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意神色一暗,侧头去看窗外的风景,难辨喜怒地说了句:“程亦川,你话很多。”

  “长路漫漫,和我这样话多的人坐在一起才不寂寞。”就他歪理多。

  她闭眼,侧身靠在椅背上:“算了吧,比起被你烦死,我还是更喜欢寂寞。”

  可她到底没能寂寞下来。程亦川不知哪里来这么旺盛的精力,一路上叽叽喳喳,像只麻雀。

  “师姐,食堂的师傅家里是卖葱的吧?十来种肉饼,个个都放葱,冲死我了。”

  “哎哎,后海那边儿的李记涮肉还开着吗?我小时候去北京,我爸带我去那儿吃过一次涮肉,这么多年可把我馋的。真想什么时候再去吃一回……”

  “师姐,哪天我去了北京,你带我四处转转呗。”

  “师姐?”

  “师姐!”

  “师姐~~~~~”

  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那家伙居然拖长了尾音,这是在撒娇?

  宋诗意睁眼,面无表情盯着他:“朋友,你能闭嘴吗?”

  程亦川扯了扯嘴角,凑过来低声说:“能。只要一会儿你滑的时候注意中期提速,好好发挥。”

  朝前面几排看了看,他对着某个背影翻了个白眼,“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给她点颜色瞧瞧。”

  他说的是罗雪。

  宋诗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了顿,笑了:“我提不了速。”

  “怎么会?上次你不就提了吗?只是紧要关头又松懈了,就提了那么零点几秒。”程亦川皱眉,伸手夸张地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但是提了速怎么也比没提好,你看,你那次的最终成绩就有提高。”

  他苦口婆心:“要是在滑到第七个旗门的时候,能有最大加速度,脚踝绷紧,和冰面摩擦减小些,还能提高更多。”

  ……

  他一路上耐心讲解着各种宋诗意早已熟知的技巧,她没有反驳,也没有点头答应。侧头看看,她看见他那年轻气盛的模样,程亦川一心想让她滑出更好成绩,至少不让罗雪那么得意,继续看她笑话。

  思绪飘了很远。

  事到如今,为什么不能提速已经不重要了。

  *

  到达雪场,换上滑雪服,穿上滑雪鞋,拿出雪镜、雪板和手套,运动员们全副武装站在了雪地上。

  省运动会即将来临,孙健平忙得满头包,没有来雪场。

  技巧类项目在低矮一些的雪道上,而速降这边,袁华和丁俊亚负责带队,身边还跟着些副教练、助理教练。

  袁华在按照惯例,讲一些注意事项。

  丁俊亚发现程亦川跟了宋诗意一路,从大巴车上跟到大巴车下,就连换装备时也挤在她旁边,这会儿讲注意事项了,所有人都在专心听袁华讲话,就他还凑在宋诗意耳边嗡嗡嗡,像只小蜜蜂。

  丁俊亚眉头一皱,绕到人群后方,表情冷峻地走近了他。

  程亦川毫无所觉,还在宋诗意耳边念:“一会儿提速啊,记住了。你的起步是她比不上的,就是中期发挥太平了,提速提速提速——”

  他的紧箍咒才念到一半,就听闻后脑勺传来冷冰冰的三个字:“程亦川。”

  程亦川戛然而止,一回头,看见丁俊亚黑着脸站在身后。

  “这么能,你怎么不去当教练?”丁俊亚面无表情盯着他。

  “我——”程亦川语塞,片刻后,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我就是跟师姐交流交流。”

  “是吗?那现在请你管好自己的嘴,听袁教练讲话。”

  直到目送程亦川往缆车处走,丁俊亚才转头对宋诗意说:“不要搭理他,那小子什么都不知道。”

  宋诗意笑了笑,说好。

  也许是她眼睑下的淤青太明显,连丁俊亚都注意到了,眉头微蹙:“昨晚没休息好?”

  她揉了揉眼眶:“还行吧。”

  “脸色也不好看,惨白惨白的。”丁俊亚从背包里拎了瓶能量饮料,递给她,“把这个喝了。”

  “不喝了,穿成这个样子,不想老往厕所跑。”她没精打采往缆车走,“我先上去了,师哥。”

  她一向是个精力充沛的人,哪怕受了伤,成绩不复以往,也总是眉眼弯弯,对谁都带着笑。

  今天这是怎么了?

  丁俊亚看着她的背影,眉头紧锁。

  是厌烦了成绩平平,对现状失望了?

