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闵志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嘶叫声,似乎想问清楚这一切。

许 稷一直压制的怒火喷薄欲出,她看着像丧家犬一样的陈闵志,压抑着这怒火:“二十几年前你是右军中护军时,大将军是卫征,你们强令他出兵,却撤走策应,拥兵 不救,上千神策军被围困,血战惨死以身殉国,而你们——转头回朝却说他们叛国投敌。”她一直克制的声音渐渐高上去:“我是卫征的女儿——”

陈闵志喉咙里嘶嚎声愈发痛苦起来。

“我 父亲、及当年冤死的神策军将士所受到的诽谤、侮辱、和怨苦,我会如数奉还,让你们血偿——”麻油气味愈发重,许稷的声音却越发冷酷:“你汲汲营营囤起来的 私库,今晚就会被搬空,你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所有人只会当你抗击敌军不力,携私库巨财而逃。你会被追究,你朝中的同党——也一样都会完蛋。”

许稷双肩颤抖,眼前仿佛是当年血海,耳畔尽是拼尽气力的厮杀声。

她往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地握着那火把点燃了泼满油的屋子。

火苗瞬间窜起,熊熊大火灼得人周身发烫。脖颈被狠狠掐过的伤痕及痛意犹在,而伫立在炽烈的夜风里,却已经听不见里面的嘶嚎声。

血战到死以身殉国的将士被污蔑唾弃,诸如曹亚之等人死后却被追赠国公——如此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的糟心逻辑,就随同这大火,烧光吧!

第100章 【一零零】连环计

这边大火熊熊燃烧,另一边则由许稷亲信假借陈闵志的名义搬空了私库,至此,底下僚属还无甚反应。

毕竟诸人对陈闵志私库的存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陈闵志也不是头一回挪动私库,谁知道他大半夜做这种事又是发什么疯。

到天明时分,诸人才察觉到不对劲——营中哪还有陈闵志的影子?

仓曹参军一头雾水,但因之前和许稷约定了要核点物资,也顾不得太多就直接去见许稷。

许稷一晚没合眼,处理陈闵志的私库耗费了她许多时间,却仍来不及全部清点成册,于是先存下,并将其中一部分难运输的留下来,掺杂至她带来的军需物资中,让仓曹参军去清点。

倘若陈闵志没有独吞下这些,这些原本也该归神策军所用。

许稷虽大方给了物资,但同时与仓曹参军核定了支用标准,并预估出当下这些物资至少能够支撑三个月。

“三个月内南北供军院不会再安排军资馈运,望参军严格按标准支用,倘若有人恶意侵吞军资——”

“知道知道!”仓曹参军忙不迭点头,“后果自负,后果自负……”

他瞥一眼许稷的脖子:“许侍郎昨晚……”那脖子上的掐痕实在很明显,难道半夜同人打架去了?

许稷连敷衍的心思也没有,她索性没回。而这时,忽有小卒狂奔而来,对仓曹参军及许稷仓促行礼后,气息不定道:“中、中尉不见了,说是昨晚中尉命人将私、私库也挪空了。”

“什么?!”仓曹参军跳起来,“可还带什么别的人走了?”

“好像有几个步卒不见了,眼下还在查,大将军让参军与侍郎过去一趟。”

仓曹参军有点意外,大将军要见他也就算了,为何要见许稷?

没料许稷二话没说爽快地跟了去,抵营中,大将军径直问:“据守卫报,昨晚中尉最后见的人是你,可是有什么异事发生吗?”

“某不知。”许稷低着头沉声道,“某出门时,中尉仍在营内。”

大将军虽与她没有太多交集,但也知道许稷绝不是窝囊货色。

他目光瞥向她脖颈间的掐痕,心中生出一丝怀疑,但同时又觉得费解:如此弱质书生,怎么可能干掉陈闵志?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难道陈闵志当真是携巨财逃了?他不信。

但无所谓其中情委,从他的角度来说,陈闵志失踪或者死亡的事实更重要。

许稷一口咬定不知道,他也就没必要盯着不放。

大将军道:“许侍郎最近可是要回京?”

