发花白,面目中却满是少年人的神采和意气。王夫南坐在地上,被她这居高临下的气势压了一头,竟是霍地拉下帘子站起来,大步往门口去,似乎要出去赶她走。

结果许稷却是掀开帘子从矮窗跳进了公房内。她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王夫南简直无法。

“呀,许君终于来了呀!怎么从窗子跳进来呢?”一眼尖的举子注意到了她,这话才刚刚嚷完,王夫南便又从门口大步朝许稷走去,他个头高站起来气势便足得很,走到许稷面前,二话没说忽然抓过许稷双肩,竟是将她从窗子撵了出去。

诸举子看到的便是一长手长脚的都尉,抓小鸡一般将可怜巴巴的许君丢了出去。

诸举子纷纷掩面,太残暴了,往后这几天的日子可要怎么过唷?

许稷杵在窗外与王夫南对峙,王夫南长手一伸便拦了她所有去路,他俯身盯住许稷:“去与吏部说你不想去河州,让他们换地方。”

“为甚么?”许稷暂时放弃了再进去的打算,索性硬气地梗脖子质问。

“枹罕县令那个位置多久没人坐了?要你去掸灰流血?”

“所以某奉命前来习保命防身之术。”有理有据。

“胡说八道。”粗暴专断。

“骂吏部还是骂某?”

哗啦一声,帘子重新落下来,许稷便被隔在了帘子外。然她又自己挑起了帘子,歪着脑袋盯住王夫南:“某不会走的。”

诸 举子见状议论纷纷:“他们在说甚么呐?”、“曾君离得近,听到说甚么了吗?”、“好像是有甚么过节,恩恩”、“许君可真是倒霉呐”、“大约是家里的矛盾 吧……他们是妻兄与妹夫的关系呢诸君不知道吧”、“噢噢原来如此,不过王都尉仗着自己力大个大欺负许君颇有些过分也”。

王夫南索性锁了窗,走回诸举子面前,房内瞬时安静了下来。

毕竟见识了许君的悲惨下场,谁也不想惹火王夫南重蹈覆辙。

而许稷则靠窗席地坐下,看日头又移了一移。她听里面王夫南开始讲课,忽低头从怀里摸出那项坠来。

这当真是父亲的项坠吗?连项绳都看起来都与自己的别无二致。

她并不了解他的父亲,也不知道他的模样。

她出生后不久,他就消失在了西征的战场上。有人说他是单纯死在了西戎军的铁蹄之下,也有人说打扫战场时未见其尸身,故他很有可能是弃军叛逃,又或者去做了西戎军的俘虏。

总之,他不见了。

但她知道那都不是事实。

卫征是生死许国的人,是拼到只剩他一个人,都要将沦丧国土夺回来的人。他不会叛逃,更不会甘愿受俘。她知道,哪怕并没有找到尸身,但他消失不见,便是再也回不来的意思。

她母亲也正是因为深知这一点,才放弃了所有的希望。

对国家而言,他的赤忱之心日月可鉴。可对于家庭,他却并不是一个好夫君、好父亲。

且他心性举止古怪,即便是真做出“将自己的战马项坠送给一个不太熟识的孩子,再顺便定个亲”这样的事,也并不奇怪。

但那天王夫南将事情全抖给她的那一瞬,她还是被吓到了,以至于后来几天她都战战兢兢,甚至不大想面对他。

她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会突然有人逼问她父亲生死,更想不到父亲会与一个差了三十多岁的小辈有那样不可理喻的交集。

那晚的王夫南与往常很不同,她无法忽略他言语举动透露出来的执着,且她清楚这执着可能与卫征有很大的关系。

他选择如今的路,成为现在这样的人……都可能受了卫征的影响。

在他眼中,父亲又是个甚么样的人呢?

许稷不知为何竟有些羡慕他,因在父亲短暂的人生中,他与父亲甚至有过交谈,而她却完全没有机会。

天一点点黯下去,许稷在校场兜兜转转一整日,却完全入不得公房。

举子们经历了一天的劳困,纷纷赶在承天门敲鼓前离了校场。

而许稷则在这时走到了公房外,候着王夫南。

公房内亮了灯,王夫南却迟迟不出来。许稷皱眉,忽闻到酒菜香。就在她揉了揉饿了一天的肚子、打算耐心等王夫南吃完时,门却霍地开了。

许稷蓦地抬头,门口却空荡荡的没个人影,倒是酒菜香气变本加厉地溢了出来。

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西边窗子却忽探出一个头来。王夫南好整以暇看她一眼:“香吗?”

