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缨扭头对看书的许稷道:“他好像当真是来送我们的,他存的甚么心哪?”

“不知道。”许稷翻过去一页书,正悠闲着呢,车板子忽被人拍响了,抬头一瞧,正是王夫南。许稷看他一眼,他言简意赅地说:“出来。”

千缨觉得他二人之间气氛不对。

许稷低咳一声,对千缨说:“你在车上等我一会儿。”便猫腰下了车。

千缨扒拉在窗子口往外看,王夫南将她的头扭到一边:“男人之间有要紧事说,你把头转过去。”

千缨哼了一声,不稀罕地偏过头:“谁要看!我才懒得看!”

灞桥上迎来送往之人渐渐多起来,王许二人行至桥边,离那车驾已有十几步远,许稷站定,一脸严肃地问:“十七郎可有事?”

王夫南将手一伸,掌心朝上,显然是讨要。

“做甚么?”

“给你的项坠呢?”

“甚么项坠?”

“信物啊!”

“你给过我吗?有何人可作证?或有其他凭证?”许稷一脸正经,却又满嘴无赖话。

王夫南无计可施:“那说好的婚约呢?”

许稷循循善诱:“十七郎,你我都这样大了,不要天真了。与小孩子的约定能算数吗?你好歹应该让卫将军白纸黑字写下来啊。”

简直无赖,无赖!

王夫南深吸一口气,决定暂不与她计较,遂又从兜里抽出一根细柳条来,那柳条上竟是快要抽芽,隐隐的墨绿色凸在粗褐色的皮子外面,是勃发的生命力。

许稷扫了一圈附近的柳树,贸一看都还是灰败之色,全无抽芽迹象。

“哪儿找来的?”

“你不要管。”

“不说我便不要。”

“不就灞桥上随便折的吗?我还有事,先走了。”王夫南不由分说将柳条往她怀里一塞,扭头就走,许稷却是上前一步抓住了他手臂。

王夫南错愕,趴在车窗口一直盯着这边看的千缨也是错愕。

千缨拍窗哀嚎,他们两个不对劲!不对劲!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V:在灞桥找根发芽的柳条你造多难嘛辣么不珍惜!

千缨V:我太后知后觉了,我要去宰了楼上

第26章 二六赴险途

王夫南低头瞥一眼她伸过来的手,眸中瞬时闪过亮色,转过身来,却还装腔作势问道:“有事?”

“多珍重。”许稷抬头认真对他说。

毕竟是离别,而离别应当郑重。

因不知分别后何时能再见,也不知各走各途会遇见甚么样的事,所以,她在王夫南的注视下将柳条小心收好,并躬身推手行了一礼,像下级面对上级那般,她道:“王都尉若有一日领兵打到高密,许某必以城降。”

“届时请替我备好酒。”王夫南说着偏回头看了一眼那边停着的马车,看到将脑袋从窗子口探出来的某只调皮鬼,又转回头拍了拍许稷肩头,轻描淡写交代了一声:“照顾好千缨。”

他说完便转了身,因怕待得再久一些会失态。他素来无所谓离别,但以往都是旁人送他,而今换了立场,自己折了柳条送人,则意义完全不同。

相较起短命的卫将军,他希望卫嘉能长长久久地活着。

他本心自然想将她圈在身边护着,但她生来就长了翅膀,他没有可能拦住她。

陌上无穷树,只有垂杨管离别。

就希望那即将抽芽的柳条,给她带去好运吧。

许稷重登上车驾,灞桥上却是有人吟起折柳曲。

“垂杨拂绿水,摇艳东风年……”笛声相附,更添几分恻然。

她按着袖中那根柳条,听身边千缨不住叨叨:“我觉着十七郎不对劲,他那么傲慢促狭的人怎么会特意跑来送别呢?还送柳给你,莫不是有甚么企图?”千缨说着皱眉,忽盯住许稷:“他不会看上你了罢?!”

许稷平顺淡定地回看了她一眼。

“我早就怀疑他了。你看他到这个年纪了,却还没有成家立室,一定是喜欢男人!完了,他一定是看上你了,才巴着你一道去泡汤,还一起同眠甚么的……三郎啊,可怎么办哪?”

