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珦妻温婉好客,见他夫妇二人拮据,便常让陈珦邀他二人至家中吃饭,这半月来,她已与千缨混得很熟。

“喂!”许稷见她真往外走,忙放下锦盒去追。

不过追也白追,千缨到底是在陈珦家填饱了肚子。而许稷因觉不好意思,最后还是回了公厨吃了点稀饭,之后又忙到很晚才归家。

千缨等她等得已意识迷糊,见她回来便倒头呼呼睡去。

春末已有蚊蚋蠛蠓乱飞,许稷替她掖好床帐,拿过边上烛台走到外屋,在案前坐下,自袖中取出那书信来看了看,慢悠悠磨了墨,提笔打算写一封回信。

“王兄,辞若对面……”涂掉。

“十七郎,今已收到……”再涂掉。

“蕴北……”涂掉。

费纸,太费纸,看来是写不起信哪。

许稷想明白这点,自欺欺人地搁下了笔。

第31章 三一束刀戈

大约是陈珦与王夫南提了“信夹在公文中不小心被许稷看到”一事,此后王夫南干脆不再藏着掖着,有事没事就往高密写信,且每回都要捎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除了入秋时寄来的两盒口脂尚有些用处,其余俱是不实用之物。

幸好许稷夫妇的财政危机终于有所缓解,甚至还有结余往长安家中捎些钱物,所以并不在意他寄的是甚么。

快到十一月,秋税的征收也近尾声。淄青辖高密时,杂税林立,赋税制度非常混乱,以至于许稷不得不重编高密户籍,核定主户及客户①数,再定户等②,保证征收时尽量做到合理和相对公平,且原先征税项目一律作废,仅征收户税与地税。

不过,朝廷行两税以来,均是以钱计算,譬如户税中要求“上中户纳三千五百文、上下户三千文”等,所以百姓在交税时便又多了一道程序——

要先将手中绢帛谷物等折成现钱。

但都挤在这时兑钱,往往又只能贱卖,资产便无形折损,反而增了负担。因此这时候控制市价就十分有必要。

可知难行易,一旦控制市价,商户们故意使坏不购本地百姓手里的绢帛谷物也是很常见的事。但许稷说了,鉴于两税是按财产多少进行征税,既然商户们不配合,可以考虑额外再缴点税。

如此一来,不如各退一步——你们别死命压价收货,我也不会在定税额时为难你们。

尽管推行期间也不乏矛盾与冲突,但总体而言,此次秋征还算得上顺利。

天渐渐冷下去,千缨给许稷留的晚饭总是冷的,回来还要再热一番再吃。这日许稷埋头吃饭,千缨坐在对面缝一件汗衫,许稷忽抬头问说:“千缨哪,我能申请喝些酒吗?”

千缨瞪她一眼,斩钉截铁回:“不行!”她指指旁边药碗:“老老实实把药喝了去睡觉,酒甚么的,最近想都不要想!”

总 之千缨做足了悍妇姿态,而“许明府是妻奴哟”的说法也在高密县传得人尽皆知,百姓知道自家县官是个惧内的家伙,再想想他来到高密后的一系列举动,心眼坏的 便评价说:“许明府也就在外面横,回到家还不是被婆娘打屁股!说是晚上只能睡地,床都爬不上!纳妾狎妓甚么的更是想都不要想!”、“真惨!活成这样有屁个 意思!”、“是也是也,必然是在家里欲求不满才出来横!”

因此许稷也总能收到些“同情目光”,又没法解释,就只能背着这冤名、哦不其实是事实,继续在高密“横行”。

许稷求酒不得,只能以药当酒一饮而尽,满口的苦涩,再坚持一会儿,竟能得微妙回甘。

那这药又是甚么来头呢?据千缨说是给她补肾用的。千缨说“郎中讲你头发早白是因为肾虚所以要补,我一心狠买了俩月的药量呢,你必须都喝掉不然会浪费”,而事实上,这药则是她问陈珦妻要来的方子配的。

她与陈珦妻混得很熟了,有日她便悄悄问陈珦妻:“姊姊,到我这年纪还没有来月信是不是不大对哪?”陈珦妻惊:“还没有来?这不对啊……”她便说:“听说姊姊的从兄是高密有名的郎中,不知可有甚么偏方哪?”陈珦妻将这事记在心上,竟还真给她弄了张方子。

可许稷喝这药都喝了近一月,却完全没甚么变化,月信更是没消息。

她也不怀疑千缨说的是真是假,既然千缨费心给她准备了,她就喝掉。千缨今日见她喝完,忽忍不住说:“你也真是信我,不怕我给你下毒药吗?”

