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稷仍沉默不言,从地上复捡起细簪,到门口辨听了一番外面动静,仅一二声犬吠,很快便平息了下去。

没有人。

她推推那门,只见两门板之间横了锁链,但仍有缝隙。

那缝隙仅她一指宽,是没法伸出手去的。千缨在一旁看着着急,却只见许稷俯身从靴子里摸出一柄短刀来,她将那短刀卡进缝隙中,竟是嚣张地削起门来。

千缨从没见过那么好的刀,她专注看了会儿甚至忘了自己当下境况,心里竟只剩了一个疑问:三郎这刀是哪里得来的?

许稷麻利收了刀,手捏着细簪从那挖出来的缝隙中穿过去,刚好卡在手腕处。削出来的门边尚有木刺非常扎皮肉,而她开锁的本事哪怕再高也需得手腕活动,待她额头出了一层汗终将门锁打开时,腕处却已是不堪睹。

她顾不得太多,赶紧推千缨出门,待要走时,却又转回身将链锁重新扣好。

深夜街衢中空无一人,许稷抬头望天辨别方向,拉了千缨便往东走。

而两人逃走还没多久,抓她二人的家伙便折了回来。其中一小卒开锁时就察觉了不对劲,内心忐忑地打开锁,门一推开,里面竟是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

领头人往里扫了一眼,抬腿就给了那小卒一脚:“废物!半个时辰都不到人便没了,怎么跑的!”

“他、他、他开了锁逃出去的……”小卒捂膝,另一手指了被削过的门道。

领头人抓住那门板看了一眼,深深吸了口气,心中却仍是忿忿,遂与小卒咆哮道:“文官!他是文官!文官不都是胆小无能吗!”说罢便又是一脚。

小卒打吞牙往肚子里咽,心中已是呜呜大哭。

“还要追吗?属下认为这两人应还没有逃远。”一部下冷静问道。

那领头人终于镇定下来,低头略一思忖:“不用了,弄死他没有意义。”

而许稷及千缨的确没有走远,她二人遥听得巷子中犬吠声汪汪响起又渐渐歇下去,便知有人来又有人走,许稷松口气,到这时才察觉到手腕处辣辣的痛来。

就在这般景况下,她竟突然想起王夫南那一句“善待自己是本能”来,只可惜,她眼下并没有药膏。

两人在城中熬到天亮,铺子纷纷开张,似乎昨晚城中什么也未发生。

许稷从靴子里摸出仅剩的一点私房钱给千缨买了一碗热汤饼,自己啃了一块干巴巴的蒸饼,说:“若没吃饱一定要与我说,过会儿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千缨点点头,却将大陶碗递过去:“你喝点,别噎着。”

“你吃吧,我有水。”她说着站起来,走到街边上朝外看了看,飞快地将蒸饼塞进肚子里,见没甚么异象便又折回铺内。

千缨饱餐一顿压完惊,裹紧身上大氅便对许稷道:“你说要有很长的路走,是要去哪儿?”

“去找行李。”

“可昨日他们将行李翻了个遍,且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那行李不会都丢了吧?”千缨说着着急起来。

“你应当庆幸走时带上了最重要的包袱。”

千缨眼前瞬时一亮:“对!我如何忘了,你将那包袱埋起来了!”

许稷的告身、公服,还有她的私房钱,都在里面。

千缨骤然想明白甚么事:“昨晚那些人是冲着告身与公服来的吗?难道他们不想让你上任?或者……干脆弄死你?”

“若只是想弄死我便不会耗此周折,阻扰我上任倒是有可能,但那不是重点,他们要的是让我惧,让我明白到了高密地盘就得听他们摆布。”许稷从容说完又补了一句:“这不是稀奇事了,没甚么好怕的。”

“那我们、我们还要回去吗?”千缨有些担心地问道。

“当然回。”许稷抬头看她,“若这时候逃,不正中了他们下怀吗?”

“可是……”千缨蹙眉,仍是怕:“万一他们再做出这样的事来,就……”

“他们没有机会了。”许稷摸出地图摊开,“我们在此地,东边这里——”她抬头:“知道是谁的军队吗?知道他们为何驻扎在此吗?”

千缨困惑地摇摇头。

许稷敛起脸上仅存的一丝笑意:“想必这里已收到了我们昨晚出事的消息。”

“为甚么?”