“你不是说他喜欢的是男人吗?可我不是男人啊。所以,放心吧。”

“说的也是。”千缨脑子始终转不过许稷,很快就被她绕了进去,且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了。但她始终对两人抵足同眠一事耿耿于怀:“你真的与他睡过了吗?”

许稷老实交代:“睡过两次。”

“他没有发现你是女人嘛?”

“你觉得我像吗?”许稷巧妙避开正面回答。

千缨扫了眼她的胸,摇摇头。但她面色中又有忧虑:“我十二三岁便开始长了,十六岁月事也就来了,但你到现在这个年纪还丝毫动静都没有,莫不是有什么……毛病?”

“大约是吧。”许稷重新拾起书,坦诚地回:“我阿娘没有奶水,所以我幼时可能过得艰难了些。”

千缨盯着她看了好半天,忽伸手过去戳了戳她颊边梨涡:“你阿娘将你生得倒是很好看。”

许稷偏头看向了窗外,折柳曲已渐渐听不见,而车驾也快离了灞桥,往东走便出了关内道,途径洛阳,再继续往东北方向行,几乎跨越整个河南道,就能抵达原本淄青所辖之密州。

汉书有云,海岱惟青州……惟甾其道,厥土白坟,海濒广澙。田上下,赋中上。贡盐、絺,海物惟错……①

可见淄青乃农耕重地,水利条件优越,物产丰饶,乃是宝地。

而这样一块沃土,镇将领事却自作威福,强没刺史县令之权,视朝廷政令如空文,已旅拒朝命五十余年。

国家需一统,藩乱需荡平,但这其中耗费,可怕至极。

赋税繁重,到头来,还是百姓最苦。而百姓若是苦过头,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从长安往密州,住了一路驿所,许稷体会愈深。先前在计帐上感受到的财情总只有个粗略概念,但当真远离长安一路走下来,才知道比计帐上所显示出来的问题更麻烦,也才明白自己在制科举上的滔滔策文不过是纸上谈兵。

当权者是无法亲自走下来的,他们只能通过层层上报获知天下消息,但这些消息在传递中又剩了几分真,存了几分假呢?

——*——*——*——*——

是日清早,许稷从沂、密二州之间的一个驿所出来,正要辨询方位时,一旁吏卒道:“官人是要往密州去吧?那边现在可是不太平,要小心哪!”

“怎么个不太平法?”

“密州不是紧挨着青州吗?青州前阵子起了兵变,导致密州军也是人心动荡,听说就十天前刚乱了一回,百姓都闭户不出呢,就怕无辜伤了死了。”

“青州兵变?”青州可是淄青镇的治所②,难道淄青内部出了问题吗?

“官人不知吗?青州这次兵变是因内部出了分歧,一派有意向朝廷示诚,另一派则拒不肯送李节帅长子去朝廷,更不肯将沂、密、海三州让出来哪!”

“结果呢?”

“平息下去了,但消息仍是流了出来,所以密州也就……”

许稷并不觉得太意外,但吏卒的提醒仍让她多存了个心眼。吃过早饭,她喊千缨收拾了东西,便启程往密州去。

路上摊开地图,一瞧便知密州紧挨着青州。

青州作为淄青藩镇的治所,积聚着淄青镇的核心力量,而密州与之紧邻,必然与其关系密切。即便眼下淄青将密州让出给朝廷,但密州城内仍旧多的是淄青势力,高密县自然也不会例外。

许稷已经可以预见抵达高密后的困境,那就是除了她,县廨内外恐怕都是受淄青控制的人。

她作为朝廷空降至此的县令,还真是称得上光杆。

难怪王夫南要说,若淄青势力太过强大,让她干脆倒戈跟着淄青混,听着像是胡扯,但好像也没甚么更好的办法。

可她当真只能这么做吗?高密县廨的人,又是否都真心向着淄青呢?

她持保留态度。

从长安出来已走了近一个月,官道旁万树抽芽、绿意勃发,春天到底是来了。

千缨打着哈欠坐起来,瞧许稷仍在看地图,便也凑上前去看。她的手顺着密州往东移,那边是海,再往东呢?地图上却没有再画出来。

“三郎啊,从这里继续往东走是到哪呢?都是海吗?”