许稷却无所谓地说:“没想过这事,不过哪怕你给我端的是毒药,我也会喝掉吧。”

千缨听了却莫名很生气:“你就是会说这种让人听了要哭的话骗我,若你真是男的,我怕要被你骗得死一百遍了!可实际上你是个花心郎!要换个人你也会说一样的话吧。”

“不会啊,换人我就不说了。”许稷微笑着看她,梨涡深陷,明眸如月。

“要换作十七郎呢!”

“提他做甚么?”

“你心里有鬼!”千缨气呼呼地坐好,汗衫子也不缝了,就扔在一旁:“你不要对我好了,你明日就写放妻书给我,我自个儿回长安去了,我要去找十七郎打一架!”想想又底气不足,便又加了一句:“我、我放蛇咬他!”

许稷低头自行收拾碗筷:“回了长安你也见不到他。”

“为甚么?”千缨抬首,忽想起王夫南已很久不写信来了:“他死了吗?”

“朝廷和西戎又大打出手,他去陇右了。”许稷淡淡说完,端着空碗就往外去。

寒秋冻人,月光也冷,庭院里最后一片白果叶悠悠荡荡落了下来。

她也是这两日通过邸抄才得知王夫南西征去了,而那还是三个月前的事。也就是说,她收到那口脂时,他已身在陇西。

三个月的战事,又是无数死伤,无数耗费,也不知如今是何景况。

许稷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庶仆喊:“明府明府!兵营里好像出了些事,您赶紧去看看。”

许稷丢下碗拔腿就往外跑,千缨追出来:“这么晚还要出去哪?”

“你先睡,不用等我。”许稷回头潦草回一声,脚步匆促地出门去了。

千缨自知帮不上她什么忙,便老老实实将廊下的碗筷捡起来,拿回伙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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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稷如今是高密县令,同样也手掌兵权,她自请命的折子递上去,很快就批了下来,竟当真允她做兼任镇使。

而 这些事传到京城,政事堂的两三个老头子也不过笑着骂说“兔崽子做个县官竟然这么用力,弄死李斯道亲信还不罢休,还要抢兵权,简直不给李斯道面子”、“屁 用,密州挨青州那么近,兔崽子早晚还是要给李斯道下跪称喏”、“李斯道……哎,算算今年都快过完了,要不,别让李斯道过年了。”

就在朝中一众重臣打算怂恿圣上尽快对淄青李斯道开刀之际,李斯道突然发威奋起,拍案道:“老子想明白了,老子干么要让儿子去当质子,干么要把三州让出去?老子不干了,老子要夺回来!”

此人暗弱,被不明事理的夫人及宠妾一怂恿,就脑子发热要将三州夺回来,且说到做到,旁边一众僚佐大将拉住他裤腿痛哭都没能将他劝回来。

最先倒霉的自然是紧挨着青州的密州百姓。秋征才刚结束,又到了农闲时节,百姓本都打算过个安稳冬天了,结果李斯道毫无预兆地率兵杀了过来。

“这个熊球!怎么不死掉!”、“好日子到头了!兄弟们拼了!”、“对对,说现在已经快杀到高密了,吾等不能这么干看着啊!”

许稷的高密兵营中已是起了要和李斯道决一死战的言论,当然也有反对声,毕竟这些人当中多数曾是刘仕忠手下,而刘仕忠又是李斯道亲信之一,他们自然认为跟着李斯道比跟着许稷好。

已是深夜,许稷坐镇营中,一边听探子的最新消息,另一边听副将叨叨对策。

副将说:“李斯道为何想收回三州,说到底还是为了财哪,少一方百姓可盘剥,他能养的兵就少一营,势力就弱了,他这是不甘心哪……明府在高密这一年是百姓之福,倘若高密再落入李斯道之手,恐怕又要成肉骨头,是要被啃个精光啊。”

许稷沉吟:“请问对策?”

副将又道:“正值农闲,官健及团结兵加起来也有近四千员可守城,若死守,李斯道未必能进得了城!”

“死守?”许稷摩挲着地图,城门位置往西北方向挪三十里地,就是淄青军。而据探子回报,淄青军至少有近万人。四千人对李斯道的精锐部队,哪怕占据城楼地势,或也未必……

时间滴答滴答过去,更漏声走得飞快,天亮的鼓声就要响起来,许稷却迟迟不给答复。

兵符握在手,但令却无法下。

副将在一旁着急得要死,催促道:“淄青军可就要逼城了,明府请快下令吧!”