许稷将地图收进袖中,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千缨:公公,不公平吧,比起我能干的相公我就是胆小鬼和吃货啊,这样的形象,你让我怎么找第二春呢?你不是坑我吗

第28章 二八官健兵

朱廷佐半月前领兵屯守在密州以东、莱州以西,以遏守密州支郡兵①等势力。

这日早饭尚未来得及吃,朱廷佐便收到了自称是许稷车夫送来的信。

那日许稷于驿所闻得密州兵变,便多留了个心眼,出发去高密前遂提前写了信揣在身上。途中果真不幸遇事,她便令那车夫带了信先寻藏身之所,安全之后将信转交给朱廷佐。

车夫果不负重托,解马狂奔,连夜抵达了朱廷佐的驻地。

朱廷佐将信打开,那信上说,若收到此信便意味着她许某人途中出事,应与密州军或高密县的县镇兵有关,恳请他以平乱为由出兵高密。

朱廷佐手下虽不过三千人,但个个都是精锐,出兵高密揍那几千号兔崽子并不算甚么大问题,且他正好想给密州军一点颜色看看,拿高密开刀以儆效尤也不错,还可顺便让许稷欠他一个大人情。

他详问过送信车夫后,猜想许稷现应被高密县镇兵所困押,容不得多等待,遂赶紧喊来副尉商讨计划。

另一边,许稷与千缨赶回了丢行李之处。马车已不在,一堆行李散落在路边,乱七八糟,且被路人拾去不少。

千缨见之深感肉痛,本就穷,这下更穷。

许稷径直去密林中将装着告身及公服的包袱找回来,与千缨略收拾了一番路边尚能带走的行李,两人各自带了一包袱便重返高密城。

——*——*——*——*——

高密原归淄青镇所辖,眼下吐给朝廷,但原藩镇所属的县镇兵②仍留在此地。据许稷所知,这些县镇兵是由前任县令私募而建,镇遏使③与前任县令乃一丘之貉,关系极好。

如今许稷至此地上任,原县令被调走,只剩了一位手握兵权嚣张跋扈的镇遏使,该镇将则必然要与“朝廷势力代表”许稷作对。

许稷做好了准备迎此一役。

到了高密城,她先将千缨安置在城中某馆驿,次日一早,便孑然一身往高密县廨去。

此时县廨内诸县尉、县丞、主簿,还有录事等都各怀心思地在公房里待着,多的是赋闲无事之人,闷坐在公房内翻读手抄书。

许稷的突然到来,杀了个措手不及。

她今日直接穿上了公服,不再是比部的浅青服,而是正七品上的浅绿袍,在一县之地穿此服色,一目了然。

迎接她的是一吏佐,吏佐瞧见她身上服色吓了一跳,扭头就要往里跑,许稷一把搭住他,并道:“带我一道进去。”

那吏佐本打算前去通风报信,可许稷这样说,他还能怎么办?遂只能点点头,忐忑带了许稷往公房内走。

进去先是主厅,东西各有公房。那吏佐躬身道:“某去将他们喊出来,您请在此暂候。”

“不必。”许稷抬起手就猛敲身旁木门,“咚——咚——咚——”三声将安静的公房吵醒。

那吏佐瞪圆眼,猜想眼前这花白头发且面相奇怪的家伙不好敷衍,忙拔高声音提醒:“新任明府④到啦!”

一众人闻声蜂涌而出,其中竟还有人袍子未穿好、幞头未绑的,显是刚刚睡醒。

高密县在全国排得上是中县,县廨编制为四十九人,而平日常在公房内走动的约有十五号人。

此时许稷面前正乌压压站了十五个县廨大小官员,样貌各异,但看起来几乎都很松散。

许稷扫视一圈,出示告身,直接借天子口吻宣读了一遍,并道:“某乃新任高密县令许稷,初来乍到,望诸君不吝指教。”谦卑但气势却丝毫不弱。

她收起告身,忽问:“县尉哪位?”

其中一人站出来,躬身推手行礼道:“某,京兆府陈珦。”

长安人?许稷稍作打量,此人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在一群懒散的高密县官员中看起来似乎格外上进。

她别过视线,又问:“县丞哪位?”

一人站出来随意一拱手:“某,越州薛令之,高密县丞。”

许稷又问:“主簿哪位?”