“是百济。”

“再往东呢?”

“新罗。”

“天下可真大呀,长安居然那么小。”她看着中原腹地的长安,头回这样慨叹自己家乡的渺小。在离开长安之前,她全没有料到外面会有这样大。在这之外呢?还有世界吗?

忍着一路颠簸将要抵达高密县驿所时,天已黑透。许稷拿了大氅给千缨披上:“初春时节仍是很冷的,别冻着。”

千缨吸吸鼻子望着前面:“还要多久啊?”

车夫道:“快了,约一刻钟罢。”

饿得要命的千缨恨不得立刻有一碗热汤饼摆在面前,她想着美味拼命咽了咽口水,又问:“三郎啊,为何这地方如此没人烟气呢?”

“因还没进城。”

“好恐怖啊。”千缨裹紧了身上大氅,正四下瞅时,许稷却忽地握紧了她的手。

“怎么了?”

许稷看她一眼,警觉蹙眉:“有马蹄声。”

千缨瞪眼,静下心来仔细听,果是有阵阵马蹄声逼近,且来势凶猛,恐怕很快就要追上来。若对方存有歹意,只怕是跑也跑不掉的。

许稷猛挑眉,赶紧令车夫停车。她跳下车,又拉千缨下来。千缨抱着随身包袱不知所措,许稷令车夫去寻安藏之所,拉过千缨就往密林里走。

千缨吓得满手是汗,声音微抖:“没、没事吧……说不定只是有人路过,三郎你可别吓我。”

“包袱给我。”许稷朝她伸出手。

千缨赶紧将包袱递上,许稷迅速找树洞将装有告身及新公服的包袱埋了进去,又连忙起身将周围打量一番,确定了方位拽过千缨就往密林更深处跑。

天黑路窄,遥遥可听得马蹄声歇了下来。

而她二人也是在密林中躲了起来。

初春夜风里还蕴着冷意,千缨背后却是出了一层汗。

许稷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她毕竟沉得住气,便紧握住千缨的手,让她镇定。

遥遥可见官道上的火光,那些人骑马持火把,马一动,火光便也跟着动。千缨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偏头瞥一眼许稷,指了指远处官道:“果然不是好人哪,黑衣黑马的,似乎还蒙着脸……你是如何猜到的……”

她说话时脸都快吓僵了,许稷揉揉她发冷的手,压低声音道:“从马蹄声音和节奏上来分辨,不像寻常过路的平民。”

千缨又问:“军队的吗?”她话音刚落,便看得那些人在搜寻她们的马车,但显是一无所获,于是只留了一部分人守着,另一部分人散开四处搜寻。

千缨越看越是着急,她都要将头埋进灌木丛中,手心里更是汗湿一片:“三郎啊,我真的很害怕……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对不对……”声音发颤:“他们为甚么要对我们下手啊……”

“别说话。”

千缨闭紧了眼,许稷却仍是保持姿势一动不动,周围安静得可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官道上的人与马忽然各自散去,铿锵马蹄声渐渐远去,千缨听着那声音,猛地松一口气,忍不住问许稷:“他们走了吗?”

许稷一直屏着呼吸,这时骤然抬手捂住了千缨的嘴。

千缨一惊,后背却顶上了一尖锐冷硬的物件。

第27章 二七下马威

千缨在感受到后背尖锐硬物的同时,一把剑也横到了许稷脖间。

凉凉利刃紧压皮肤,许稷刚想有所动作,便听得身后人出口威胁道:“都别动!”这声音一出,顿时杂沓脚步声逼近。

许稷闷头一听,最起码有五六个人,以她的本事,再带上一个千缨,想在这种情况下逃之夭夭几乎没有可能。

千缨彻底吓坏了,蹲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她想去抓许稷的手时,身后却忽有人猛地拽她胳膊,将她两手反剪在背后,利索地用绳子捆了起来。她还未来得及尖叫,便又被人封了嘴,脑袋上更是罩了黑布袋,转眼就被人拽起来推着往前走。

