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康熙叫人把黛玉等人送回荣国府去,自己也叫人收拾了,自回紫禁城去了。

[第一卷 相知:【016】宝钗吐情]

黛玉自畅春园回来,贾母又搂着看了一回,见黛玉虽然仍旧清瘦,但是面色是好的,可见这段时间养的好,于是心里也喜欢。又有探春姐妹也很开心,大家都说笑着在贾母的屋里坐着,紫鹃和雪雁带了丫头婆子们去收拾东西,鸳鸯却捧着一个小茶盘到贾母身边说:“老太太和姑娘的茶,趁热喝一口吧。”

“谢谢姐姐。”黛玉笑着说。

“姑娘出去玩了几天回来,倒是跟奴婢客气起来了。”鸳鸯也笑着说。

王夫人只是惦记了宝钗是否见过皇上,说去看看老太太的饭好了没,便走出房来。因宝钗看到王夫人的眼色,也悄悄的跟出来。

“这次去了,有收获吗?”

宝钗摇摇头说:“倒是没见到皇上,皇上只偶尔叫林丫头去前面说话,不过见过四阿哥了。”

“四阿哥?”王夫人不知道是哪个阿哥。

“雍亲王的四阿哥。”宝钗上前一步小声说。

王夫人会意,点点头,说道:“我这会儿也有点乏了,你且去吧,晚上再说话。”竟自往自己的屋里去了。宝钗方回到老太太的屋里坐下,只不说话,笑看着大家,一副尊贵淑女的样子。

一时饭毕,黛玉说坐车坐的浑身疼,贾母便忙说快回去躺躺,睡一会儿再来。黛玉便自去了。迎春姐妹陪贾母说了会儿话,因贾母要午睡,便都往王夫人的屋子后边来,跟李纨说笑。

宝钗跟母亲到了梨香院,母女二人打发丫头婆子们出去了方关起房门,双双坐在炕上说话。

“我的儿,去皇家的园里住了这段日子,你的精神倒也罢了,怎么面上总是冷冷的?难道是谁给你气受了不曾?”

“妈,你不知道,皇上召我们几人去了,只闲时叫了林丫头去前面说话,我们几个人却是连面都没见上的。更可恨林妹妹,我好心去看她,想让她帮我打听一下明年选秀的事情是那个大人管着,她却不肯帮忙。”

“她一个小孩子家的,不知道也是有的。”

“哼,妈妈心善,只道她不知,你不知道,皇上身边的四阿哥跟她可是好着呢,她在家里这样清高,连宝兄弟拉扯过的衣服都要烧掉,每晚睡前,却是四阿哥亲自探视了方入睡的。”

“她小小年纪,竟能这样?怪道太太不喜欢她,说她是个狐狸精呢。去年冬天,因为她,八爷九爷差点要了你姨夫的命去,要不是她有皇上的佛珠,这会子,早就是九爷府上的一个侍妾了。”

“还有这事儿?”宝钗惊道,“妈怎么不早说?”

“我也是这几天才听你姨妈说的,这还有假?”

“妈,这次女儿虽然没有见到皇上,可是却见了一人,如能在此人身前身后,也不枉活了一生。”

薛姨妈素来知道女儿心高,只是不知何人值得女儿这样,于是问道:“是谁?”

“四阿哥,弘历。”宝钗痴痴的说。

“我的儿,你竟然能得这位小爷的看重,想来咱家是要荣华富贵了的。”谁不知道弘历可是唯一一个在康熙身边受教的皇孙。薛姨妈一生算计,谁比谁有前程,还是知道的很明白的。

“妈妈错了,我跟四阿哥虽然遇着了,但是眼见着,四阿哥眼中还是没有女儿的。”宝钗说着,有点落魄的叹了口气。

“女儿,咱们女人一生一世是不敢奢望得到一个男人的心的,只要有机会,在他身边争得一席之地也就罢了。”

“妈妈说得是,以后慢慢打算罢了。”

说话间,日子过得倒也快,转眼秋天已过,又到了初冬时节。

因宝钗一心想着弘历,又因弘历跟黛玉亲近,所以平时无事只往黛玉屋子里钻,黛玉虽然厌烦,但是宝钗极有眼色,每每见了黛玉,只是关心她的身体病情,并不多说一句话,黛玉本也是个纯真烂漫之人,见宝钗对自己变得好了,并不像从前那样热衷名利,便也转过性来,倒也实心的对宝钗。

