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川回头咧嘴一笑,指指脑门儿:“在这儿呢。”

  “……………………”袁华突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程亦川老神在在站在了人群最前方,开门见山点题:“早上好,我是程亦川,今天耽误大家几分钟时间,从以下三个方面对昨天的事情进行自我检讨。”

  不太正经,但至少到这一句为止,还算过得去。

  哪知道下一句就开始出岔子。

  “第一个方面,我对自己出色的滑雪技巧作出检讨。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我不该在一开始就表现出这种过硬的实力,超过在队服役时间比我长的师哥们,这是非常不尊敬前辈的行为,尤其给卢金元师哥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台下一片哄笑,袁华的脸色都变了。

  可程亦川还在诚恳地自我反省:“我检讨,我有错,我应该循序渐进,先让卢师哥有个心理准备,免得伤害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有人笑岔气了。卢金元脸绿了。

  罪魁祸首没有笑,神情一派庄重:“第二个方面,我对自己过于丰富的想象力作出检讨。昨天晚上在食堂里,我以为卢师哥试图把一碗滚烫的汤泼在我脸上。可事后就他解释,这应当是个误会,他只不过是从桌旁站起来,一不小心撞上了一米开外的我。一米这个距离,按理说是不太容易撞到人的,可他毕竟是速降队的,速度太快,我也能理解。所以我检讨,我有错,我不应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卢师兄嫉妒我长得好看、想毁我容。”

  哄笑声此起彼伏。卢金元脸黑了。

  袁华拿不准到底该不该上去把这混账东西拉下来,便朝人群后方使劲儿看。人是孙健平招进队里的,一来就犯事儿了,本来该他来处理。可孙健平嫌丢人,不肯出面,只在背后做了决定,让袁华来干这事儿。

  如今程亦川这么一通检讨,袁华就去瞧孙健平的眼色,想看看他的意思。

  谁知道孙健平捂着脸,压根儿没眼看。

  台上,程亦川已经开始阐述最后一点。

  “第三个方面,我对我出色的——”

  昨晚打好的腹稿,是“对出色的摔跤技巧作出检讨”。他不该一点不顾忌师哥的颜面,把人揍得七荤八素、鼻青脸肿。作为新来的师弟,理应谦让,毕竟是师哥先动手,总要给师哥一点面子,假装一下打不过也好。

  可他只说了个开头,就停了下来。

  人群里,绝大多数在笑,小部分在憋笑,可还有一个人,在冲他摇头。

  程亦川看不见其他人,也懒得去看,可当他对上宋诗意的眼神,却忽然停住了。她用一种焦急而又略带严厉的目光看着他,摇头,用嘴型对他说:“认错。”

  这不是可以乱来的地方。

  贫嘴一时爽,烂摊子谁来处理?当徒弟的不争气,师傅是要背锅的。

  再者,他这嚣张气焰,如果不收敛收敛,只会招来更多不满。年轻人有傲骨是好事,但她还是那句话,刚极易折,强极则辱。他不该这么自找麻烦。

  腹稿早已打好,而今到了嘴边,却忽的说不出口。程亦川看着她,默了默,脑子里莫名其妙浮现出昨夜的场景,和她那掷地有声的话。

  极为短暂的几秒钟里,心头千回百转。

  到底要不要……听师姐的话?

  他微微蹙眉,脑子里天人交战。

第15章 第十五个吻

  这天早晨的升旗仪式,以卢金元毫无闪光点的套路式检讨开始,在程亦川可圈可点的狂妄发言中到达高潮。

  他的检讨已近尾声,谁知道第三点却忽然颠覆了前两段的嚣张逻辑,一反常态的认真起来。

  “第三个方面,我对我出色的——”

  在这句话之后,他短暂地停顿了,目光落在人群中,片刻后,唇角那点轻薄的笑意不见了。

  他别开眼,像是极不情愿似的,却还是老老实实收起了倨傲。

  “第三个方面,我对我的冲动幼稚作出检讨。”

  台下众人摸不着头脑,绝大多数还一脸期待地等着他继续口出狂言。运动员生活枯燥乏味,正需要这样的热闹调剂调剂。

  可谁知道调剂品忽然变了调调。

  “我刚从省队上来,初来乍到,一心想出成绩,想证明自己,因为我练滑雪的目的从来都只有一个,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站在领奖台上,听大家叫我的名字,为我欢呼。”

  运动员文化程度不高,但也都知道该用糖衣包裹住野心,想拿冠军是真,但须得说成是“为国争光”、“报效祖国”。

  可程亦川没有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他坦然站在众人面前,诚实地面对自我,袒露野心。

  “我从小就喜欢滑雪,一开始是爱好,后来被选入省队,成了职业滑雪运动员。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所以我想拿冠军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我相信你们也和我一样,既然都走上了这条路,就没人希望默默无闻。”

  他没穿丁俊亚给的队服,依然我行我素,运动背心外套了件白色运动服。他才不管丁俊亚会不会生气,主管男队的袁华都没觉得他在队服下来之前穿自己的衣服有什么不妥,那不就结了?