一三十多岁的男子站出来,拱手道:“某,青州吕奉,高密主簿。”

作为中等县,县官编制为四人,分别是一县令、一县尉、一县丞、一主簿。

许稷认完三大僚佐,却还没完,又问:“录事哪位?”

一矮个男子站出来,小声应了一声:“某。”

“贵姓?”

录事显没料到会被许稷单独拎出来认,遂惶恐回说:“蔡……”

“蔡录事,请将三年内年高密县帐取给我。”她看了一眼东边一间公房:“那间公房既无人我就要了,请顺便送算盘来。可有异议?”

小录事忙摇摇头,随后又忐忑瞥了一眼主簿。主簿暗推他一下,蹙眉道:“还不速办?”

“今日暂到这里,先散吧。”许稷发了令,诸人纷纷散去,主厅内只剩了那吏佐与她自己。

春日晨光照进厅内,门旁植株绿意盎然,许稷搓了搓手,掌心里便渐渐有了热度。

庶仆将东边公房打扫完毕之后,许稷便一头扎了进去。

县 廨内诸人各有心肠,小声议论着诸如“听说是比部出身,果然一来就是看帐,除此还会旁的吗?”、“会看帐才狠哪,这位怎么看都像是实干派,往后的日子恐是没 法像眼下这样过下去了。”、“实干派又怎样?在高密这地方难道掀得起浪吗?”、“哎,也不知那位镇将是否已得了新县令上任的消息……”

吏佐口中这位“镇将”正是高密县镇兵的将领刘仕忠,手握镇兵四千人,全都是职业兵⑤。所谓职业兵,即是除了当兵不做其他事,完全依靠国家财政去养。若无战事,这些人便“虚费衣粮,无所事”⑥,给当地造成极大的经济负担。

这些人当中多的是市井屠沽及亡命无赖,因收入来源就是吃赋税,已形成利益集团,一旦他们的利益受到侵犯,说翻脸就翻脸,兵变等等就随之而来。

所以没人敢动这只压在高密县的大老虎,就怕惹怒它被反咬一口,死无葬身之所。

事实上这种情况普遍存在于割据藩镇中。

因县令一般不兼任镇将,也不得过问军事,而镇将往往势力庞大,甚至对县令的行政权与财权都会进行不同程度的侵削。

诸人说着说着,便又扯到这话题上,最后纷纷叹气表示无奈。来了新县令又怎样呢?是朝廷派来的又怎样呢?还不是被刘仕忠压得死死吗?

许稷的县令之路,恐是难也。

一众人正嘀咕之际,有一吏佐忽冲了进来:“诸君勿吵!”

随后一举手中写满字的绢布:“许明府遣某来贴这个!有违者常考降一等!”说着“啪啪啪啪”四个角往墙上一粘:“可看清楚咯,别怪某没说哦!”言罢叉腰往旁边一站,看着一众人凑了上来。

绢布上所言,正是《县令诫》的翻版,甚至还很过分地约定了公房制度,不许睡觉不许乱议不许看闲书等等……

难道消息有误,这位号称比部出身的许明府实际上是御史台出身?这分明都是御史才会想出来的可怕制度啊!可怕可怕!

诸君哀嚎之际,却有一人弯唇淡淡笑起来。

此人正是高密县尉陈珦,他已很久没有笑过了。

他从小屉里摸出一封信来,展开又读了一遍,还没读完,便有吏佐喊他。他起身顺手就将信夹进案上一叠公文里,便匆忙出去了。

——*——*——*——*——

自许稷来了后,东边公房都没甚么动静,偶听得算盘噼里啪啦响,也不见她出来。

第三天了啊,这位新来的明府到底想怎样?看帐是多枯燥的事情啊,不如出来晒晒太阳聊聊人生嘛!

县廨内诸君正暗暗抱怨时,被许稷收买了的那吏佐又冲了进来,眉飞色舞道:“许明府邀诸君共进午食!快点快点,公厨酒菜都准备好啦,来晚了就没有座留着了哦!”

嗬!还知道给他们糖吃!好坏!诶不对,公厨做的饭菜吗?早吃腻了啊!