因宝钗羡慕黛玉身上天生的那股清香,回到家里,便托哥哥四处打听,讨得了一个方子: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每日里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那薛蟠万事都邋遢,唯有在宝钗这件事情上细心,折腾个天翻地覆,终于配的了一剂,每日给宝钗服了,半月有余,宝钗身上便有一股幽香。因宝钗无故配方子,又恐人嗤笑,只对外人说从小得了一种怪病,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

宝玉因天气逐渐的冷了,外边也没有什么花花事勾引着,每日里只在家里闲着,袭人因见宝玉腻烦,便哄他出去散散心,宝玉赖在床上道:“去哪里呢?我见了别人就怪腻烦的,林妹妹那里去不得,去了也只看她的脸色,还是在家里陪着你吧。”

袭人便说:“你去宝姑娘那里坐坐吧,我恍惚听说这几天她身子不大好呢。”

于是宝玉便换了衣服往梨香院来。

到了院子里,先入薛姨妈室中来,正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大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命人倒滚滚的茶来.

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

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忙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

宝玉道:“姐姐可大安了?”

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他.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里间比这里暖和,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

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毡软帘.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发髻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倒也不失雍容。

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

宝钗抬头只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别的姐妹们都好.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

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宝钗正细细鉴赏。

莺儿嘻嘻笑道:“我听宝二爷玉上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

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

宝玉笑央:“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了呢。”

宝钗被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

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气,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

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

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

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

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

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二人正说着,只听莺儿道:“林姑娘来了!”

黛玉早就在门外听了她二人的话去,心里怪道宝钗这样不尊重,怎么跟宝玉这样亲近的靠在一起,正欲回去,却被莺儿叫出来,少不得只得进来。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

宝玉见是黛玉来了,赶忙起身,站在地下,把炕上的位置让给黛玉,不料黛玉却并不去坐,只在地下一张椅子上坐了。

宝钗笑问:“你怎么来的不巧了?这话怎么说?”

黛玉便说:“早知他来,我便不来了。”

宝钗笑道:“更不解此意。”

黛玉说:“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话虽如此说,宝钗宝玉素日里知道黛玉的脾气,凡是有男人到过的地方,她都不屑去沾,何况今日同宝玉同处一室。

黛玉只略坐了坐,问候了宝钗的病,便说药还没喝,怕丫头们找不到,自带了雪雁回去了,宝玉一直在梨香院呆到晚上,吃了酒才回去。

[第一卷 相知:【017】怜惜晴雯]

却说黛玉带着雪雁,自回来,去贾母处问了贾母的安,跟凤姐说笑了几句,因王夫人来伺候晚饭,便说回去吃了药再来。从贾母屋子的后面转过,正巧碰见晴雯在宝玉的房门口,站在梯子上往门斗上贴字。因下了点雪,地上湿滑,晴雯一不小心,踩歪了梯子,便要摔下来。黛玉惊呼一声,雪雁早就一个箭步过去,从半空中接住了晴雯。

黛玉长出一口气,走上前去,说:“傻丫头,怎么这么不小心?”

晴雯也在一愣中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危险,忙笑着说:“多谢姑娘相救,是我大意了。”因她模样长的本来就好,一笑一嗔自成一股风流,黛玉看了不禁楞住了。感觉好像很熟悉,又不知在哪里见过。

雪雁放下晴雯,方跟黛玉说:“晴雯没事,姑娘,外边冷,咱们也回吧。”

黛玉便扶着雪雁往回走去,一路无话,进了屋里,朱雀端来汤药,黛玉因闲药苦,弘历在畅春园里时就叫人弄了话梅给黛玉,说喝完药含一颗,便不觉苦。喝完药,青鸾递上话梅,黛玉捻了一颗在嘴里,因想起弘历来,便蓦然一惊,叫道:“雪雁你来。”

雪雁自到了黛玉跟前,黛玉见四下无人,便说:“你去打听一下晴雯的来历,务必查清楚。”

回过头来,又叫来紫鹃,慢慢的说了一些闲话又道:“紫鹃,你是这里的家生的,可知道晴雯家是哪里的?”