“人心不齐。”许稷抬头看他一眼,终于卷起手中地图:“这些人中撑死了只有一半愿守城,另一半则是见风倒,死守根本没有胜算。”

“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高密再……”

许稷看他一眼:“这世上的麻烦不是靠意气就能解决。我不可能放着他们去流血败城,更不想看着淄青军杀红了眼破城抢掠百姓,传令开城门。”

“明府!”副将的声音不由高了上去。

“若淄青军进城后欲犯百姓秋毫,我必第一个冲上去与他们拼命!但若他们是为秋征之财而来,又何必多添伤亡!我意已决,晨鼓响则开城门。”

许稷将地图揣进袖袋中,在天亮之间换上了干净整齐的公服,于城门口等候淄青军的到来。

晨鼓响,高密又迎来新的一天,城门如往常般打开,却没有百姓再进出。

空寥寥的风涌过来,许稷站在城门街上,闻得马蹄声不断逼近,却动也不动。

浩浩荡荡的淄青军趾高气昂地过了护城河,又踏过城门,顺利进得高密城。

风将许稷的袍子吹得鼓起来,杂沓的马蹄声在她面前停下来,又响起些许嘶声。许稷没有抬头,原本挺直的脊背弓下去:“高密县令许稷愿以城降节帅。”

行伍中有人笑起来:“你不就是那个踢飞刘仕忠的家伙吗?还以为多本事呢?也不过是胆小鬼,居然这样就投降了,也太没趣了吧!”、“投降拿出点诚意来好吗?弯腰谁都会,跪下来求节帅啊!”、“正是正是,有本事跪下来啊!”

许稷心中梗了一口气,头发被寒风吹了近一个时辰,散发乱舞,脸冻得发白。

那青袍忽一动,脊背再弯,她终是撩袍跪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V:媳妇乖乖哒,等我!

(继续帮公公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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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客户:外来户,在本地有资产但不是本地人。

② 户等:《唐会要》卷85“定户等第”:上中户三千五百文,上下户三千文,中上户两千五百文……下下户五百文。

第32章 三二掩归师

许稷伏地而跪,双掌紧贴地面,地干燥又凉,有掩不去的尘土气,逼得人肺疼。

“哈哈跪得很快嘛!矮苗丁子!”其中一人笑话许稷软骨头,顺带着还笑了她矮,并为此洋洋得意:“节帅,这矮苗丁将刘镇将踢走了,可要治治他?”

许稷一动也不动。

甲衣声骤响,忽有一人下得马来,往前一步,蹲在了许稷面前。

许稷下意识脊背一缩,牙根压紧,几近碎骨的疼意便从手背传来——李斯道踩在了她手背上。

李斯道毫不在意地踩着这肉垫,居高临下说:“高密秋征不是很顺利嘛!你干么搞得像犯罪了一样,是怕被老子抢走了,不好给长安那病鬼交代哪?”

李斯道口中病鬼,指的正是身体差极的当今圣上。

许稷松牙吐出几个字:“回节帅,某只是惶恐……”

“惶恐个屁啊,这县令你不是干得很欢实嘛!把老子的人弄走了,自个儿待着惬意吧?”

“刘镇将一事,许某是迫于朝廷势力不得已为之。若节帅要责怪,某甘愿受罚。”许稷迅速转了话题,“至于高密秋税,仍在库中,节帅尽可自取。”

李斯道白她一眼,霍地站了起来,许稷顿觉双手几近残废,面上却仍绷着,没有惊叫也没有求饶。

“领老子进城!让老子的将士饱餐一顿再说!”李斯道不耐烦地跨上马背,许稷这才收回痛得几乎麻木的双手,佯作无事地站起来,然脊背却弓着,不再如之前般挺直。

她忍痛领着李斯道等人至县廨,得了消息的一众县官县吏便出门相迎。诸君哗啦啦跪了一地,李斯道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们滚开,大摇大摆带着自己的大将谋士占领了高密县廨。

淄青军将县廨围了个水泄不通,且又将高密兵看得死死,许稷简直无计可施。安排完吃食,她好不容易可以溜出来,林副将瞧见她赶紧凑上去:“明府,当真要将秋税拱手送那老儿?不若施个巧计弄死他算了!”

“之后呢?淄青军浩浩荡荡近万人,且又有骁将坐镇,李斯道一死,他们会善罢甘休?”

“可!”林副将满腔不甘心,他无意瞥见许稷双手,惊道:“明府!”

“略肿而已,没甚么大碍。”许稷面无表情将手背到身后,“若我没猜错,李斯道无法在高密久留。”

副将蹙眉:“何以见得?”