诸君又是一阵哀嚎,却仍是纷纷起身往公厨去。

“会不会是鸿门宴?”、“放心啦,许明府那个身板刺杀不了你的啦。”、“都喊过去是要做甚么哦?”、“你这么害怕做甚么,难道做了甚么错事心虚吗?”、“我……”

许稷早已在公厨内等候,面前一张大食案,足足可坐下二十人。

诸人进去后便围坐一圈,许稷两边竟是无端端空出两个位置来,搞得好像很怕她似的。

许稷也不在意,令庶仆上酒菜。

公廨饭食好不到哪里去,诸县官县吏如往常一般迅速吃完,正等着许稷一声令下让他们撤时,许稷却先令庶仆将食案收拾干净。

“诸君有要去方便的吗?”许稷忽然开口问道。

哪有人吃过饭就去方便的,这个明府好奇怪哦!

“既然没有。祝暨——”她偏头喊那吏佐,“关门。”

关门?这是不打算让他们出去了?

“请 诸君来,有两件事。”许稷翻开了面前的簿子,“其一,是县廨收支。眼下高密县主要收入仰赖赋税及公产公业,而支出则要周顾馆驿、转运、官司、水利、兴造、 学校、佛道等,其中供军更是大头。高密县民三万,官健兵四千。兵不事生产,不事农桑,全靠民耗巨资养,已近三年之久。百姓贫困无力,兵却骄而好乱,实在本 末倒置。因此其二,是与诸君商讨削减高密长从官健⑦兵额一事。”

疯了吗?县丞闻言差点跳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你们想我了吗?不着急,我已经在上线中了,就是网速有点卡。先让我未婚妻找找存在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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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支郡兵:指的是藩镇所属各州的军队。领兵的称为州刺史。

② 县镇兵:请这样来理解:藩镇势力范围内有各州,各州下有各县。那么州一级的兵被称作支郡兵,县一级的就叫县镇兵。

③ 镇遏使:县镇兵的将领,也叫镇将,下有十将、副将、押衙、虞侯。镇遏使多由藩镇节度使直接任命,一般来说都是亲信,势力很大,经常倾削当地县令的职权。(县令好惨)

④ 明府:对县令的称呼。县尉则称作少府。

⑤ 职业兵:所谓职业兵是募兵制的产物,在府兵制时期是很少见的。府兵是兵、农不分离,非战时就从事农桑;而职业兵不同,他们已经脱离农业生产,职业就是军 人,不产出,需要国家来养。像县一级的职业兵,需要靠县的财政收入来养,这块耗费非常庞大,所以对许稷来说,削减兵员令他们从事农课是必然要走的路。但这 帮职业兵很不好搞定,因此削减兵额亦是难事也。

⑥ “虚费衣粮,无所事”:《资治通鉴》卷224

⑦ 长从官健:就是官健兵啦,也就是目前高密的驻军,都属于募兵制的产物。他们是特殊的军人利益集团,很难搞。

第29章 二九里外合

募兵以来,兵农分离,县官费衣粮以养军。因是官养健儿,故称作官健。许稷所说削减长从①官健兵额,实际就是要与刘仕忠对着干,减他手里的兵。

众人一听许稷要削兵额,自然个个咂舌。

薛县丞刚要起身,却被旁边的主簿给摁住。

那 主簿与他使了个眼色,许稷抬头瞥去恰好看见,却没说甚么,反倒是继着方才自己挑起来的话题往下说:“高密每年不仅要拨给官健兵衣粮,连其家口之粮也要负 责,种种优待是盼其能镇守家园,但眼下是如何情形,诸位比我更清楚。再者,朝廷对地方官健兵额素有规定,多征者均可不予给衣粮。如今高密既然重归朝廷管 辖,自然要按朝廷的规定办事,若刘镇将不主动撤减兵额,我会停掉高密军的衣粮。”

薛县丞到底没忍住,霍地站起来:“许明府这有些纸上谈兵了吧,削减兵额这么大的事,岂是这么容易就能办到的?若当真停了高密军的衣粮供给,起了兵变怎么办?围攻县廨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许明府说这话可是要慎重些。”

“慎重不慎重的,不重要。”许稷抬头看他一眼,淡淡地说:“重点是,高密官健兵额必须裁减,这点没甚么可谈的余地。”

薛县丞又问:“敢问明府打算如何做?”

许稷偏头问吏佐:“祝暨,遣人去请了吗?”

“去了去了,说是明府请刘镇将吃饭,大约这会儿已往这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