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刘仕忠吃饭?

诸君看着面前空荡荡的大食床面面相觑,敢情这真是鸿门宴?不是给他们的鸿门宴,是给刘仕忠的鸿门宴?

将他们都困在这,是不让去通风报信?这么说来,许稷是怀疑他们其中有刘仕忠的人咯?

诸君各怀鬼胎琢磨时,许稷则合上手中簿子平平静静地看着,将每个人的表情都收入眼中。

机敏的吏佐祝暨站在一旁,咳了咳道:“明府,某似乎听到脚步声了。”

许稷轻应一声,坐得稳稳当当:“给刘镇将开门。”

“喏!”祝暨应声忙去开了门,只见刘仕忠正大步朝这边走来。他脸上撑起笑来,躬身推手,很是亲切地问候:“某见过刘镇将!”

刘仕忠却看也未看他一眼,径直走到了门口,在门槛处停下。

到底是军人,天生的警觉使他没有贸贸然跨进门。他看到了坐在食床那端的许稷及边上一圈诸县官县吏,也不行礼,只说:“说是请吃饭,食案如何是空的?”

“不着急,饔人已在准备了。”许稷抬首正视他。

她话音刚落,坐在食床对面的县尉陈珦忽让了位出来,躬身对刘仕忠道:“请刘镇将入席。”

刘仕忠瞥一眼陈珦,径直撩袍坐了下来,盯住许稷:“许明府新官上任,还未待刘某前来庆贺,便要请刘某吃饭,恐怕是有他事吧?”

“是。”许稷不和他兜圈子,“请刘镇将来,是为削减高密县镇兵兵额一事。”

刘仕忠先是一愣,随后竟是笑出来,不以为意道:“削减兵额?”

“没错。”许稷四平八稳地坐着,“四千留五百守城,其余均由长从官健改为团结兵②,农忙事生产,闲时训练。刘镇将以为如何?”

她明明白白将条件都摆了出来,看着简直蠢。诸县官县吏一阵唏嘘,心中各有叹息,心想本以为这鸿门宴会怎样怎样,却只是如此啊……

而刘仕忠更是觉得好笑,他姿态歪斜,睨了一眼许稷。他原以为这家伙那晚上能从他手里逃掉应是有两把刷子,却原来还是书生意气之辈,大话倒真是敢睁眼说。

许稷低头揉了揉手指头,又抬首说:“该问的某都已问,既然刘镇将不愿表态,那么某这条道算是走不通了。”她声音低下去,又偏头看一眼吏佐:“祝暨,上菜吧。”

“喏!”祝暨高声道:“上菜!”

一众县官县吏深感莫名,搞甚么,不是才刚刚吃过吗?惊讶之际,只见后厨竟是冒出好些生面孔来,约莫有是十五六人,迅速围了一圈,将他们困在其中。

刘仕忠深感不对劲,正要起身夺门逃,祝暨却霍地冲过去将门咔哒锁上。

“许稷你敢与我玩这套!”刘仕忠转身指许稷怒骂。

许稷抬头看他,丝毫不惧:“某也想和平解决冗兵问题,但刘镇将不配合,某只好出此下策。”

刘仕忠本就是易怒的性子,站上食床就要过去找许稷算账!但许稷显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一把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匕首狠扎上桌面,怒气之大令一众县官吓了一跳。

她声音却仍是平稳:“抓。”

一众身穿便服的武人闻令便霍地冲上食床将刘仕忠摁倒,三下两下便将其捆了起来。

“许稷你狗娘养的!和老子玩阴的你还嫩着!”

“哦?”许稷说,“底气这般足,某猜是……刘镇将来的时候带了兵?”

刘仕忠冷笑。

“带了多少?”许稷问。

“老子带的兵足以将你这高密县廨围起来!”

许稷皱眉沉吟:“那该怎么办呢?要某现在放了你吗?”

“看你识不识相!”

刘仕忠这话刚说完,忽有一吏佐冲进来,飞奔至许稷身边,俯身与许稷小声交代了几句,便站到一边。

“某很识相。”许稷说着停了停,在诸人都以为她要妥协之际,她忽抬头,吩咐道:“薛县丞。”

姓薛的全未料到许稷会在这当口喊他,陡一回神,忙应:“某在。”

“下他的符。”

“甚么?”薛县丞似没听明白。

那边吏佐祝暨道:“明府让您下刘镇将的兵符。”

薛县丞恍然,却万分惊愕。他支支吾吾:“这……”

“顺带将他的嘴堵上。”

所有目光都朝薛县丞看去,都知薛县丞与刘仕忠有几分关系,便觉这戏更好看了。

刘仕忠威胁:“薛令之你敢过来老子就要你的命!”