她呜呜出声,因看不见许稷慌张无比。而许稷的境况也比她好不到哪儿去,绑手堵嘴遮布袋,一样都不少。许稷闻其呜呜声,便也闷咳两声以示回应。

千缨大氅上的熏香若隐若现,许稷便知她就在附近,便稍稍放了心。

来绑她们的这行人显然不是甚么山贼土匪,许稷看千缨被捆时便认出了捆绳手法,且这些人之间使用行军手语,许稷便更笃定了他们的身份。

两人被押上马车,“吁——”地一声,马便狂奔而去,而车子也紧跟着颠簸往前。一路是初春夜里的料峭风声,完全听不到人说话,静得骇人。千缨紧挨着许稷,想说话可又甚么都说不出来,许稷也想安慰安慰她,可当下这样子,显然也是没法的。

约莫行了十几里路,马车乍然停下。被颠得魂飞魄散的千缨因为太害怕又呜呜起来,许稷用肩膀撞了她一下示意她安静一会儿,却霎时感受到了车内灌进来的风。

对方撩开了帘子,将她二人复拽下来,又推着她二人前行,至一门前,猛地将两人推了进去,“砰——”一声,门乍然被关,咔哒落锁,动作十分利索。

千缨吓出来的一身汗此时已冷透,加上久未进食而空荡荡的肠胃作怪,她跌坐在地上便只顾着瑟瑟发抖。许稷听那门被关上,但因一时无法确认屋内是否还留有人,便只顾挨坐在千缨旁静候着动静。

一刻钟过去,屋内甚么动静也没有,而外面也听不到甚么杂沓脚步声,倒是听得报更声慢慢过去。

报更声意味着这是在城内,而从那声音的远近来辨,这应当不是在甚么大院内宅,而仅仅可能是座小户,临街,目标算不上隐蔽。

那么对方将她们绑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何呢?

许稷略思忖,想起先前王夫南说过的“往河北去的监察御史才可怜,带着一二庶仆,连防合都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没少被藩镇兵欺负。你要知道藩镇自立久了便堪称一国,非常排外,所以你也要做好准备”,便将奇怪之心先暂时放到了一边。

既然外面全无动静,她难道待在这里等欺负吗?

她站起来俯身,努力甩掉套在头上的黑布袋,便终于看清楚了整间屋子的布局。甚么都没有,窗子完全被封死,堪称废所。她走到千缨面前重新坐下,拱拱她,千缨如惊弓之鸟般往后一缩,许稷闷闷咳了好久,才令她回神稍镇定。

她背过身,用绑在身后的手艰难除掉罩在她脑袋上的布袋,随后又蹲到千缨面前,让她看自己。

千缨于黯光中看清楚她的脸,差点哭出来。许稷见她这模样心疼极了,但眼下并非心疼的时候。

她 昂昂下巴,示意当下要先除掉堵嘴的布团。千缨看了老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动了动自己身后的手,意思是“我也知道啊可我手伸不到前面没法帮你拿啊”,许稷便 转转头,千缨霍地反应过来,连忙转过身,背对着许稷动了动未被束缚住的手指头,许稷便跪着俯身将头低下去。千缨指头触到那布团便紧紧揪住,许稷抬头便顺利 除去那布团。

许稷霍地松口气,千缨赶紧转过身来,她呜呜两声,示意许稷快帮帮她。许稷凑上前,张嘴咬住那布头,飞快替她除去堵嘴布团,并压低声音道:“别说话,头低下来。”

千缨不明所以地低下头,许稷则盯准她头上一根细簪,张嘴咬了下来。细簪落地,许稷用手将其够起来,背在身后不知在鼓捣甚么。

千缨看在眼里,一脸焦急。许稷脸上却仍旧风平浪静,看不出半点慌张,她面对着千缨,手上的努力却没有停下来。

就在千缨憋不出要开口时,许稷霍地起身,竟是已松开绳结释放了双手。

她迅速解开捆住千缨的绳子,顺手抚了抚她的后背予以安抚,便托她站起来:“可以走吗?”

千缨还有些晕乎乎,她回过神忙点点头,可又说:“门锁着怎么出去?”说罢下意识回头看窗。她可曾是翻窗高手,可这窗子全被封死了嘛!怎么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