  “宋诗意。”他跟了上去,踩着松软的积雪走到她身旁,“不是跟你说了吗?不要急,有的事情急不来。”

  宋诗意一顿。

  是啊,有的事情急不来。就好比她的成绩她的脚,如今只剩下这样了,也只能这样了,急又有什么用?

  她自嘲地点点头:“我知道。我不急。”

  丁俊亚按了按她的肩,沉声说:“现阶段不能用全力,等恢复好了,医生说可以了,再冲刺也不迟。”

  宋诗意望着他,朝阳在他头顶发出耀目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不迟?真的不迟吗?

  她都二十五岁了,听医生的话,听孙健平的话,后来听他的话。回到队里一整年,成绩连平均值都跟不上,还要等多久呢?二十六岁?二十七岁?

  丁俊亚二十七岁都已经拿了世界冠军,退役当教练了,而她呢?

  宋诗意看了看他,笑了,指指半山腰的起点处:“我上去了,师哥。”

  顶着黑眼圈,拖着病痛缠扰的身躯,她扭头坐上缆车。双脚悬空的一瞬间,她低头看着越发遥远的地面,觉得自己正走在这样一条路上,没有脚踏实地的踏实感,反而双脚虚浮,踩不到现实。

  也许这就是母亲口中的梦。

  *

  丁俊亚与袁华一人在终点,一人在起点,分别照看队员。

  起点处,袁华叮嘱魏光严:“不能急,你现在能稳住就不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魏光严不吭声。

  “我知道你背地里加练,每天训练时间都超出队里规定的时长。”袁华看了眼表,趁着最后的时间数落他,“为什么有时长规定?你的身体最适宜练多久,超过多少会有劳损,到达哪个地步会永久性损伤,这些全是这么多年教练们通过科学调查得出的结论——”

  “您多虑了,我没加练。”魏光严反驳。

  旁边冷不丁插进来一道声音:“是吗?那你每天三更半夜的才回宿舍,你是干嘛去了?”

  魏光严霍地抬头,怒不可遏:“程亦川!”

  “都是教练们通过科学调查得出的结论,你可千万别胡来。”程亦川老神在在,咧嘴一笑,“我这也是关心你,你可不要太感激。”

  毕竟他是红领巾少年。

  魏光严咬牙切齿:“你他妈——”

  啪,脑门儿上挨了袁华一巴掌。

  “收心,还有一分钟准备时间,集中精力。”

  “……”

  “脚太紧了,稍微弯曲一点。重心前倾,着力点向下。”

  袁华看着手中的计时器,朝不远处点头示意。助理教练高呼一声,手枪朝上,喊完三二一后,手中一声枪响。

  魏光严一身蓝装,面容冷峻,嘴唇已然绷成一条线。乍听枪响,用力一蹬,整个人跃上了雪道。

  他的速度很快,即便到达瓶颈期已久,也仍是队里最快的。

  山上的人俯瞰着他,山下的人仰望着他,而他全神贯注,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冲破束缚已久的桎梏。

  在他冲出终点的一瞬间,袁华低头看计时器,暗暗叹了口气。

  永远进不了一分三十八秒吗?

  他有点头疼。

  一旁却忽然探出个头来,程亦川也看清了计时器上显示的数字,点评说:“他起步不好,起始速度达不到最大化。”

  “是啊——”袁华叹气,片刻后,眉毛一竖,揪住他的耳朵,“你还没他快呢,有什么资格在这儿点评人家?”

  “暂时!”程亦川哎哟连天,还不忘强调,“是暂时没他快。”

  袁华真想一脚给他踹下去,指指山下:“那你来,让我见识一下你的进度。”

  程亦川本想说“来就来,谁怕谁”,可转头就看见不远处与郝佳站在一起的宋诗意,眼神一动,侧头嬉皮笑脸:“我压轴,我压轴。”

  “你压什么轴?”袁华瞪他,“赶紧的!”

  可程亦川插科打诨,到底还是磨蹭到了后面,眼看着队友一个接一个地下去了。他走到宋诗意身边:“师姐,上吧。”

  “你怎么还没下去?”宋诗意看他一眼。

  “这不是要监督你吗?”程亦川理直气壮,指指前方,“快,到你了。”

  宋诗意的目光落在起点,慢慢地走了过去。

  郝佳还在速降过程中,一身淡黄色滑雪服,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极了十九岁那年的她。

  那一年,她初次踏入世界大赛,无人认得。

  那一天,孙健平在后台冲她翻白眼:“瞎紧张个什么劲儿啊?反正也没人认识你,更没人对你有期待,你滑得不好无所谓,滑得好那才叫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