许稷拆招:“薛县丞,他带来的兵现已被缴了武器。”

薛县丞不是甚么很大胆的人,手心冒汗,喉结不住滚动,额角乱跳。他看看刘仕忠,又看看许稷,最终竟是稳住心神朝刘仕忠走过去。一武人将布团递给他,他哆嗦着手将布团往刘仕忠嘴里塞时,被刘仕忠唾了一口!

薛县丞一咬牙,猛摁住刘仕忠的头,再用力一塞,便将刘仕忠堵了口。他直了直腰背,却没松气,伸手到其腰间摸到兵符,立刻转身朝许稷奔去。

将兵符往许稷面前一放,薛县丞一躬身,忙往后一站,表示以后与许稷一队。

许稷知道这种人没有真心,对于没真心的人没必要花心思去收买,让他清楚利害关系就足够了。

她将兵符握在手中,摩挲一阵道:“你手下那些兵多的是市井无赖、猎户悍民,他们只关心利益,只为利益卖命,而不是为某个人。变易主帅对他们来说,并无所谓,稍一威胁便立刻变节,刘镇将怎会不懂这个道理呢?”

刘仕忠怒红了脸,额角青筋凸起,若不是被几个身强力壮的武人钳制,大约就要上前将许稷揍成肉泥。

祝暨这时上前打开了门,阳光照进来,公厨内一片明亮,外面的嘈杂声也渐渐听得清楚。

“横 行县乡,鱼肉百姓,纵手下挑起兵乱,这些罪名够不够?”许稷缓缓说着,“倘若不够还可加一条,绑架新任县令,依律法起码徒三年。”她乌黑的眸子看向他,那 一眼里透着城府,像是报私仇,却又分明说的是正义:“某已上报州录事参军,想必州府会依法对此做出正确定夺。”

她拔起扎在食床上的匕首,夹进簿子里,与县官县吏道:“今日暂到这里,诸君请回公房。”

随后又起身对着大步走进来的人道:“至于余下之事,麻烦朱兄。”

朱廷佐走进来,指挥着手下将刘仕忠押走,又与许稷道:“他今日带来的那些虾兵蟹将还得处理,高密县镇兵营也要去盯着,我暂先过去,改日找时间再叙。”

“朱兄辛苦,慢行。”许稷拱手致谢。

朱廷佐豪爽地出了门,县官县吏也纷纷散了去,公厨内便只剩下收拾残局的陈珦及许稷。

许稷出门,陈珦亦是不声不响地跟着出了门。

许稷走到廊尽头忽停下来,陈珦亦是止住了脚步。

许稷转过身,随口一提般问道:“陈君可是认识王十七郎?”

陈珦抬眉:“这……”稍顿又问:“明府如何知道?”

许稷淡笑,复转过身提醒道:“往后不要将书信随意夹在公文中了。”

陈珦骤然明了,他那日拿出信还未看完,因临时有事便塞进了公文中,可后来竟是忘了,而这公文又由吏佐送去许稷那里审阅,那信定是被她瞧见了!

陈珦只叹失策,跟着许稷走出廊庑,便见春日午后的温暖阳光便铺了满地。

那封信虽未署名,但许稷却还是一眼认出了字迹,秀整谨慎,出自王夫南之手。

信中言辞恳切又别扭,拜托陈珦多照应,却又说千万不要让她发觉出其中情委,甚至让陈珦阅之即焚,可惜千算万算,忘了陈珦是个粗心大意之徒。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做人真难,我要放弃做人了,明天就去当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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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长从:其实是长期服役的意思。还有个词叫长征健儿,就是驻守边疆长期外征的。