紫鹃笑着说:“不知道她家里是哪里的,就知道她有个哥哥,在后面住着,专能庖宰,她本不是这里的丫头,是咱们家的管家奶奶赖大娘家的,早时赖大娘的婆婆赖嬷嬷每次来给老太太请安,总带了她来,因她长得风流灵巧,口齿伶俐,贾母见了喜欢,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后又见她针线活尤好深得贾母的喜爱,便把她给了宝二爷。”

黛玉听了,便点点头,半晌方说:“你去吧,看看饭好了没,我有点饿了。”

一时众人端了饭来,黛玉叫大家关上门,一起围坐了吃饭,饭后看了会儿书,便睡了。

话说着,天气见冷,转眼到了严冬,天气大冷了,黛玉更少出门,只暖暖的生了火盆,架了熏笼在屋里做针线。一日天色晴朗,阳光明媚,黛玉亲自捧了刚给贾母做的一件缎面银狐披风到了贾母的屋子里,见左右无人,不过是鸳鸯带着几个丫头们在边上说笑,黛玉便上前请了安,贾母拉着在身边坐下。黛玉笑道:“因这几日天冷,特给外祖母做了件披风,知道老太太并不少这些东西,不过是外孙女的一片心,请外祖母别嫌弃粗糙才是外孙女的福分。”

贾母一把把黛玉搂在怀里说:“还是林丫头好,你看我这些个孙子孙女,没一个这样想着我。”

鸳鸯等人又在一边陪笑着夸奖黛玉的好针线,领口襟边绣的万福万寿纹样真是世上独一的精致。

黛玉笑道:“凭我怎么巧,也不敢在外祖母跟前卖弄。”

“好孩子,你的活计也算是无双的了,当年你娘未嫁时,常在我身边摆弄这些,我有好些荷包香袋什么的,都在箱子里收着呢,自从你娘嫁过去后,我总没舍得用过,闲时想她了,便拿出来看看,如今她没有了,我也不忍再看,鸳鸯这丫头也不肯给我找出来了,怕我看了伤心,如今见你这样,可见你娘没白疼你。”说着便掉泪,黛玉也跟着哽咽着。

鸳鸯上前劝道:“老太太,姑娘一片孝心,给您做了件披风,是姑娘望您多福多寿的一片心,您倒是在这里淌眼抹泪儿的,少不得也惹得姑娘伤心,刚好些了,又伤心,到底身子是重要的。”

贾母听了方止住泪说:“真是我的不是了,招你又掉泪,身子越发的弱了,可怜见儿的。”说着摩挲着黛玉的头发,怜爱的细看着。

黛玉也止了泪,闲话了两句,方说:“外祖母,我听说一种针法叫界线的,不知是怎么个样子?”

贾母想了想方说:“要说界线,并不是刺绣的好针法,却是织补的好针法呢,咱们这样的家里,这种针法很少用的,你不学也罢,有什么要紧,省得劳心费神的。”

黛玉笑着说:“外祖母教诲,黛玉自当遵从,只是一时好奇,想学来玩玩。”

贾母说:“都说你是个懒的,天天横针不动,竖线不捏,怎么不借着这个好生保养。”说着拍拍黛玉的手又转身对鸳鸯说:“叫个人到宝玉房里,把晴雯丫头找来,就说我有事情叫她。”

一时有个婆子去了,半晌方回,来的不是晴雯,却是袭人。

袭人上前给贾母请安道:“给老太太请安,不知老太太传唤有何吩咐?”

却说贾母早就耳闻袭人跟宝玉的丑事,只是碍于没有确凿的证据,又碍着宝玉的名声,便隐忍着不发,不过是装糊涂而已。今日本是叫晴雯来给黛玉说说界线之事,没想到袭人竟充作有脸的,上来了。又细看袭人,见她眉心散乱,早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便知道下人们所传非假,不由得怒气直冲,便道:“我叫晴雯来说话,难道你是死人,不懂什么意思?还是全天下只你一个人会侍候,会说话?”

袭人见贾母语气不善,便不敢多言,忙跪下回道:“因晴雯不在屋里,见老太太叫人等回话,怕迟误了,所以特赶来伺候。”

贾母待要说什么,因有黛玉在一旁,一些难听的话不好开口,只得忍了,说道:“晴雯做什么去了?”

“跟碧痕两人去给宝二爷抬洗澡水了。”袭人并不敢起来,仍跪在地上说。

“哼,我指给宝玉的人,你们只当她是粗使的丫头!”

袭人不敢说话,毕竟叫晴雯远着宝玉是王夫人的意思,只是这一会儿里又不敢说出来,只低着头,跪着。

贾母见袭人不言,便哼了一声,叫起去吧,晴雯回来叫她去林姑娘屋里,有事情找她。

袭人磕了个头,慢慢的退下去。回到宝玉房里,自往自己的床上躺下,呜呜的哭。麝月见了,忙进来劝,又不知道是为了何事,恰这时宝玉的乳母李嬷嬷进来了,麝月忙起身问好,袭人仍在床上哭泣,李嬷嬷便道:“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

袭人先只道李嬷嬷不过为他躺着生气,少不得分辨说“病了,才出汗,蒙着头,原没看见你老人家”等语。后来只管听他说“哄宝玉”,“妆狐媚”,又说“配小子”等,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又大哭起来。

