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世情如霜

众人见郭旭与那女子饮酒,那女子言笑晏晏,俱以为一场争执化于无形,连赵冯志自己都放下心来,谁能料到杨岳会猝然发难?桌案既翻,茶盏碗碟四下飞落,赵冯志躲避不及,臂上已被链刀划开一道口子。

众人惊呼出声,只郭旭依然执杯立于当地,冷静地注视那女子举动,那女子见混乱已起,唇角漾起一丝不经意的微笑,手上发力,捏碎酒杯,指上轻弹,将一块碎瓷向着段绫罗面上弹射而去。

就听得段绫罗低呼一声,脚下一滑,向后便倒,郭旭与那女子几乎是同时猱身纵起,向段绫罗抢将过去,两人同时抢至段绫罗身边,郭旭又惊又怒,低声道:“为甚么?”

那女子亦低声道:“与你无干。”说着伸手在郭旭肩头轻轻一推,同时一个旋身,伸臂扶住段绫罗,扬声道:“段姑娘没事吧?”说着看向段绫罗脸庞,眼中的失望之色一闪而过。

却说杨岳听到那女子如此说,立时收回铰链,向赵冯志道:“这里地方小,免不得伤了旁人,要打我们出去打。”

赵冯志怒气难平,正想迎战,就听那女子厉声道:“打甚么打,不成器的东西,都是我平日管教不严,教你们今日在人前如此丢脸!”

赵冯志一愣,听那女子如此声色俱厉,便不好再向杨岳呼喝什么,采玉忙自那女子处扶住段绫罗,段绫罗以手抚面,指缝间有血丝渗出,采玉拿开段绫罗的手,但见段绫罗面上被瓷片划开一道血痕,伤口倒不深。

那女子向郭旭歉然一笑,道:“都是我平日里纵容,他们如此胡闹,搅了宴席,实在惭愧。”

说着向郭旭微微欠身,郭旭淡淡道:“不妨事,杨兄只是性子急些罢了。”

那女子又向段绫罗道:“我那有上好的凝脂膏,待会我遣人拿给段姑娘,这些许伤痕,过两日便好了,亦不会留疤,不至于损了段姑娘大好颜色。”

但凡女子,对自己的脸总是分外在意些,段绫罗先时还担心面部留痕,听那女子如此说,感激道:“那便多谢姑娘了。”

那女子微笑阖首,自离席上楼,行至中途,又回头向杨岳几人厉声道:“孽障,还嫌丢人丢的不够么?”

杨岳等这才回过神来,讪讪地跟上楼去。

郭旭目送那女子离开,若有所思,忽觉得有人牵他衣角,回头看时,却是采玉过来,不待采玉开口,便低声笑道:“采玉,这白脸是她、红脸也是她,几句话就把场给圆了,拍拍手便走,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我们收拾。”说着伸手指了指杯盘狼藉,摇头轻笑。

采玉本想告知郭旭方才那女子向杨岳示意一事,听郭旭如此说,放下心来,道:“你都……留意到了?”

郭旭故作诧异道:“这还要你说?跟她打交道,能不提起十分精神?”说着抬头看向三楼,那女子正携了杨岳等进房,马嵩最后进门,关门时特意左右留意了一番,显见分外小心。

采玉循着郭旭的目光看过去,又抬眼看了看郭旭,忽的轻笑一声,道:“郭旭,怎么我瞧你的模样,竟似不以为忤,反而大有赞叹之意?”

郭旭微晒,沉吟片刻,笑道:“也许,是太久没有碰到这样厉害而有趣的角色了。”

厉害……而有趣?