②团结兵:有别于职业兵。这种兵不离生产,不离乡土,农忙时生产,闲时训练,政府会予以相应补贴。

第30章 三零名心具

高密县镇兵还不晓得刘仕忠出事,朱廷佐的兵就将他们困了个水泄不通。

外面的消息传不进来,里面的人也没法求助,朱廷佐守着高密兵营态度坚决,放出话说只要出挑乱者,必杀无疑。

有不信邪的亡命无赖唆使同僚一起作乱,朱廷佐说到做到,逮住挑事头头直接砍。三天内出了好几场乱子,朱廷佐不损一兵一卒全部平掉,落了个“凶毒狠辣”的评价。

但那又怎样呢?高密军群龙无首,一群野蛮子,成不了甚么气候,骂就骂好了。

一时间“朝廷要杀光高密军”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上下传遍,弄得人心开始涣散。

类 似“都是前阵子兵乱的错!我们为何要出那头?密州军作死也就算了,我们跟着凑甚么热闹?”、“就说密州都已经让给朝廷了,我们和淄青李节帅没甚么关系了, 干么要我们闹事?现在想想真是找死。”“都第四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刘镇将恐怕是被朝廷弄死了,我们也是网中之鱼,怎么办?”、“拼吗?总比困死在这里 强!”言论在军中四起时,许稷来了。

许稷是与朱廷佐谈判的姿态而来,请他收兵撤出高密。

因之前仅仅是解决掉了刘仕忠,离许稷削减兵额的目的还有一段路要走。按照许稷的计划,是先踢掉刘仕忠,暂不提削减兵额一事,免得高密军将所有怨气都撒到她头上。

县令乃亲民之官,她在高密一天,就不能太明显地得罪人,包括高密军。若姿态强硬粗暴地将削兵令执行下去,就是两玉相撞俱伤而已。

但朱廷佐不同,他本来就与高密军是两个立场,他代表的是真正的朝廷力量,在这地方就算将人全部得罪光,拍拍屁股带着兵回去了,谁也没法找他算账,所以由朱廷佐做这恶人再合适不过。

许稷则只要放下所有姿态,言辞恳切地与之谈一谈,让他放高密军一马,再接受他提出的削减兵额一事,便可顺水推舟,将此事真正提上执行日程,且还能当回好人,对退役的高密军予以优待及补贴。

这商谈据说许稷和朱廷佐各有坚持,互不相让,以至于拖了很久。

高密军中这消息传遍,都期冀着一个较好的结局,顺带恶毒诅咒朱廷佐断子绝孙。

最后的结果贸一看是各自妥协过的,朱廷佐撤军高密,而高密军需裁至五百,其余人退役或转为团结兵,不再享有官健兵的待遇。

原则上非本地籍的官健兵一律撤掉,给予返乡补贴;而本地籍则多转为团结兵,忙时回家劳作,闲时统一集结训练,予以税赋上的优待。

算不上皆大欢喜,但对于大多数高密军来说,这结局总比平白无故被杀掉强。

至于高密军中态度无赖的恶势力,许稷一个也没留,全让朱廷佐带走依律处置。

整件事做得算不上磊落但还比较厚道,朱廷佐也算是认清了许稷的面目,这家伙可比他想象中要狡猾精明得多啊。

月末朱廷佐要撤军时,特意喊了许稷喝酒。许稷正忙着处理兵员之事,已是焦头烂额,却还是抽出空来与他见面致谢。

“你县廨那些人嘴不会乱说吗?捅破你的小阴谋甚么的。”

“都在一条船上,没人会多这嘴。何况说了也没甚么,大不了说抓刘仕忠之前某便受了朱兄威胁,不得已为之。”

“可信吗?你那日可是怒气冲冲。”朱廷佐摇摇头笑道,“你算不得甚么正人君子,但我服你。蕴北说的没错,你很有胆魄,且能拎清利害关系。”

许稷笑:“可他还曾笑我自保心太重。”

“自保心没甚么大不了。”朱廷佐转动着手中陶杯,淡淡地说:“比起不做声暗搓搓地坑队友,你能敞开来说要利用我,就已经好太多。且这样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先记着吧。”

“是。”许稷认真记下这笔人情。

“说起来,刘仕忠倒了,县镇兵群龙无首总不是办法,兵符交给州府了吗?”朱廷佐喝了一口酒抬眸看她。

“仍在某手中。”

“还在你手里?”朱廷佐错愕,“你莫不是想要——自请兼任镇使?”

“是。”许稷饮了一口酒,郑重道:“倘若兵权再旁落,某甚么都做不成。”

“话虽是这样说,但你到底一介文官,兼任镇使未必能得心应手。”朱廷佐摇摇头,“且县廨琐务繁忙,如此搞下去你是打算三十岁就华发满头吗?”