  他可不穿别人的旧衣服。

  于是台下一片浅蓝色队服,唯独他鹤立鸡群。

  “但我今天站在这里作检讨,并不是因为我想当冠军。我之所以反省,是因为昨晚有人对我说,我来到国家队,拥有了更好的教练、更好的平台和更多的机会,那么理所当然也要面临更激烈的竞争。好的既然更好了,坏的也会更坏,这是能量守恒定律,无可厚非。”

  他把手揣进外套口袋里,撇撇嘴:“所以我应该大度些,想明白些,不该一时头脑发热就和卢金元打架。我会好好反思,今后把重心放在值得放的地方,做一名心胸宽广的运动员。”

  也不等袁华再说点什么,他做完检讨就走,一路走回台下的人群中。

  袁华瞠目结舌,没想到这小子会来这么一个大反转,只能把那些紧急救场的念头掐断,清清嗓子,上台收尾,告诫大家今后要团结云云。

  人群里,双手插兜的少年目不斜视,慢条斯理地伸手掏了掏耳朵:“喂,刚才我在台上,你跟我说什么来着?”

  再往旁边瞧,哟,宋诗意就站在他旁边。

  原来他先前一路穿过人群,不偏不倚挤到了她的身侧。

  “少装蒜。”宋诗意好笑,睨他一眼。

  “我真没听见。隔那么远,谁知道你说什么来着。”

  “听不见?听不见你改什么结尾?”

  “我这不是良心发现,发觉一直插科打诨也不太好嘛。”他摊手,一脸无辜。

  宋诗意有心刺他两句,批评他那不可一世的前两段检讨,可侧头看他,却只看见他一身洁白立于人群里,格格不入的样子。

  眉眼还带着些许稚嫩,眼里若有光。

  她下意识地想,他是和卢金元不一样的存在,他们根本不是一类人。

  程亦川说的不错,在这台下没有谁甘于平庸,人人都想当冠军。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都是同类,拥有共同的理想。

  多少人生在农村,因家境贫困被送去体校,努力是为了改变生活现状。

  多少人成绩不好,没法继续求学,不得已走上艺体的道路,留在这国家队不过是为了谋生。

  可程亦川不是。他是最罕见的那一种,因为爱好踏上那高高的雪山,仅凭满腔热血闯进了这里。他的热爱是纯粹的,想要夺冠的执着也是最纯粹的,不掺杂他物。

  批评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宋诗意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放弃了。

  为什么要拼了命去融入大众?棱角可以磨一磨,但内里最好还是别变。若是变了,他就不是程亦川了。

  这小子是狂了点,倒也有那么几分可爱。

  程亦川见她不说话,斜眼看她:“怎么,还想批评我?”

  他可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任由她攻击,他自岿然不动,哼。

  可出人意料的是,这回宋师姐没有骂他了,反倒淡淡点评了句:“前面两段狂是狂了点,听着也还有点道理。”

  惊得他睁大了眼睛:“哟,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他受了惊,她却岿然不动:“当然,最有道理的还是最后那段,一看就是深明大义、活得明白的有心人教给你的人生真谛。”

  “………………”

  大写的服。

  台上的袁华总结完毕,散会。程亦川还想跟宋诗意说上几句,冷不丁被人捉住了后衣领:“臭小子,给我滚过来!”

  “哎哎,我操说就说,别动手动——”话说到一半,回头看清了正主,立马怂了,“哈哈,是孙教啊?您有事找我,说一声就成了,我麻利的滚您面前就是,哪儿用得着麻烦您老人家亲自动手呢?”

  程亦川厚着脸皮卖萌,心里却在惨叫,完了,这回孙老头要动真格了。

  *

  国家队一周训练五天,周末双休,运动员可以离开基地。

  周六,宋诗意起了个大清早,上午去训练馆跑步,中午把衣服洗了,下午三点,换上了日常穿着,打算去商场。

  基地离市中心很远,为了靠近雪场,偏僻得要命。

  她等了半小时,才终于等来那唯一的一路公交车,身后跟着涌进来一群人,都是基地里憋了一周的家伙,趁周末出去放放风。

  她找了个独座,缩在角落里打电话。

  都大下午了,陆小双还没起床,铃声响了半天才接通,抬头就是嘟嘟囔囔的一句:“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这都几点了,还在睡?”

  “昨晚唱到凌晨三四点,天都亮了才回来,晚上六点钟我还得去赶场,这会儿不抓紧时间歇会儿,我晚上上台表演睡大头觉呢?”

  “你再这么白天睡夜里闹腾的,迟早猝死。”

  “呸,别咒我。”

  陆小双和宋诗意穿一条裤衩长大,一同光着屁股在箭厂胡同撒丫子乱跑,一同在学校欺软怕硬、打遍天下无敌手,当然了,据陆小双所说,那就成了“惩恶扬善、救校园霸凌受害者于水火之中”。

  但不管读书时代日子多风光,两人成绩都糟糕得很一致。

  高中时,宋诗意开始练滑雪,陆小双在学校里找了几个人组乐队,毕业后直接去了后海的酒吧驻场。

  宋诗意言简意赅切入正题:“下个月我妈生日,我一会儿去商场给她买个礼物,到时候直接寄给你,你替我交给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