不知为什么,采玉的心忽然空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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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杨岳斟酌着那女子脸色,欲言又止。

“我留意过她的伤口,她居然没有易容!”那女子的眉微微蹙起,喃喃自语。

杨岳自跟随那女子以来,只觉少主一贯心平气和,谈笑间布局落子,无有不在意料之中,此番疑窦丛生,推算竟不得法,也难怪如此困扰。

良久,杨岳见那女子神色稍霁,因问道:“方才那赵冯志提到优钵罗花,少主似乎分外关注些。”

那女子叹道:“正是,那赵冯志提到优钵罗时,我忽然想起我曾在什么地方看过优钵罗花的名字,似乎与那黑色文血也颇为相关,只是,一时间怎么也想不出是在哪里看到的。”

齐泰见那女子面露倦惘之意,忙道:“那少主先休息,兴许过些时候便想起来了。”

那女子点点头,几人便起身离去,行不得两步,那女子又唤住杨岳道:“我倒忘了,你去右首柜中,将那凝脂膏送到段姑娘那里。”

杨岳应了,自取了凝脂膏送到段绫罗处,段绫罗并程采玉又谢了一回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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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过后,因着第二日便要重新上路,众人各自回房收拾什物,正忙碌时,忽听得有铮铮琴音传来,这琴声初起时便激越,到中段隐有乱音,似乎抚琴者心绪极芜杂,郭旭心下省得这曲子与前夜箫声是同一首,知是那女子所奏,倒是有几分意外:那女子前几日夜夜外出访友,今日竟留在客栈之中。

又听了一回,忍不住步出门来,却见采玉立于廊中,凝神听那曲子,见郭旭出来,笑道:“这曲子倒怪,我从未听过。”

郭旭“咦”了一声,笑道:“天下间也有程采玉识不出的曲子?”

采玉仰头看向楼上,道:“是那姑娘弹的么,这曲子透着股悲凉况味,但决计不是闺阁女子的幽怨伤情,依我看,倒是大有指天斥地的狷介不屑。”

郭旭一笑,正欲说些什么,忽的看见对面房中的封平抱臂倚于门楣之上,双眉紧锁,似乎有所郁结,因唤道:“封平。”

封平却似没听见般,仍是保有方才姿势,郭旭心中奇怪,便同采玉一同过去,至近前道:“封平?”

封平呃了一声,这才留意到二人过来,郭旭越过封平肩膀看向房内,见床上的衣物只收至一半,知道封平也是中途被曲子吸引过来,笑道:“怎么,听得如此入神?果真是心无旁骛,不闻它声了么?”

封平摇头,喃喃道:“怪了,这曲子,我是听过的。”

采玉笑道:“听过也不奇怪啊。”

封平摇头道:“前两年我周游至漠北,在大漠之中的部落中听过这首曲子,这本是一首歌谣,不知是谁为之配曲。我也曾听过那歌谣,听来是极有意思的。”

郭旭好奇道:“是什么样的歌谣,述来听听。”

封平道:“我也是听部落中人所说,据传在很久之前,大漠之中有个江湖异客名唤萧十一郎,此人独来独往,行踪无定,素喜独处荒原之中与狼为伍,口占歌谣曰‘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郭旭喃喃道:“天心难测,世情如霜……这位萧前辈,定是个堪透世事之人。”

封平道:“当时荒漠冷月,黄沙漫天,那逐水草而居的游牧部落众人围篝火而坐,胡笳笙管奏曲,族中老者嘶哑唱出这歌谣,听来竟是说不出的况味。未省得今夜得聆,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封平前赴漠北之时,适值胭脂新亡,当时心中的种种况味,又岂止是悲凉二字所能言尽,因此上骤然复闻此曲,前尘往事蓦地泛起,心中凭添酸涩,自腰间解下酒葫芦,喝了几口,只觉淡而无味,苦笑道:“郭旭,若此际能饮一杯胭脂桃花酿,封平死而无憾。”

郭旭一怔,知他念及胭脂,正不知如何开解,封平颓然步回房中,背对二人坐于桌旁,举起酒葫芦,又是一通长饮。

第29章 反转

郭旭心中暗叹,采玉忽得低声道:“郭旭,漠北的谣曲,这女子从何学来?”

郭旭淡淡道:“我们本对她的来历一无所知,现下至少是知道一些了,不是么?”

子夜过后,整个悦来客栈一片静寂,只那女子房中孤灯亮盏。

那女子双眉紧蹙,蘸墨的小毫悬于半空良久,复又搁回砚台之上。

段绫罗……凤自瑶……黑色文血……优钵罗花……

这其中似乎有什么联系……一定有什么联系!

那条线,隐现于迷雾之中,忽而清晰可见,忽而湮没无踪。

她知道就在那里,只差那么一步,只差那么一步。

有什么,是她遗漏的?有什么,是她该想但未想起的?