语气和她之前俯身低头问他“书好看吗”全然一样,简直是在报复。

更过分的是,见她不为所动,王夫南竟是将酒菜连同案几一道搬到廊庑下,在她面前坐下来吃。

王夫南不急不慢饮完一盏酒,手脚就渐渐热起来。他抬头看许稷,许稷则平眉顺眼地问:“都尉有没有可能改主意?”

“我记得我已经说过了。”王夫南兀自又倒了一盏酒,“你去同吏部说不想去河州,南衙考核一事上我便不会为难你。”

“王都尉的目的是不想让我去河州?”

“是这样想的没错。”

“为甚么?”

“从大局看,河州眼下不缺文官,你过去毫无意义,且我可以肯定,若你不去,吏部暂时也不会再安排人去。”他一本正经道,“而从我的角度来说——我不可能放着未婚妻去送死。”

许稷还没来得及反驳,他又说:“淄青遣使奉表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许稷陡蹙眉,但她又随即恍然。

淄青让出三州给朝廷,其中空职朝廷则必然会安排自己人过去,但朝中多数人都怕淄青出尔反尔会出事,故不肯去三州任职,倘若她主动提出要去呢?

即便她是第四等及第,看起来好像没甚么选择权利,但淄青的事摆在这里,便是绝好的机会,是足以令她翻上台的跳板。

“看来你改主意了。”王夫南留意到她神情的微妙变化,倏地端起酒盏起了身。他道:“我也改主意了。淄青三州虽比河州安全些,但以防万一你还是得习些保命本事。”

许稷抬眸看他,而他则隔着矮几将酒盏递到她面前,两边唇角俱是弯起,笑窝看着也分外可恨:“既然白天落下了,晚上补吗?我今日值宿可是闲得很呢。”

第23章 二三滂沱雨

许稷接过他递来的酒盏一饮而尽,颊边梨涡更深。暮色中她忽抬起手,掌心朝上手指往里勾一勾,示意王夫南靠近些。

王夫南果然上当,低头等她答复,可许稷却猛地将酒盏往他头上一扣:“别动,不然上次的冒犯,许某永不会原谅你。”

王夫南闻得此言,便只能保持俯身低头的尴尬姿势一动不动,而承天门的鼓声也终于“咚——咚——咚——”地响了起来。

“坊门将闭,你既然无处可去,不如在此补白天落下的课。”他抬眸用余光观察她的神色:“难道不好吗?”

“多谢十七郎好意,不过某尚有比部公房可歇。至于这里——”许稷扫视一圈,“留给十七郎好好休息吧。”

她重新看向王夫南,往后退了一步,俯身甚至推手行了个礼,这才转过身出了廊。

一火长遥遥瞧见此景,不由瞪大眼,心说都尉近来这是怎么了哦,头顶酒杯是要练杂戏吗?

待许稷走远,王夫南这才取下头上酒盏,借着廊下灯光看了一圈。

杯壁没有口脂附着,低头轻嗅,只剩甘冽残酒香。

——*——*——*——*——

次日天刚亮,许稷便已洗漱完毕从比部值房出来,抖落抖落身上浅青袍子,径直往吏部去。

李令史正在院中指挥庶仆清扫廊庑下的地板:“边边角都要擦到才行哪!不然又要被骂邋遢了,哎御史台也是管得真宽……最近老下雨地板怎么干净得了嘛!”

抱怨声暂歇,李令史扭头便瞧见青袍许稷走了进来。这一切仿佛是在他预料之中,他脸上自然地撑起笑意来,对许稷一拱手,很是客气地说:“许君早啊。”

“令史早。”许稷同样一拱手,“裴尚书可在?”

