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还要打!”

旁边二位双手环胸,一左一右似铁金刚,要抓她归案。

袁柏茹一出手第一招即是抓她马尾,楚楚向后一缩,躲过她。

袁柏茹扑空,反而恼怒,更恨她——

如同一个黑奴、汉狗、异教徒,就应当跪下求饶,老实挨打,凭什么躲?你连躲闪的资格都没有。

她的铁金刚从两侧冲上去,与楚楚纠缠扭打。

女孩子打架只三招——抠脸、咬人、抓头发。楚楚大概是疯过界,装着一颗同归于尽的心,无论是被活活揭下头皮还是被毁掉一张脸,她固执地抓住对方长发,一双脚乱蹬,一秒钟不停。

袁柏茹伺机抬腿,瞄准江楚楚小腹——

砰一声门被推开,晚霞是一瞬间释放的死囚,成群结队往室内冲,染红一座未见血的战场。

他逆着光,叼着烟,背脊挺直。

太过明艳的光,令双眼看不清他面孔。只知道他绕过泳池走到四个女孩身边,原本是以多欺少,现有额外不特定因素加入,前一刻耀武扬威的袁柏茹,这一刻已开始皱眉考量。

一个高大成年人,她怎么有胆量继续放肆?

肖劲蹲下身,蔚蓝色烟圈模糊他脸孔,他叼着香烟眯着眼,从厮打的身体中找到楚楚的脸。右手穿过她后脑湿淋淋长发,捧起来仔细看了看——

有指甲划过的血印,也有绯红掐痕,身上的泳衣歪斜,左肩肩带掉落,露出被捶打的肩膀,以及一片雪白无尘的皮肤。

莫名的,微光下,满眼都是狼狈落魄的瑰丽,疼到极致的牵引。

“没事吧?”肖劲问。

她呜咽一声,随即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双手环住他后劲,头埋在他肩窝,不见哭声,只见她摇头,在他怀抱里,额头与长发摩擦着柔软的西装布料,仿佛一只受伤的幼兽。

他叹一声,右手手臂垫在她臀后,一起身单手将她抱在身前。

烟夹在指间,慢慢燃。他望向袁柏茹,“这里你话事?”

“关你事?你又是哪一位?噢,我知了,是她校外boyfriend。”舌头打结,泄气,还是不够胆,只会欺善怕恶。

肖劲皱着眉,不理会袁柏茹的冷嘲热讽,“以多欺少有意思?”

“她也可以找帮手,我几时拦过她?只是人人都骂她骚,没人肯替她出头!”何年何月开始,人人都认为即等同于真理,人人都说见过鬼,你当你死后还有知觉一定能满街游荡有怨报怨?

这条“民主大道”再走下去,连定罪都要经公投。人民话你有罪你就该死,事实同法律算个屁,再大大不过民意呀?你看,我们真是民主社会,天生高你一等。

“两个选择,一,我替她收拾你全家;二,你同她一对一,打完结束,两不相欠。”

“为什么要听你?你究竟哪一位?港督都没你霸道。”

“都不听?那只好请你‘饮水’。”

“饮饮饮什么水?”

肖劲笑了笑回答:“泳池水。”

他的身高、体型连同他过于硬朗的五官,都让人无法怀疑这句话背后的寓意。他十七岁飞抵巴黎,十九岁参加实战,北非、波黑、中东,另有无数无人知的角落里摸爬滚打,比大都市人群多出一股凛冽气概。如在此刻他不说“泳池”说“灭口”,她也一定坚信不疑。

袁柏茹咽了咽口水,“好……”

肖劲忽然把烟递给袁柏茹,随口说:“拿着。”

她竟然去接。

而他交换左右手,脱掉外套将楚楚紧紧包裹。

继而再去接袁柏茹手上二分之一根香烟。“多谢。”

再皱着眉放回口中,深深吸上一口,过足瘾,一分一毫也不浪费。他怀抱少女原路折返,一面走一面说:“寒假第一天,还在这里,你们一对一解决。她的事,我做主。”

悄然似一缕烟,消失在被突然闯入的门边。又仿佛雷雨一样壮烈,疾风骤雨,转瞬即逝。

他领着她从角落翻围墙,车就停在围墙外,他将她放在副驾,她瑟瑟缩缩开始哭,他说:“我再抽根烟。”当即关上车门靠在后车窗上低头点烟。

等到路灯亮起,车水马龙。路边有学生妹、师奶、富太太经过,每一个都要回头侧目,看浪漫叙事框架下的标准映画——一个寂寞城市,一盏孤灯,一个装满思念的靓仔用一根烟的时间讲完一段悲欢离合。

学生妹凑在一起窃笑,师奶们透过后视镜留恋不舍,富太太心中默默估算价格…………

他掐灭香烟回到车内,楚楚几乎蜷缩在他上衣内,只在衣领处冒出一小片沾着泪的侧脸,小小的,脆弱的,惹人疼。

“怎么办?衣服还在游泳教室。”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提醒。

他却说:“你渴不渴,要不要水?”