“是。”供军院暂安定下来,两税余下的轻货还需转运回京。

“将中尉失踪的消息也带回去吧。”

左军大将的心思很好揣摩,他怀疑许稷和此事有关,在清楚陈闵志真正下落之前,他更想知道许稷会以怎样的说法将此消息传递回京。

而许稷没有推辞。

——*——*——*——*——

这一天,京中已经有了凉意。

长安的夏天从没这样短暂过,连卖凉饮的铺子都抱怨今年生意差到冰窟里。

许稷直奔朱雀门,进中书外省,最后风尘仆仆进了宫。

她进宫门的这一刻起,南衙诸卫也已经出动,随时准备抓人。

赵相公与李国老仍稳坐政事堂,外面的天忽然阴了下来。

公房内的小窗开着,带着潮气的风拂动帘子,远处的铃铎声叮叮当当。

许稷进延英殿前回头看了一眼这阴沉沉的天,她没有带伞,所以希望出来时这雨能够痛快下完。

同时,她将厚厚一摞簿册放下,抬起双臂,通过侍卫的例行搜查,俯身重新抱起簿册,跨进殿门。

小内侍瞥一眼她怀里簿册,问道:“许侍郎是要将这些都拿给陛下看吗?”

他语气分明不怀好意,许稷也没好脸色:“是。”

内侍不再多问,领着她一路往里走,直到小皇帝面前。

许稷放下簿子,即刻伏地行礼。小皇帝正对着棋盘发愣,见她行礼连忙说:“许爱卿赶快起来,朕有事要问你,你上前来。”

许稷遂抱了簿子上前,将其摞在脚边,听得小皇帝道:“你看这局棋,是不是就此死了?可还有回转的余地?”

许稷看了一会儿,在小皇帝的注视下伸手拿掉一颗黑棋子,紧接着又拿掉一颗,小皇帝不加阻止,她就快要将黑棋子拿光!

小皇帝甚是惊慌:“爱卿这是要做什么?!”

“死局只有这样能解。”许稷放下棋罐,小皇帝低头看那棋盘,若有所思地转了转眼珠子,忽然压低声音道:“爱卿有话快悄悄同朕说,马常侍今日不在呢!”

但许稷却抬眸道:“陛下还是宣马常侍过来吧。”

小皇帝惊讶极了,好不容易逮着马承元不在的时候可以说些机密事情,她竟要喊马承元过来?

他几番犹豫,转头吩咐了小内侍。小内侍立刻前去寻马承元,许稷环视殿中,除了她与小皇帝之外,仅有一名小内侍杵在灯旁,其余都守在外面。

殿内越发黯淡,只有一盏灯幽幽亮着。

马承元的脚步声迫近,小皇帝忍不住皱缩了下肩头。

许稷面色寡淡,长久的奔波与劳累几乎要耗垮她,但仍坚韧撑着口气。

马承元走到小皇帝身边跪坐下来,瞥了一眼许稷道:“陛下宣老臣来,是为——”他话没说完,目光就掠过那棋盘。方才那棋局,黑子是由他执握,可棋盘上的黑子此时却被移去了一大半,而许稷就坐在他刚刚坐过的地方!

许稷开门见山:“马常侍与左神策军陈中尉私交甚密,可知陈中尉出事了?”

陈闵志失踪一事的消息,由大将军全面封锁,连军中可疑的眼线也被处理干净。许稷日夜兼程回京,为的就是在马承元反应过来之前,将消息带到。

小皇帝先惊道:“陈中尉出事了?出了什么事?”

马承元沉住气观望。

许稷也就沉住气,拿过一本簿子往棋案上一放,翻开来颇有耐心地讲神策军的物资开支,并将军中按照等级分配的规矩与小皇帝说了,随后又讲明“军中征收课役”事宜,小皇帝都要等得急死,她这才问道:“陛下可知陈中尉有私库?”

“啊——私库?”小皇帝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马承元,马承元眸光则渐渐敛起。

“分配所得的军资、所征收的课役,这些都进了陈中尉的私库。而这私库之巨,占去神策军近三分之一的军资——”

“许侍郎做起御史了吗?”马承元终于开口。

他只当许稷是要拿贪腐开刀,却没料许稷立刻回道:“不,下官要说的是,这私库已被卷携而走,而陈中尉正是因抗击叛军不力屡屡遭挫,最终卷了这巨财逃匿,可以叛国论处!”