此时晴雯跟碧痕抬着一桶热水,一边走一边笑着进屋来,却见李嬷嬷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袭人骂,袭人自在床上用被子蒙了脸哭,不知何事,便悄悄的放好了水,站在一边跟麝月使眼色。

麝月小声的说了,方知道缘由,晴雯便上前拉了李嬷嬷的胳臂说:“李奶奶,您消消气,我屋里还有两个酥油卷,您给您孙子拿回去吧。”说着拉了李嬷嬷出去了。

等都消停了,已经是午饭后了,袭人方说起老太太吩咐过晴雯去林姑娘那里去,林姑娘有事找她。

晴雯换下了平日里做活的衣服,穿了件半新不旧的松花色棉坎肩,便过黛玉的院子里来。

此时黛玉因天短了,怕停了食,不敢午睡,只跟紫鹃雪雁几人说话玩笑,黄鹂在门外说了声晴雯姑娘来了。便见晴雯自打了帘子进来,黛玉细看时,之间一双秀目清纯黑亮,两弯柳眉润泽细长,粉腮樱唇,腰似小蛮,真正一个标致的丫头。于是起身上前拉住说:“上午就等你呢,本以为你会在午饭前过来,连饭都给你备下了的。”

“不敢劳姑娘费心,已经吃过了。”晴雯忙笑说。

黛玉便拉晴雯坐下,晴雯不敢坐,只说:“姑娘坐,奴婢站着伺候您。”

雪雁一把把她按到椅子上说:“姑娘从不计较这些规矩的,你就坐下吧。”

黛玉见晴雯坐了,又叫黄鹂端了茶来给晴雯吃了,方跟她细细闲话起来。

问她父母怎哪里,晴雯说当时很小不记得了,只想着母亲带着自己乞讨到北边来的,路上赶上瘟疫,病死了,后被一个姑舅哥哥卖给了赖大家,本是伺候赖大母亲的,因跟着来给贾母请安,贾母见她长的干净,喜欢的不得了,赖嬷嬷便给了贾母。如今哥哥听说自己到了贾府,便死皮赖脸的找了来,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谁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却当年流落时,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顾.

黛玉听了,觉得她身世可怜,拿着绢子,抹着眼泪儿。自此后对晴雯暗暗的照顾,总是寻了借口叫晴雯过来,闲话家常,讨论针线,到了吃饭的时候便留下一同吃饭,袭人因嫌晴雯生的好模样,怕勾引了宝玉去,便乐得她不在屋里,反正宝玉房里有的是小丫头子,少一个,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只自己稳稳的做了第一人的位置上,做着美梦。

[第一卷 相知:【018】焦大骂街]

贾府里人多事杂,每日里大事小事加起来足有上百件,凤姐虽每日里左右逢源,辛苦操劳。

这日,周瑞的女婿,便是薛蟠的好友冷子兴,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话:“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回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了去罢?”

王夫人点头.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礼已经打点了,派谁送去呢?”

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就叫他们去四个女人就是了,又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

凤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来,请我明日过去逛逛,明日倒没有什么事情。”

王夫人道:“有事没事都害不着什么.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他的心,便有事也该过去才是。”

凤姐答应了.当下李纨,迎,探等姐妹们亦来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

次日,凤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宝玉听了,也要跟了逛去。凤姐只得答应,立等着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

却说凤姐到了宁府,尤氏带着儿媳秦可卿迎接了进屋,两人嘲笑一番,又有秦可卿的弟弟秦钟上前见了凤姐,请了安,凤姐因与秦可卿相厚,又见秦钟长的却是较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便也喜欢,早有婆子回去找平儿取了表礼来。宝玉见秦钟人品出众,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便拉着他自向里间说话,两人房门紧闭,不知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凤姐和尤氏婆媳和赖升媳妇四人斗牌,见见天黑了,尤氏说:“先派两个小子送了这秦相公家去。”

媳妇们传出去半日,秦钟告辞起身.尤氏问:“派了谁送去?”

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

尤氏秦氏都说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着.这些小子们,那一个派不得?偏要惹他去。”

凤姐道:“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了。”

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吃酒,吃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

凤姐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的,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说着,因问:“我们的车可齐备了?”

地下众人都应道:“伺候齐了。”

凤姐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他,更可以任意洒落洒落.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象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

正骂的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

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道:“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

贾蓉答应:“是”。

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这里众人闹哄哄的折腾,不想这一幕早被上面房顶上的一个黑衣人完完全全的听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