“李斯道率众横扫密州,淄青其他地方呢?”许稷看他一眼,“朝廷想找机会削他,也早有布局。他这次一动,朝廷岂能干看着?且淄青军人数有限,必会顾此失彼。”她浅吸口气:“所谓攻其必救,倘若其他地方打起来了,他不可能留在此地放任他处不管。”

二人正商谈之际,薛县丞忽从县廨中出来,不巧撞见。许稷速瞥了他一眼,又厉声同副将叮嘱道:“看好你的兵!再出乱子饶不了你!”

副将先是乍然,后见薛县丞,便又恍然。他早知薛令之与淄青势力关系不一般,若被其发现他二人在议论李斯道,后果则不堪想。

薛县丞面色古怪地朝这边瞅了瞅,却是不声不响地跑了。

许稷察觉出他的反常,当机立断:“此人不能留,得抓了他。”

副将抬眉不解:“之后?”

“绑在家中勿让他出来,对外就称染疾不便出门。”许稷说完,那薛县丞已是跑了没影,副将低首“喏”了一声,正要去追薛县丞,却又被许稷喊住。

“看好我挑的那一百人,随时待命。”

副将眉峰陡蹙,却瞬时明白过来许稷用意,忙应一声“喏”,匆匆忙忙就去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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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道虽看许稷不顺眼,但毕竟她十分配合,且也爽快地将秋征之财拱手奉上,丝毫没有忤逆之处。落在李斯道眼里,她便是个以财求和的读书人,实在一般般,成不了甚么气候。

这日许稷极尽铺张地设宴摆酒,贸一看就是在费力讨好李斯道及其部下。

黄昏左近,许稷回家四处找千缨,庶仆说夫人去了陈少府家,许稷便又奔去陈珦府中,好不容易寻到千缨,将她拽到门外,道:“今晚城中可能不太平,你晚上睡觉时留个心眼,若听到甚么动静,就躲密道,记住吗?”

“知道啦。”千缨应道,随后又取出随身药盒,抬起许稷的手一阵抹,又说:“看着真让人心疼!我想扒了那畜生的皮!”

“早晚有人会的。”许稷拍拍她的肩,“小心些。”

“你也是哪!没把握可别乱来啊,带好我给你求的符!”

可她还没说完,许稷已是大步出门去了。

天色黯下去,妖风四起,空气十分潮冷。

县廨内却是觥筹交错,一派热闹景象。

“矮苗丁!”擅作主张给许稷起外号的都指挥使喊她:“办得不错嘛!有模有样的,高密到底是富县啊!”

许稷推盏:“过奖。”

李斯道瞥一眼许稷,又对都指挥使道:“你既觉着高密好,那就由你带兵守在这!你看怎样?”

“节帅发令,当然没二话。来,某敬节帅一杯!”说罢举杯猛饮而尽,喝得很是爽快。

然就在这时,却忽有兵探来报。李斯道瞪一眼那气喘吁吁的兵探:“急个屁,好好说!”

兵探猛吸一口气:“魏博①军过河了,正打郓州呢!”

“放屁!姓熊的去了吗?不是让他盯好河北那老痞子吗!”李斯道吹胡子瞪眼,“阳谷②都守不住?!”

兵探哭说:“节帅啊,河北痞子不是从阳谷过的河啊,是从杨刘③啊!”

“要死要死,郓州丢不得,郓州万一被吃,青州使府危矣!节帅!此事不能等,得速救郓州才是啊!”一判官忙出对策。

“慌毛!”李斯道摔杯而起,怒气冲冲:“要死的河北痞子,认了朝廷当娘就不一样,敢南下打老子!”他指了都指挥使道,“十八郎留下,其余人赶紧带上兵往西救郓州!”

都指挥使道:“大帅!那某的兵呢?”

李斯道眼下关注重点哪在这儿,他不耐烦挥挥手:“留五百给你够不够?”

都指挥使被抢了兵虽很不满,但李斯道压根没空理他,火急火燎地就出去了。都指挥使连忙跟着起身,而坐在末席的许稷则迅速与副将交换了眼色。

他们所得情报比李斯道要早了将近一天,许稷料定今晚李斯道必走,便与副将谋定了计划,准备等李斯道一走,便来个关门打狗。

好不容易赶走了刘仕忠,她不可能放纵淄青势力再在这地方烧起来。不论李斯道将谁留下镇守高密,她都得第一时间除掉,因拖久了只会更不好动手。

许稷携一众县官县吏恭恭敬敬送李斯道及其部下出城,待他们行出去一里路,这才关上城门,遣散众人各回各家。

留守高密的都指挥使将很是郁闷地骂了一阵,瞥见许稷又道:“矮苗丁!陪我喝酒!”

许稷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