“人 生能得想做之事已是万幸,许某人愿为之赴汤蹈火,华发满头又算得了甚么。”她说着握酒杯起身,弯了腰道:“谢朱兄搬兵救某于水火,谢朱兄甘做此恶人,再谢 今日酒菜款待,许某甚为感激,先干为敬。”说罢仰头饮尽杯中酒,置空杯于案,深作揖:“时辰不早,许某有琐务在身,就此告辞,望朱兄勿要怪罪。”

朱廷佐起身相送,至营外见她走远,便不由想起先帝所言“今一邑之长,古一国之君也……大抵休戚与夺之间,盖一专于今长矣①”。

先帝所期待的县官,大约就是许稷这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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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密县的春意已到了最浓时,许稷夫妇却因要为五斗米折腰而欣赏不来这好景。

先前在长安,虽穷也不至于到发愁的地步。但如今置身外所另起锅灶,才发觉日子实在难过……怎么到处都是看不见的开销啊?

千缨翻翻钱袋子吐吐舌头:“没想到在长安时我们也占了老太太不少好处……都是些看不见的帮衬,看来下次回去得多谢谢老太太……”说着将钱袋子一倒,摸摸铜板:“可今日吃甚么呀?”

许稷闭着眼揉太阳穴装死。

“俸料甚么时候发呀?”

许稷仍旧装死。

千缨怒起身,正要上前揪许稷耳朵,却听得外面庶仆喊道:“明府!长安有信来啦!”

长安来信了?

许稷睁开一只眼,求饶道:“别揪我,我去想想办法。”

千缨遂收手叉腰,看许稷往外去。那庶仆一路跑进来,除信之外,怀里竟还抱着一只长锦盒:“明府明府快看,长安还给捎东西了!”

“谁送的?”许稷止住步子,打量一番那长盒子:“看着很贵啊,这算受赃了罢。”

“是长安家里寄来的哩!如何能算受赃呢!”庶仆两眼发亮,“明府快打开看看!”说着忙将信递过去。

“家里?”许稷纳闷着接过信,速速拆开。

“从嘉,见字如面。以纻丝、白轻容各一匹慰暑夏,望笑纳。名——心——具。”

所谓名心具,正是“心照不宣、知名不具”之意也。

许稷自然认得这字迹,不过她显然更关注信中所提“纻丝、轻容”,忙接过盒子打开,其中正是一匹绿纻丝纹布及一匹轻容纱。

这时千缨已凑了上来,她瞧清楚后不禁瞪目惊道:“三郎我们发了啊,卖掉换米可以吃一年哪!这是谁送的呀,可真是阔绰啊,我如何不知道你有这种朋友哪!”

许稷霍地盖上盒子冷静了一会儿。

如此昂贵的丝绸罗纱,虽然夏日里穿着凉快舒适,但对她来说,却并不是十分有必要。如千缨所言,拿去卖掉就能发一笔横财,她亟需要钱,应当卖了这心意去换米吗?

见字如面,见字如面。

她仿佛看到王夫南站在跟前,看穿她说:“看吧我就知道你想卖掉,为了钱就能把我的心随便扔掉,简直可恶。”

诶她果然是很可恶吗?

千缨忽摇摇她:“到底是谁捎来的呀?”

“十七郎。”许稷回过神,老实与她交代。

“怎么会是他呀?!”千缨惊讶之余却又更高兴:“不过他送来的就更不要犹豫啦,卖掉换米换酒吧!”

“你说的是。”许稷这样说着,却又犹豫起来,抱着那锦盒不松手:“可旁人所赠之物,卖了不好吧?再说我如今为官,严格来说这也算得上受赃,不若……还给他吧?”

千缨盯住她:“三郎,你不要骗我,你分明是想自己留着。快说你与十七郎怎么了,他为何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是不是还很在意他的赠礼?”

许稷小步往后一退:“千缨……”

“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他?”千缨叉腰逼人,“我知道他好看!可是!人不能被皮相蒙蔽双眼!他本质是很坏的!”

“绝对没有!”许稷对天发誓。

“当真没有?!”千缨霍地抓住她双肩,盯住她乌黑的眸子看了好久,发现其中没鬼这才松了手:“好像是没有,不过我不大信你,你这个人太会做戏了,会骗我!”她说着一扭头:“不管了,我去何姊姊家蹭饭,快饿死了。”

千缨口中何姊姊,正是陈珦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