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问,“饿不饿?想吃什么叫如双去跟谭阿姨讲,她今天加班,还在厨房做事。”

楚楚摇了摇头,“飞太久,又有时差,整个人好像还在天上。”

许如双插嘴,“那要劳你同财神打交道,本月彩票积到三亿美金,能不能让我抽中?”

方女士调侃他,“莫枢在厨房,你不去陪她?”

“我两个天天见面,今天还是该陪小表妹。”

“我看你们又吵架,两个人都冷脸装友好,不要以为我老花眼看不清。”

“明白,您有额赛斯眼镜,比钻石都值钱。”

争嘴逗趣心无芥蒂,这大概是多伦多日常生活。

“不理他,我带你去卧室。”她正要起身,姜与许如双第一时间伸手来扶,却都被她挡开,“我带阿楚在家里走走,就当散步。”

楚楚这时才看到,一旁摆有一辆轮椅,她印象中外婆的身体不至于此,前次见面还领她们开车郊游。

许如双向楚楚使眼色,她当即领会,状似无心地缠住方女士手臂,扶住她慢慢走。

楚楚的卧室就设在隔壁,难得的黑白灰三色,简洁明亮,而不是像江太太一样,装一屋子恶俗的粉红色,当她还是六七岁缺牙又缺脑的小女孩。

方女士叮嘱她,“早点休息,明天再叫如双带你去市区逛一逛。”

“我来是为多陪外婆。”

“孝心我领了,我也有个人生活,不至于老了就只能有天伦之乐,万一我有约会呢?”

“好吧,那我先去折磨许如双。”

祖孙两辈人,互道晚安。方女士始终或在二十五岁,微熟、自信、独立、果敢的年代。

第二天,果然由许如双带她出门。

她见到雪就已经失去理智,根本不需要绞尽脑汁想节目。

下午正在圣劳伦斯市场闲逛,她看中一只鹿头,想要运回红港。许如双接到莫枢电话,即刻拉上楚楚往回赶。

路上一句话不肯多说,到家后有华人医生在一楼客厅收拾听诊器。

许如双上前问,“怎么样?”

医生摇头叹息,“越来越不好,方女士仍然拒绝入院,乐观估计也只剩两到三个月,许先生……请做好心理准备。”

许如双摘掉手套,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无力道:“没人劝得动她。”

姜也下楼,提议说:“要不要让江小姐试一试?”

许如双未同意,“她早已经下定决心,我从小跟着她,她的性格我最清楚。她不会改,叫阿楚来,仅为见她一面。”他父母早逝,由方女士抚养成人。

一来一往对话,楚楚已猜出大概,但不愿相信,“两个月?开什么玩笑,昨天见面,外婆明明很健康。”

许如双弯腰垂头,几乎埋在沙发内部,“胰腺癌四期,已经扩散,她近期都靠止痛药生活。”

“我明明……外婆不肯接受手术?”

“治愈希望渺茫,她认为都是拖延时间。”

楚楚同样腿软,与许如双同坐沙发,两个人都茫然无措,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只有姜还记得礼貌周到地送走医生。

不记得呆坐多久,直到落地窗隔不开满地血红,才听见楚楚低声自语,“从没想过外婆叫我来,居然是为见最后一面。”

许如双揽住她肩膀,“不要到她面前哭,她希望走的时候人人都开心。”

她一抹眼角,居然都是泪。“你先上楼,我还没哭完。”

方女士在九点左右醒过来,第一件是问她玩得开不开心,又讲她面色苍白,从梳妆台拿出未拆封的口红三支,勒令她出去玩,至少需要武装嘴唇。

她闷不做声,方女士玩笑说:“怎么,还要我安慰你?同你讲人人都要死,我活到六十三,已经别无所求。”

她因此再没能忍住,趴在方女士膝头放声哭。

许如双来送药也没发觉,方女士同他打手势,叫他闭紧嘴关上门。

等她哭够了抬头,许如双递上手帕,“女人真可怕,我以为莫枢已经是林黛玉,没想到你是白娘子,一哭就是水漫金山。”