愈是发狠去想,便愈是想不出来,那女子的神色愈显焦躁,忽得重重推开面前纸张,行至门口,推开门扇。

整个客栈一片漆黑。

那女子的目光下行,定于二层右首第二间,那是段绫罗的客房。

黑暗中,那女子的目光冷冷逡巡于客房门扇之上。

段绫罗与凤自瑶,究竟是什么关系?段绫罗没有易容,她不是凤自瑶,但是她若不是凤自瑶,她又是谁?

若她是凤自瑶,那女子摇头苦笑,这怎么可能。

黑色文血……优钵罗花……

黑色文血……优钵罗花……

黑色文血……优钵罗……夜交藤……

夜交藤?

那女子心中一凛,疾步掠入屋内,颤抖着手执起小豪。

良久,那女子抛下笔,将写满字的宣纸举至眼前,一字字读过,忽的双手一松,任那宣纸飘落脚边。

凤自瑶,你当真心思缜密至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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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刺客!

郭旭双目陡睁,未及多想,长身纵起,破窗而出。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程铁衣亦是夺门而出,横镔铁蟠龙棍在手,向着段绫罗并采玉的房间疾奔过去。

门内漆黑一片,尚未点灯,就听采玉惶急道:“段姑娘,你怎么样?段姑娘?”

铁衣急道:“采玉,你怎么样?你受伤了么?”

采玉未及回答,郭旭已抢进门来,急道:“采玉,你怎么样?”

采玉听到郭旭声音,心中一宽,道:“我没事,是段姑娘,段姑娘受伤了。”

郭旭恩一声,旋即有烛光爆起,铁衣打着了火折子,点上灯烛,凝神看时,段绫罗倒在采玉怀中,袖上满是鲜血,采玉一手紧紧握住段绫罗的伤口,急道:“哥,拿金创药来,那人,那人在段姑娘臂上割了一刀,流了好多血。”

程铁衣应了一声,转身边走,险些撞上循声而至的封平,六爷也匆匆披衣过来,急道:“是大小姐房里么?出什么事了?”

程铁衣也不及跟六爷细说,自疾步回房拿药,郭旭环视房中,见窗扇被击破,沉声道:“采玉,那人是破窗而入么?”

采玉点头道:“是,那人身法好快,我睡在外间,听到动静时赶进来,早不见人。”

郭旭恩了一声,行至窗扇处细看,忽的留意到三层那女子的房间之中仍有亮盏,念及白日那女子对段绫罗的举动,心中已有了计较,向封平道:“你在此守着,我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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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叩门扇,那女子房中却无半分动静。

郭旭略一沉吟,轻轻推开门。

灯火犹燃,却不见有人,桌上搁着砚台小豪纸张,郭旭步入房中,砚台中墨已半干,每张纸上都杂乱写了些什么,郭旭拿起最上面的一张,见上面写着:“九动九静、九生九死、九阴九阳、九毒九补。”

再看第二张,与第一张无异,只是前四个字略有变动,写着:“九静九动、九生九死、九阴九阳、九毒九补。”

郭旭莫名所以,眼角余光觑到地上还飘落一张,捡起看时,上半页写着:“夜交藤、优钵罗、鬼盖、冬虫夏草、赤芝、延龄草、血竭花、天麻、藏香。”

下半张字迹更飘忽些,写着:“蝎子、蜈蚣、腹头蛇、蜘蛛、蟾蜍、黑色文血、蜥蜴、斑蝶、刺蟊。”

“蟊”字的最后一笔拖的异样长,笔迹绵软无力,显见那女子写时,极其彷徨无定。

这女子究竟是何来历,这纸上写的意在何止?刺伤段绫罗的是不是她?若是她,为什么今日两次对段绫罗出手,却不欲伤及段绫罗性命?

一切,似乎只有待那女子出现方得解了。

只是,她还会出现么?

郭旭思忖片刻,将纸张小心折起,正纳入怀中,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回头看时,却是封平。

封平眼见屋内无人,似乎全在意料之中,道:“也走了?”

郭旭听到“也”字,心中一动,道:“杨岳他们?”