“什么水?泳池水吗?”

他从后座抽出一瓶饮用水,递给她,再将空调温度提高,问,“回家?”

“不想回,我这个样子,回去又要被爹地妈咪数落,讲我不学乖,读书不够好,还要学个太妹样。”双膝紧贴胸前,脚趾头在皮革座椅上动一动,蓦地可爱。还有红红一双眼,望住他,有眼则必定无力抵抗,“我怎么办?你还替我约打架,我连抓头发都不得要领,从前看安琪出头,都只凑热闹……”

“我教你。”

“什……什么?”她傻登登只知道眨眼,“我耳朵有没有被打坏?你要教我什么?”

“还有半个月,时间足够。”他忽然间转过头,身体前倾,一点点靠近,“难道你想再跟他们浪费一年半?”

她明年中六,结束中学生活。

她懵懵懂懂摇头说“不想”,却看他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近得能听见彼此呼吸,碰得到噗通心跳,而眼神亦不能躲藏,她是被迫抬头的囚徒,无法忽视他刀锋似的眉,星辰似的眼,一双单薄的唇寡意,一笔高挺的鼻旖旎,连眉心一点皱都在道路的海潮声中独树一帆。

楚楚面红耳热,手撑住座椅,想逃。

肖劲的唇压过来,一闪而过似流金,谁忍拒绝?只差闭上眼迎上去,等一场天荒地老的纠缠。

却只等来咔嚓一声,安全带入扣,他问她,“哭得眼睛疼?要不要买一瓶眼药水?”

“不要!”干死都不要。

他歪嘴笑,看着她再次挂彩的脸说:“不用气闷,我看过另两个女生,个个都惨过你。”

她不觉得意,盘着腿坐在副驾上,至于她身前风景,没人敢想……

他专心开车。

到山下同她说:“你校服同书包都在后座。”

“你几时进校门?”

“撞见你与‘男仔头’一起。”

“然后呢?你继续见死不救?”

“我听你讲,自己搞得定。”他平静得仿佛当她是陌生人。

也对,才认识几天?怎么不是陌生人?你又多出几分期待?

少女就是爱做梦。

江楚楚最自我,“冷血动物,我讨厌你。”

他不说话。

她继续她的愤怒,“明天就炒掉你。”

他依旧不回答,他的“爱”此刻全部贡献给弯道。

等磨掉她所有脾气,接近江宅时肖劲才开口,“明天补习课后多花半小时。”

“我不去。”

“好。”

他答应,她又后悔,真麻烦。要跺脚生气,“喂,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至少要再邀我一遍。你这么木,这辈子都难追到女朋友。”

他当即停下车,路边,灯下,昏黄光晕中侧过身郑重地对住她,问:“要不要?”

要什么?要你一百八十公□□体,还是小麦色遒劲肌肉?

又或是阅历深远灵活讨巧的舌,还是修长宽大骨节分明的手?

糟糕,想入非非,旖旎难挡,是午夜场放映厅,女主角刚刚露出一只脚踝,观众脑中已放完整部情*色电影。

“什么要不要?你应该讲明天晚上九点半,天安大厦,江小姐肯不肯赏光。要不要是什么意思?好……”好暧昧。

肖劲耐性十足,跟随她脚步,亦步亦趋,“明天晚上九点半,天安大厦B1层,江小姐肯不肯赏光?”声音低沉沙哑,好似大提琴琴音,震得耳痒,心也痒。

“好……我的意思是,我会考虑的。”

明明是教她打人、做校园一霸,“出人头地”,谁料到发展成这样?

真好像罗密欧与潘金莲。

教学

第十章教学

他侧过脸,笑,“还有二十四小时,江小姐慢慢考虑,我随叫随到。”这下离开本职,变为街口叼着烟抬一抬眉毛与漂亮女郎招呼调笑的油舌靓仔,也是扯散领带躲在楼梯间抽一口香烟的金融从业人。

痞,雅观、恰到好处、挠你手心的痞。

她咬着下唇,拉紧衣领,吹着空调暖风仍然怕冷。

扭转方向盘,车转入车库,江展鸿夫妇座驾都在,仍旧穿泳衣披西装的江楚楚立时紧张,抬起头,找他求救。“我这个样子,爹地一定打得我手脚残废。”

肖劲拉上手刹,肩膀一抬,白衬衫猛地绷紧,差一点点就要被鼓胀的肌肉撑到炸裂。“去后座把衣服换好。”

看她灰心认罪,因此好心补充,“江先生江太太一整晚都在打辩论,放心。”他们正激烈作战恨不能在家中举办大屠杀,绝不会留意家中乖乖女脸上又多几道痕。

他细心地关掉前座的灯,再取走随身物品,不经意间瞥见她懵懵懂懂的脸,不自觉轻笑,深而亮的眼神也落在她身上,“医药箱在你窗台。”

“你连这个都准备好?”