“你少管我——”哭到打嗝,真够丢人。

方女士却说,“正好你两个都在,楚楚又提前知道,那该说的话就留在今晚说。”

第22章 遗嘱

第二十二章遗嘱

方女士靠在床头,握住楚楚的手,徐徐说来,“现我名下多为不动产,多伦多市郊两处物业都留给如双,又有八十万加币存款,拿出一半给你,就当是嫁妆。”

楚楚口中苦涩,无言以对。许如双尚好,还能开一开玩笑,“责令她马上结婚,下月就在多伦多办婚礼,我身边无数单身汉供你随便挑。”

“你干脆说明天就嫁掉我,看我妈咪不飞过来找你算账。”

“你不要理他,他自己都不愿意结。”方女士笑了笑,继续说,“另所有股票债权也都转到如双名下,阿楚,如双除了我,再没有依靠,原谅我多分一点给他。”

“我都不懂这些——”

许如双回敬说:“这都证明你命太好。”

“少来,我也住过公租房。”

“是是是,小姨真伟大。”

他们两个斗嘴斗个不停,方女士的精神见好,继续交待,“近两年你妈咪找过我多次,劝我投资。我已将原有房屋变卖,部分股票套现,都转给她,她应该知足。不过……你多劝一劝她,我看她最近不太对……”

“她从来不听我劝,不过我家里,爹地比她更疯,跟着程先生四处买楼买债,实业都不再管。”

“最近形式不好,我有两间屋亏损不少,幸好及时脱手。”对于女儿的事,她似乎不愿多谈,“我在多伦多市区还有一间公寓,也留给你,以后跟丈夫吵架,还有地方可以离家出走。”

许如双咕哝,“谁吵得过她?”

“喂,你再啰嗦我要打电话找莫枢姐姐告状。”

“好好好,我闭嘴,我等未来妹夫对付你。”

“你等到牙齿掉光都没可能,谁有本事对付我?我吵架都无敌的。”

方女士笑,“其余我还留着一小盒首饰,一部分给莫枢,一部分你拿去玩。”

“我不想要……”话说的越是平静,心越是难熬,疼痛无法抑制,她没能忍住,趴在床边痛哭,“我想要你好起来,早知道是这样……早知道是这样…………”

许如双皱着眉毛反对,“又哭?多伦多都要发洪水。”

“你少管我!”

方女士却很是欣慰,“你比你妈咪好,她从来不听我话,生了女儿也不见好。我懒得见她,你来了我就安心。”

“外婆………还在气我妈咪嫁给我爹地?”

方女士未能释怀,“阿楚,别提老人家伤心事。”

“噢,我不是故意……”

“江展鸿人品欠佳,从二十年前到现在,我始终对他持保留意见。”

楚楚听完默不作声,方女士自我解围,“饿不饿?突然想吃巧克力派。”

许如双当即龇牙,“那么腻……现在是晚上九点半,你两个吃完巧克力派明早增重二十磅。”

方女士耸肩,“anyway,我现在并没有男朋友需要负责。”

楚楚举手,“我也是,我也是。”

许如双无奈,“自我放纵的结果是再也交不到男朋友。”

楚楚反驳,“那你不要吃。”

许如双想了想,认真说道,“我认为烤猪排更合口味。”

“再去开一瓶红酒。”方女士把姜小姐叫进来,叮嘱她去到地窖a柜7号,拿一瓶玛歌堡。

当晚喝到三人都微醺,一贯保持神秘的方女士忽然谈起感情观,“如双现在这个样子,恐怕是像我……”

楚楚与许如双两个人当即竖起耳朵去听。

“我也认为跟一个人相处一辈子,实在太难熬。”她眼望远方,多半在缅怀过去,“六十几年也只想和他试一试,但是根本没有可能性。”

再想听,姜小姐整点出现,要求他们每一个都收回醉态,上楼休息。

江楚楚同许如双咬耳朵,“姜真像教导主任。”

许如双深以为然,“你没来之前,我都被她教训无数遍,很恐怖的……”

