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个大老爷们儿似的,揽着他的肩膀往前走,“啧,不过啊,念在你这么替师姐着想的份儿上,走,师姐请你吃宵夜去!”

  她显然是把他当弟弟了,这么没有男女之别,动作极为自然。

  可程亦川一怔,目光下意识落在她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上。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手指纤长,指甲透明而光泽,就这样不轻不重落在肩头。隔着厚厚的毛衣,他似乎也能感受到那种温度……

  他眨眨眼,抬头看她,也忘记了分辨她究竟在说些什么,只看见那双红唇一开一合。

  奇了怪了,明明是素面朝天,他却觉得那唇瓣像是早春三月枝头的一抹红杏,润泽漂亮,红艳至极。

  宋诗意说完话,没听见身侧的人有什么反应,奇怪地侧头看他:“程亦川?”

  ……

  “程亦川!”

  他如梦初醒,傻乎乎抬头:“啊?”

  女人眯眼,一指头戳过来:“跟你说话呢,你走什么神啊?”

  他定定地看着那只指头,下意识摸摸脑门儿被她一再戳的地方……不痛不痒,就是有点发烫。

第20章 第二十个吻

  都是运动员,队里每周量体重,对体型和重量都有严格要求。因此,所谓的宵夜也不过是食堂里的一杯脱脂牛奶,两人皆是一手捧杯,一手拿只青椒茄子馅的素包子,边啃边往宿舍走。

  程亦川嘀嘀咕咕:“这也算是请宵夜,不知道是请哪门子的宵夜……”

  “嫌这嫌那,有种别吃。”宋诗意伸手来抢,却被他眼疾手快躲了开去。

  他三下五除二把包子啃了,塞了一嘴东西,话都说得含含糊糊:“请都请了,整磨还要搜肥去?”(请都请了,怎么还要收回去)

  宋诗意看得好笑:“不是嫌弃吗?”

  他终于把嘴里的东西都吞咽下去,用一种“我给你三分薄面”的表情看着她,说:“不浪费粮食是种美德,何况也是你的一点心意,我就勉为其难——哎,你上哪儿去?”

  宋诗意在看见他的表情那一刻,就已经有预感他会大放厥词,白眼一翻,转身走了。

  他在后面嚷嚷,她就头也不回摆摆手:“宵夜也请了,各回各家吧。”

  “……”

  程亦川有点心烦,怎么每一次都是这样?她跟他的见面好像总以她的率先离场告终,多少次他话都没说完,她就这么潇洒挥手、扬长而去。

  “喂!”突如其来的冲动,他冲她喊,“宋诗意!”

  那个人影一顿,回过头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他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骂了句shit,朝反方向走了。

  *

  魏光严一如既往回来得很晚,十点钟,大汗淋漓推开了宿舍的门。

  程亦川坐在床上看书,英文原著,Catch-22。

  前几天他从本科同学那要来了这学期老师给的书单,训练回来抽空读一读。他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魏光严的刻苦在冥冥之中也推动着他往前走。

  听见开门声,程亦川没抬头,还靠在枕头上埋头读着。

  这一阵和魏光严的相处就这么一直不冷不热的,没有过多冲突,也没有什么交流。反正就是同一屋檐下一同居住的陌生人,没必要交心。

  可魏光严脱了衣服,换上T恤,忽然回头看着他。

  “今天收卷的时候,你改了宋诗意的卷子吧?”

  程亦川倏地抬头,脑中警铃大作,嘴唇动了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看见了。”魏光严直视着他,“你趁她走了,把她的答案改了。”

  “你看错了。”

  “眼睛长在我自己脸上,看没看错,我比你清楚。”

  两人对视片刻,程亦川率先沉不住气,扔了书,跳下床,改变了自己仰视他气场不够的局面:“魏光严,你要干什么?”

  魏光严一顿,眉头皱了起来:“我要干什么?我能干什么?”

  程亦川冷笑一声:“你最好什么都别干。”

  他比魏光严还要高几公分,居高临下俯视着,眯眼说:“你跟我之间的事,不要牵扯其他人。要是让我知道你去告密了——”

  “告密?”魏光严怒从中起,推了程亦川一把,“滚他妈蛋吧!谁他妈要告密了?程亦川,你少看不起人,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人吗?背地里打小报告?”

  “是。”程亦川答得斩钉截铁。

  “…………”

  魏光严气得说不出话来,眼睛里都快喷出火了,死死等着他,好半天才咬牙切齿说:“是,我是从你来队里那天起就不待见你,但你用不着把我想得那么坏。卢金元做事没底线,不代表我也没有。我再不喜欢你,也不会背地里搞什么肮脏手段!”