肖劲惜字如金,“事事都可预料。”

言下之意是,从她说要“自己顶”开始,他就已经料到她“顶不顺”,必然要天天挨打受虐,而他却依然选择坐沙发当观众。

她攥紧西装领,短短距离,她的喜怒哀乐一分也藏不住,通通被他收揽在心。“你比十六岁大一岁,我尊重你。”

她咬牙,“好,又算我活该。”

话背后种一把荆棘,利刺丛生,扎他。

他右手手臂撑在车座上沿,左手将她肩上安全带松开,几乎是隔空环抱的姿势,却又皱着眉,目光锁住她下颌,那有一道血痕,显然是来自鲜红指尖,也许她能在他眼底找到心疼或是遗憾?

然而结局是她失足陷落,色授予魂。

肖劲说:“记得上药。”

楚楚回敬,“你又好过我多少?”

眼眶的淤青、眉骨的破口始终在他俊朗的脸上耀武扬威。

肖劲失笑,“你说的对。”

他一旦落魄,接连需赔上整个世界,连十七岁少女都为他心痛,更不要提钟爱猛男靓仔的富太太。

假设他哪一日入住比利山别墅,她亦不意外。

“喂——”

他抬头,左手撑在控制台,眉宇间带着微微的茫然,莫名惹人疼。

楚楚认为自己已然上了年纪,不然怎会跟富太太拥有同一个喜好——中意看男人“弱。”

“你出去,我要换衣服。”还要补充要挟,“不许偷看!”

他不置一语,转过身,收回手,开门向外。

楚楚爬向后座,躲在副驾驶座位背面,车库的灯也被肖劲转停,她只能借着车顶微微一点光慢慢摸索。

月光如雪。

他站在门边,只给她留一个修长挺拔背影,几分孤独几分寂寥,却仿佛已足够撑起这一片晦暗沉沦的夜空。

他身上带着一股沉默的坚守,安稳的力量。

但好多时候又那么骚。

真是矛盾。

十分钟时间,她脑中写完一个悲欢离合爱情传说。下车时已经扎好马尾,整理衣裙,又成暗夜妖灵,一双眼透着光,引你将头颅双手奉上。

她将外套递给他,“多谢。”基本礼貌不能少。

他接过去,说声“晚安”。

楚楚放慢速度往外挪,因此有机会瞥见他再一次穿上外套。

在车里她偷偷闻过,这件衣混杂着橘子味洗发香波与烟草余温,竟然延伸出令人上瘾的香。

她独自走在月光下,独自一人面红,再独自一人落幕,未遇知音。

然而夜风是冷的,吹醒了她的梦。

回到家,仍是满屋狼藉。江展鸿与太太从楼上吵到楼下,家中玻璃器皿历经一场血腥屠杀,所剩无几。今次换江太太去寻找青春,太太们都讲,三十上下的男生最可口,体力好、人懂事,从身到心,哪里都热。

太太们最渴望烫手灼人温度,连同刚硬勇猛躯壳,简直日夜沉溺。

书房门大敞,江展鸿的声音撞破墙缝冲进耳膜,“居然去那种地方,脸都给你丢尽!到底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这一回换江太太气度优雅游刃有余,真奇怪,婚姻里仿佛犯错的人才能理直气壮有恃无恐,“我去哪里玩也要先报备?江老板,我是自由人,不许我在本埠消费,我立刻飞去多伦多。退一步说,我至少没被小报记者拍照登报,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最后是什么结果?我也好奇。江老板,你要离婚另娶还是玩玩就过?”

自卫反击,江太太这一仗打得精彩,江展鸿立即倒台,“又讲到我?我几时提过离婚?镇日疑神疑鬼胡搞乱搞,最好一拍两散,大家都不要好过。”

“不过就不过,我只管带走阿楚,早晚三顿教她恨她爹地,你看她嫁到程家你还好不好过。”

“你要走自己走,阿楚姓江,你少打如意算盘。”

“你试试看,等上庭,看法官怎么判。”

她几时成为明日新星受尽追捧?楚楚转身上楼,弯腰弓背,仿佛已精疲力竭。

程嘉瑞,她再一次想到他。

一个模糊的、丑恶的影,伴随她每一个肮脏腥臭的梦。再多深入,当场就要呕出中午饭。

万幸仍有医药箱在阳台等待,守护她漂浮不安的梦。

第二天校园安静,袁柏茹遵守约定不再找她麻烦。闫子高像个甩不掉的牛皮糖缠着她进进出出,Ms张因为陈家兴在无法纠正的乡音而大肆羞辱,教室内哄堂大笑,就连陈家兴自己,也在“低能”“大陆仔”的嘲笑声中咧开嘴角。

天空是灰蒙蒙一片,不知何时才能发光。

晚九点,补习课程按时结束。车水马龙的道路旁,肖劲穿着一件短夹克,站在一盏路灯下,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