或许是因为酒精效用,楚楚这一觉睡得异常安稳。

大悲过后自我治愈,要用突然失忆伪装伤口。

第二天律师登门,楚楚签字签到手酸。方女士将财产交割清楚,又叮嘱她注意事宜,最终精神不济,早早休息。

楚楚不愿意出门,许如双也请假守在家中,两个人下棋、聊天、打牌,消磨时间就为等方女士清醒。

多伦多的冬天,时光漫长,不知不觉已到除夕,大家掐准国内时间,力求同步。

姜小姐尽职尽责守在方女士身边,春节也无休。因此家中凑足四个人,够一桌麻将,用以辞旧迎新。

楚楚新出一条规定针对许如双,“表哥只许碰不许吃,只许自摸不许抓胡。”

“哎哎哎,你这是霸王条款,无效作废。”

她有恃无恐,“你可以上诉到高等法院等*官裁决。”转过身采访方女士,“请教首席*官意见。”

方女士“秉公执法”,“驳回诉讼。”

许如双扶额,“我认命……”

四个人打广东麻将,听华人电视台播报各地新年气象。

楚楚收到大红包,手气又顺,玩得满面红光。

只有许如双话多,“赌场得意情场失意,阿楚,你要小心喔……”

楚楚回头瞪他,“你再吃一个巧克力派,闭紧嘴当哑巴。”

“嘁,你中意哑巴,我还不中意当哑巴呢。”

你中意哑巴……

真见鬼,许如双随随便便一句话居然切中要害,令她面红心跳舌头打结。

都怪自己做贼心虚。

什么哑巴,她才不中意哑巴。

她只迷恋靓仔小哑巴…………

“你少乱讲!再啰嗦就抓你。”

“抓我?下辈子吧。”许如双捏着一张七条,要打又不打,光在她面前晃,“小妹是不是要七条啊?”

“是。”她老老实实,目光诚挚。

“要就打给你。”他显然不信。

“那你打——”

“打就打。”七条摔出去,楚楚丢牌,“小七对,中啦。”

一副牌靓过钟楚红,整整齐齐。

许如双一边点钞一边说,“赢这么多,你小心这三年都交不到男朋友。”

“放心,追我的人从这里一直排到密歇根湖。”

“哼,就不信打不过你!”搓麻将气势如虹,“再战三十圈!”

姜小姐泼他冷水,“最多打四圈,女人都要睡足美容觉。”

“姜小姐这么靓,睡三个小时都够啦。”

战事正酣,电视台忽然插播新闻,本埠农历新年花车巡游发生意外,由未来会更好荣基金赞助,挂满彩旗的花车内因积存过量氮气导致司机陷入昏厥,车辆失控撞向人群,伤亡人数尚在统计,保守估计已有十人入院……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电流声。

方女士最先发言,“你爹地妈咪不会去路头看这些,你打电话回去是基本礼貌。”

楚楚点头,“我去楼上打。”

少女对于*无比看重。

但其实,她有额外想法。

她最先与江太太连线,三个人都在家中渡除夕,并没有去市中心凑热闹。

楚楚犹豫许久,“妈咪,你知不知道外婆……”

“我知道。”江太太也有几分怅然,“不过我们两个从来不和,与其我飞到多伦多再跟她吵嘴,还不如不见面。”

“但是……但是……”

“她太自私,我又不够宽容,所以……就这样吧。”

“她为追求自由。”

“她同时伤害到我。”

本话题讲到最后仍然无解,江太太对母亲的仇恨持续三十年,不是轻易能放弃。

楚楚只好祝她新年快乐、恭喜发财,匆匆挂断。

她回到小沙发上,长舒一口气。

窗外白雪无际,加之是正午,积雪反射阳光,天与地愈发苍茫。

她拿起电话放在耳边,听嘟嘟声听得发愣。

等一个世纪过去,她总算鼓起勇气拨通电话。

“你好——”

越过太平洋穿来温柔女声,她微怔,她知道她是谁。

因此艰涩地回答,“我找肖劲。”

“请问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