她原想近来因圣人抱恙朝会暂停,裴尚书这个时辰应该已到公廨,可没想到李令史却说:“尚书一早便去了政事堂,恐是要再晚些时候来。”

“那某过会儿再来,叨扰。”

“别别别——”李令史忙接着道,“尚书有交代,若许君来找请入内坐。”说着又招呼庶仆送茶备火盆,自己则领许稷往公房内走。

吏部今日的特别照顾令许稷有些意外,这是算到她要来啊。

火盆里噼啪声不断响,一盏茶热气袅袅,隔壁公房有书吏不断跑进跑出,似乎非常忙。

许稷算了算时辰,又撩开帘子看了眼窗外,瞧见李令史又领着一众举子往校场去了。而李令史前脚刚走,裴尚书便挪动着圆润的身体回到了吏部公廨。

吏卒与他交代了许稷到访之事,裴尚书竟是一挑眉,心说来得可真是快啊,于是接过庶仆递来的茶喝了一口,便径直往里边公房走。

许稷已坐了好一阵子,听得外面脚步声霍地起身,见紫袍尚书进来,便俯身一拜。裴尚书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坐。”

裴尚书开门见山:“许君特意前来,可是对昨日拟授存有异议?”

许稷应了一声。

“可有何想法?”

“下官想自请调往淄青三州,不知可否商议。”

裴尚书到底沉得住气,问她:“密、海、沂三州有八县尚有空职,你可有相中之所?”

“密州高密县。”

裴尚书猛地一挑眉,胖胖的脸颊也跟着抽动了一下。

就 在他到回到吏部之前,赵相公刚与他说过:“二十四郎啊,让许稷去河州,他就当真会去吗?河州现在是甚么地方,九死一生,聪明人都不会去的。可他不想去能怎 么办?若他足够聪明,就知道除了自请去淄青让出来的那三州,便无更好去处。淄青虽也不是甚么太平地方,但两害相权取其轻啊,他会明白的。”

裴尚书又问:“既如此,相公为何不直接授其淄青三州地方官?也免却了这其中麻烦。”

赵相公道:“二十四郎,你都已服紫了,却还是不懂官道趣味啊。其一,是看他够不够聪明,若榆木脑袋似的二话不说直奔河州赴任,那便是不懂变通之辈,死了就死了;其二则是看这其中有谁替他周旋出主意,会劝他去淄青者,恐也有心往淄青去;其三便纯是乐趣也。”

“那依相公看,他会自请去三州哪县?”

“高密。”

“为何?”

“高密临海又最富庶,易展身手,是翻盘的好去处哪。”

裴尚书想着赵相公的话回过神,看一眼面前这年轻人,不由想,后生们自以为翻出了鲤鱼塘,其实还只是在水面扑腾啊,要真想越过龙门,尚早,尚早矣。

他与许稷表示此事需再商议斟酌,便令人先送她出去了。

而许稷走出吏部,沿着尚书省廊庑一路往东走时,却也是对着迎面寒风轻叹了口气。她以为可不受摆布,不成为第二个练绘,可到底还在局中。

这局,会有翻的一日吗?

行至校场,举子们竟是不在公房听课,而是各自拿了刀剑跃跃欲试,大有“你有种来啊我砍死你哦”的架势;当然也有性格疏淡者,姿态高贵地拎着大刀站在一旁冷眼看,满脸都写着“诸君可真是蠢啊”。

王夫南虽深知这些举子纪律观念淡薄,也早做好了准备,但带这些人确实十分累人,因他们的主意实在太多了,主意一多便涣散、爱指点,个个俨然是带兵将领的模样。

王夫南的副手某果毅都尉在旁看着叹道:“书生误国,书生误国也。”

话音刚落,一杆标枪就朝他飞去,若不是避得及时,恐怕就要命丧于此也。

“乱丢枪乱舞刀乱议论者统统不过!”果毅都尉很是火大,毫不客气地揪了某敕头当反例,这些人便终于安分下来。

许稷刚想过去便被一防合给拦了,那防合道:“都尉说以许君之身手,已不需与他们同习,遂请那边歇着。”

许稷远远看了一眼王夫南,只见他正与一举子示范如何攻击要害,似乎并未看见自己,于是就随防合去耳房歇着。

耳房除了一册手抄靖公兵法便再无他物可打发时间,许稷翻了一会儿,旁边庶仆道:“这是都尉抄的呢!”

“是么?”许稷未认真看过他的字,仔细看下来,他的字倒是极其秀整谨慎,令许稷有些意外。

一册兵书打发了漫长的上午,待到了下午,因举子各自散去,王夫南才露了脸:“在石瓮谷时曾说要教你用弩机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