“方才我去他们房中看过,收拾的干干净净,走了有些时辰了。”封平环视屋内,缓步踱至案前,将桌上摊放的纸张拿起细看,又看郭旭,“你怎么看?”

“看什么?是这字纸还是今晚的刺客?”郭旭眼中透出笑意来,“抑或是这女子一行来去无踪?”

“你倒是还笑得出来,”封平板起脸来,旋即也露出笑意,“莫同我迷藏,你可以看出些什么?”

郭旭摇头,就势在桌边落座:“我只是在想,此趟行镖,长风镖局处处掣肘,镖程业已过半,却连对手什么模样都未可知,你不觉得有些奇怪么?”

封平却不作如是观:“这只能说明对手棋高一着,我们落于下风。”

“我也承认是对方棋高一着,但是封平,你倒想想,对手的棋,是什么时候高过我们的?”

“什么时候?”封平未料得郭旭有此一问,倒是被问住了,思忖片刻,迟疑道:“那紫衣女子是在此处现身……”

郭旭止住封平话头,“不是她。”

封平不解:“郭旭,这女子行事诡异神秘莫测,你缘何这般相信她?”

“神秘莫测不等同于敌对。”

封平心中一怔,溯及那女子行止,似乎的确对长风镖局并无恶意:“那莫非是唐骀?他在沧州时便已盯上镖局,还向我们落毒……又或者是郝成义……”

想想皆不得要领,不由泄气:“郭旭,你有什么话便直说,你明知我不喜绕这些结扣。”

“我也只是有此揣测,不敢妄下断言。”郭旭略略迟疑,“封平,你有没有想过,这紫衣女子为何处处针对段绫罗?”

“处处?”封平并不了然白日里那紫衣女子的行止,不由有些错愕。

“白日宴席,她故意让杨岳闹事,趁乱划伤段姑娘的脸;今夜段姑娘又被神秘人行刺,我直觉也应是她所为,方才我又忽然想起初到长乐镇时,赵冯志去试段姑娘是否身负武功……”

“但是赵冯志长刀脱手,重创了段姑娘,”封平接口,“你怀疑那次也是她做的手脚?”

“你不觉得奇怪么,哪怕是与段绫罗有着杀亲之仇的柳老爷子都未曾如此针对段绫罗,她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下手?”

“而且……”封平忽的想起了什么,“她的用意似乎也不在段绫罗的性命。”

郭旭点头:“她三次出手,都不曾伤及段绫罗性命,今日的两次更是怪异,划伤了段绫罗的脸、割伤了段绫罗的胳膊,为什么要这么做?”

“除非……”电光火石间,封平蓦地想到了什么,“她是在出手试探,要证明些什么。”

郭旭点头:“这就是我想说的那步棋,对手高过我们的那步棋。”

封平不解:“可是你刚刚才说对手不是她……”

郭旭知道封平尚未了然,微微一笑:“我的意思是,那紫衣女子处处针对段绫罗,是因为她怀疑段绫罗,但是长风镖局诸人,却从未怀疑段绫罗的来历,我们为什么从不怀疑段绫罗?”

第30章 抽丝剥茧

“是因为翁泰北。”门外响起清越的女子声音,封平抬头看时,采玉微笑着迈进屋来。

郭旭含笑看采玉:“采玉,你也想到了。”

“若不是方才在门外听到你说,我倒真的疑不到翁泰北身上。”采玉眉眼间尽是盈盈笑意。

郭旭点头:“其实甫接绫罗美人镖,我们每个人都怀疑段绫罗来历可疑,并不相信她的说辞,当时采玉还提议去找小彭王爷去查查那个所谓的中丞令段万里,后来……”

采玉接口:“后来翁泰北恰好登门,向我们演说水晶棺的来历,我便就势请他查一查段万里,起镖那日,翁泰北便差人送上手书,证明段绫罗的来历并无可疑,于是我们上上下下,都相信了段绫罗只是被幕后之人利用的棋子。”

“现在想想,”郭旭摇头轻笑,“翁泰北登门的时机拿捏的未免太过精准了。”

“所以,”封平双眉蹙起,字斟句酌,“你所说的‘对手高过我们的那步棋’,指的就是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