许稷今日态度嚣张,全不似往常。

马承元盯住她回道:“胡说八道。”

许稷仍板着脸:“下官是不是在胡说八道,马常侍难道不是最清楚吗?”她倏忽转向小皇帝:“陛下——马常侍与陈中尉私交甚密,陈中尉此次逃匿,马常侍却佯作不知,这其中可有纵容、可是欺君?!”

小皇帝全没料到竟会突有此转折,他从没见过许稷同马承元叫板,且还给马承元安上这么一个“欺君”的大罪!

“朕——”他不敢接口。

屋外雨声骤响,窗口涌进来的风充斥着潮意,陡有一道闪电劈进来,那灯台忽然灭了。

小内侍赶紧去重新点灯,可风实在太大,怎么都点不着。

轰隆隆的雷声迫近,小皇帝觉得地都在颤。

马承元眼角狠狠挑起:“你是什么东西,胆敢挑拨老夫与陛下?!”

“这是事实还是在挑拨,马常侍心中有数!”许稷长了张不怕死的脸,“欺骗陛下已是大罪,可马常侍竟连陛下龙体也敢施虐,平日里教陛下吃尽了苦头;且马常侍操纵内侍省、内库、东西枢密二院、乃至神策军、皇权——”

她径直盯住马承元,痛陈其恶劣行径:“侵吞国库之财至内库,将内库视作一己私库,致左库空虚、边军无禄——怎么算都是谋逆大罪!”

她手按在簿子上,声音瞬时高上去:“请陛下明察!”

小皇帝瘫坐在原地,因他看到马承元的眸光变了又变,其中已经藏了杀意。他痛苦地看向许稷,心中哀求:爱卿、爱卿求你不要再说了……

先前就有起居舍人因公然顶撞马承元最后死在了他面前,当时的血,溅了他一脸。

那边小内侍因点不着灯,终于跑去关窗。

而马承元忽然俯身揪住了许稷的衣服,连带她的人还有她手里的簿子也一起揪了起来!

小皇帝差点惊嚎出声,但他捂住了自己的嘴。

马承元被彻底激怒,许稷却笑:“陈闵志不得好死,你也一样。”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手里锋刃毕现,转眼就扎进了马承元的后背。

稳、狠、准,分毫不差,直戳他的心窝。

马承元全未料到她会动手,眸光闪烁,却呕出血:“你——”

许稷一张脸惨白,并不比他好多少。

马承元身体压下来,小皇帝瞬时冲过去嚎了一声:“许侍郎——”

他看到了方才她从簿子里摸出的刀片,看到她握着那没有刀柄的利刃扎进了马承元的身体,他看到了她的手,因为要用力握住那片刀亦被刺伤,鲜血淋漓。

她的武器藏在账簿里,账簿,也是她的武器。

许稷身体还在发抖,但她咬牙跪坐起来,竭力稳住自己的气息,拍了拍吓呆的小皇帝,瞬时就有南衙卫兵冲了进来。

许稷撑着精疲力尽的身体站起来道:“左神策军中尉叛逃,内常侍马承元怕事情败露,意欲对陛下行刺,已被就地处决。”

外面的雨,下得愈发畅快起来。

第101章 【一零一】风欲止

西京这场雨下了很久,天地间水雾迷茫,凉意沁人。许稷从丹凤门出来时,雨水哗啦啦地往下倾倒,靴面上湿漉漉的,她却全未在意。

此时的中书外省内,左监门卫的一个小将跑来禀告了宫中的事,李国老将棋子一放:“成了。”赵相公舒一口气:“这一局下得畅快,国老要等会食,还是回府?”

皇城各衙署之间此时有南衙卫兵穿行,李国老稳坐着不动:“天气这般差,就等到会食吧,让许稷过来。”

赵相公起身,令人去知会诸相至政事堂参加会食。

所谓会食,简而言之便是一众紫袍老臣聚在一块吃饭,顺便议论公事。会食原本已经停了很久,因说政事堂公厨开支太大,为作表率就暂时取消了,今日又开会食,实在是鸿门宴,不定要整治谁。

许稷刚路过光宅寺,就被政事堂吏卒逮到。那吏卒一看许稷:“侍郎脸色如何这样差?”目光下移,倏地瞧见她裹得像粽子一样的手:“这、这……”

“有事请说。”

“是这样,过会儿诸相会食,赵相公请侍郎也过去。”

“不了,我还有事。”许稷一侧牙疼得厉害,牵着太阳穴突突跳痛,她道:“请转告相公与国老,我去内库了。”

吏卒还没接话,她已低着头匆匆走了。

吏卒骤回神,赶紧又去请其他相公,挨个知会了遍,最后跑回中书外省,赵相公问:“许稷如何没来?”