  说完,他一把扯下挂在衣架上的毛巾,转身进了卫生间。

  留下程亦川一个人站在房间中央,担忧被疑惑取而代之:哎,这人好像……也没那么坏?

  *

  在下一节英语课来临之前,考试成绩不会出来,于是日子又成了三点一线:食堂、雪场和宿舍。

  对卷子被改一事毫不知情的宋诗意,在母亲生日前一周,把礼物寄回了北京。

  隔日却收到陆小双的电话:“你妈不收,冷着脸说打哪儿寄的退回哪儿去。”

  宋诗意没想到钟淑仪的怒气值已经到达这个高度了,从前那么要面子的人,如今在外人面前也不想做做场面了。

  她一顿:“你劝了没?”

  陆小双有气无力地说:“怎么可能没劝?我口水都说干了,她连门都没让我进。你是没看见她那张脸,满脸就一句话——知道你俩一个鼻孔出气的。”

  宋诗意笑了两声,只能草草回答:“我知道了。”

  “那这礼物——”

  “先放你那儿,我给她打个电话,想想法子。”

  说是想法子,其实也没法子。

  钟淑仪这人是个倔脾气,一辈子都这么要强,不撞南墙不回头,从来都说一不二。丈夫去世后,她只剩下这个女儿,更是执拗到没法说。

  自打宋诗意归队后,她就彻底和女儿断了联系。

  国家集训队每次集训完毕,都会给运动员一段休假时间,年初时宋诗意回过一次北京,被拒之门外。当时是大晚上,她没法进屋,只能去陆小双家里凑合了一晚,打算第二天又回家继续磨。

  她还以为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哪知道铁杵没给她这机会,第二天连家里的小卖部也收摊了,报了个夕阳红的廉价旅行团,一走了之。

  家门口贴了一张字条:你一天不退役,就一天别认我这个妈。

  宋诗意深吸一口气,拨通了母亲的号码。

  无人接听是理所当然的事,她连拨六七次,始终没拨通。别无他法,她把电话打去了隔壁邻居家。

  “张叔,我妈可能手机静音,没听见我的电话,麻烦您帮我看一下她在家吗,行吗?”

  电话很快交到了钟淑仪手里。

  家事能叫陆小双知道,因为她毕竟只算半个外人。可邻里邻居的,钟淑仪的面子还是要强行撑住,不好直接拒绝。

  那边很快响起了久违的声音:“什么事?”

  生硬、冷淡,但毕竟还是接电话了。

  宋诗意记不清她有多久没和母亲通过话了,也许是三五个月,又或许更久了。起初她的电话钟淑仪还会接,回回都和她扯皮,要她退役回家。可发觉她完全没有放弃的念头,也绝不可能退役后,索性电话也不接了。

  钟淑仪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人,母女俩长得很像,都很秀气,可惜身体里都藏着同样的灵魂,跟钢筋铁铸的一样。

  于是宋诗意只能每隔一阵就给她发信息,大多是说自己在队里过得很好,偶尔夹杂几句队里的趣事,或是周末出门的所见所闻。

  信息无一例外,石沉大海。

  隔了这么久,乍一听见她的声音,宋诗意眼眶一热,竟然鼻子发堵,有了哭意。

  “妈。”她低低地叫了一声。

  那头沉默片刻,依然是那句冷冰冰的话:“什么事?有事快说,这是别人的手机。”

  宋诗意强行咽下哭腔,笑了:“也没什么要紧事,下周不是您生日吗?我让小双替我把礼物送上门,她说您让退回去,不肯收。”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是,她知道,可她给不了。宋诗意假意不知,只说,“您都没拆开包装看看呢,这么多年您不是一直想要一只金镯子吗?那天我去商场看见一只,特别漂亮,刚好您生日要到了,这不,我一咬牙就买下来了——”

  “我不要。”

  “您就收下吧。我也攒了一些津贴了,镯子贵在精巧,也没多重,不算贵,好歹是我的一片心意——”

  “一片心意?宋诗意,我不需要这种心意。”钟淑仪的话终于多了一点,“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如果你不退役,我们母女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

  听出她有挂电话的趋势,宋诗意叫了起来:“别别别,妈,您别挂电话!”

  然而下一秒,通话还是终止了。

  宋诗意握着手机,一动不动坐在床上,慢慢地、慢慢地闭上眼睛。浑身力气都像被抽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只是须臾,却又像是已过百年,掌心里的手机忽然又响起来,在这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她猛地睁眼,看见屏幕上显示的名字,眼睛都睁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