“许侍郎说他还有事,往内库去了。”

“去内库?”赵相公转过身看了一眼李国老,又听得吏卒补充道:“许侍郎手包得像个大蒸饼!”

收拾棋盘的李国老闻言顿了顿,但也只一瞬,就又将棋子放回了棋罐中:“知道了,你出去吧。”

待吏卒出门,雨渐渐停了,室内涌满潮湿的风,赵相公与李国老皆不出声。

雨后的皇城快要沉入夜幕中,却静不下来。

一早部署好的南衙卫兵,这时该抓人的抓人,该查抄的查抄,名目合理正当——护军中尉陈闵志叛逃、内常侍马承元意欲刺杀圣人,所有牵连者皆要接受清算。

这其中如何清算,又会牵涉到哪些外廷官员,之后要怎样处理,这是政事堂要做的事情,许稷管不着也没空管。她所有的精力,全部都投给了内库,这才是她的目的。

因此马承元一死,她第一件事就是卸掉其内库控制权,同时让姚侍御立刻查封账目,将这个最大的私库拨乱反正。

那时在大理寺狱,许稷曾估算过国库能撑多久,得出来的结果十分令人堪忧。倘若再不缓解中央财权的争夺问题,她甚至可以预见这棵大树的轰然倒塌。

可还是迟了一些。

她并没有觉得很兴奋,反而十分冷静。

姚侍御觉得奇怪:“某做了这么些年御史,还是头一回接触内库的账。先帝强势,容不得御史台插手内库;而陛下即位后,内库又被阉党把持至今,几成阉党私库,御史台便更不得干涉。如今内库重新打开,将来再无内库左藏库之争,许侍郎如何一点喜色也没有呢?”

“姚侍御……”许稷道,“财争当真能止歇吗?”

或许有人的地方就不会停止争夺,马承元陈闵志之流是死了,与其牵涉的势力也会被削弱,纵然短时间内不会出现内库与国库之争,但中央与地方、中央诸司之间的争夺却不会止。

何况阉党又怎可能除尽?权力游移反复,只要不是死灰冷透,就会有复燃的一日。

短暂的胜利,值得兴奋吗?许稷不知道。

她避开政事堂会食的原因之一就是不想显露这种不乐观,也不想将自己架在火上烧。

阉党的失势,愈发会凸显外廷内部的矛盾,朝臣党派斗起来,血腥程度绝不会亚于此。

将内库事宜匆匆理出个头绪,已经是次日中午。许稷拿账的时候差点从楼梯上摔下来,她知道自己撑不住了,就不再死扛,同姚侍御说要回家一趟,就径直往务本坊去。

到门口,她几番摸钥匙,手都稳不住,眼前一片虚白的光,晃得人要晕。

就在她快要栽过去之际,门霍地打开,一只手伸出来握住她的肩:“别倒!”

许稷依稀辨清楚眼前人的面目,她清楚他力气不够,于是说:“我知道,我会——撑到卧房再倒。”

“你——”

许稷头重脚轻往里走,推开门:“不要管我,让我睡一觉就好。”言罢遇床即倒,再没二话。

叶子祯快要气炸了,许稷这个混蛋!

然他瞥见她缠成白粽子的手,便又顿时心软,坐下来解开那白布条,看到深至骨头的伤口肩头都颤了一下。他不清楚她到底干了什么会变成这样,遂又是一通骂,骂完解气了,才又拿来药膏白纱布替她处理。

整个过程中,许稷都睡得沉沉,动也没有动。

叶子祯安安静静在房中坐到日头西斜。老实说,只要许稷或王夫南一日在朝中,这家人就无法享用寻常人家的安乐静好。但让这两个人为安逸而放弃现在的生活与角色,却是更不可能。

涉及人生取舍的问题,太艰深没趣了,叶子祯就不打算继续往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