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是骡子是马,练了这么些年了,也该拉出来溜溜。

  他说快去吧,你爸还在观众席上看着呢,他那么大年纪了,当不了追梦人,希望可全在你身上了。

  他笑着看她,说:“宋诗意,你准备好一飞冲天了吗?”

  那一年还青涩稚嫩的她,在教练这样半是鼓励半是打击的话里,惴惴不安地坐上缆车,抵达起点。

  她的英语烂到家了,基本上全部还给了初中老师,而高中忙于练专项,压根儿没上几节课。也因此,身边的外国选手热切交谈,以缓解压力和紧张感,她却一个人老老实实站在那,仰头是巍峨雪山,俯瞰是孤独的赛道。

  孤单感前所未有的严重。

  她为自己打气:爸爸在下面看着呢,孙教也在,她滑得又不慢,哪怕掐不了尖,最差也垫不了底,怕什么?

  对,她宋诗意怕什么?

  反正一无所有,难道还怕什么失去?没有。她不怕。

  她可是才刚进国家队半年,就遥遥领先、毫无竞争压力的第一名。

  想到这,她笑了,昂首挺胸,自信心全都回来了。怀着那样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态,宋诗意登场,那一年的她还穿着一身红装,那是中国队的颜色,是初升红日的光芒。

  雪道上是自由的味道,深吸一口气,天地在眼前,伸手仿佛就能触到那个即将圆满的梦。

  也在那一天,她初次参加世界级大赛,就夺得了第四名的成绩。即便无缘奖牌,这也是中国女子速降项目上的一大突破,更何况完成这一突破的还是一名十九岁的年轻小将,未来不可限量。

  ……

  往事历历在目,宋诗意深呼吸,将头顶的滑雪镜摘下戴好。

  袁华提醒她:“不要急,慢慢来,注意脚下……”

  ……的伤。

  他没有说出口那两个字,但宋诗意会明白的。

  后面不远处传来谁的声音:“中期提速啊!”

  宋诗意没理会,俯身、用力,全身紧绷,进入了准备阶段。

  一声枪响,她朝山下俯冲而去。

  多少次从这半山腰往下冲了?数不清了。

  十九岁前,她跟着父亲练滑雪,十九岁后,在孙健平的带领下来到亚布力。六年了,她从这里滑下去几千次,几万次,每一日,日复一日。

  她知道没有一帆风顺的运动员,没有毫无伤痛就能抵达的光芒之巅,可无论如何没想到那一天来得这样快。

  二十一岁,世锦赛亚军。

  二十三岁,重伤退役。

  二十五岁,重头来过。

  二十五岁的尾巴上,一整年即将过去,一无所获。

  “滑雪,滑雪,你的世界就只有滑雪。搞个运动把自己搞成了半文盲,高中毕业就不读书了,你除了得到一身伤病,还得到了什么?学业没了,婚姻大事耽搁了,你爸在天上看见你这副样子,不知道有多痛心!”

  “你练出什么结果来了?除了险些断了腿、成了残废,你到底得到什么了?”

  她到底得到什么了呢?

  明明戴着护目镜,眼眶却忽地被泪盈满。

  十年风雪,十年坚持,今日俯瞰这苍白赛道,才惊觉岁月无情,她空有满身伤痛,却年华虚度。她是梦里人,而梦外,母亲活在那逼仄胡同里,为生计奔波,被贫穷摧折。

  为什么不能加速?

  如果生活是一部电影,按下加速键,就能跳过这看似不可逾越的悲苦等待,该有多好。

  宋诗意满面泪光,被风吹得像是刀子在割,痛得她呼吸困难。

  她猛地一咬牙,不顾一切地绷紧了脚踝,不适感在第一时间攫住了她。几年前的十字韧带断裂、左脚粉碎性骨折,成了今日的一切痛苦来源。

  它们阻止她登顶,阻止她追梦。

  她成了队友眼里或可笑或可悲的存在。

  宋诗意咬牙大笑,滚蛋吧,都他妈要多远滚多远。

  下一秒,她以更加决绝的姿态弯腰俯冲,膝盖下压、重心下移,仿佛从未受过伤一样,她歇斯底里、不顾一切,把命运交给了这满山风雪。

  山下,丁俊亚心跳一滞,不可置信地握紧双拳,满脑子只有三个字:她疯了?

  山上,程亦川双目圆睁,同样不可置信地握紧了双拳,满心欢喜:成了,成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个吻

  宋诗意冲出终点的那一瞬,山上人、上下人,个个都惊呆了。

  袁华拿着计时器,瞠目结舌地看着数字。

  罗雪一言不发走到他身旁,看见时间后,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郝佳在山地下,震惊地看着滑出这速度的宋诗意,嘴都张大了。

  反应与众不同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山上的程亦川,一个是山下的丁俊亚。前者一蹦三尺高,哈哈哈地大笑出声,高呼了一句:“Yes!Yes!我就知道!”

  而后者——

  丁俊亚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一颗心像是被攫住,攥得死死的,险些透不过气来。他在看见山腰上的人加速那一秒起,就一把握紧了手中的记录本,力道大得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发白。

  宋诗意冲出终点,没能顺利稳住身形,一下子扑倒在地。

  好在雪地松软,滑雪服又厚重,她扑在融融积雪里,急促地喘着气,心跳如雷。

  滑了多少秒?

  凭她的直觉,至少提高了两三秒吧?

  激烈运动后,大脑一片空白,肾上腺素极限飙升,她根本无暇顾及其他。脚踝隐隐作痛,积雪正以极快的速度往衣服里钻,落地时溅起的细碎雪花扑在面上、钻进脖子里,与滚烫的肌肤一接触,迅速溶解……

  凉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可她就这么把脸埋在冰冷的积雪里,抬手一把扯下滑雪镜,用力地在雪地里蹭了两下。滚烫热泪都融进了一地冰雪。

  她低低地笑着,把最后的眼泪蹭在积雪中。

  她是宋诗意,绝不哭给别人看的宋诗意。

  下一秒,手臂上骤然多出一只手,用力地攥着她:“宋诗意!”

  她一顿,抬头望去,就看见丁俊亚眉头深锁、满眼焦虑的样子。不,不止焦虑,也不止深锁。

  他咬紧牙关,用力拉她:“坐起来看看。”

  “我没事——”

  她才刚开口,丁俊亚已经半跪在雪地里,伸手拨开她滑雪鞋上的纽带。

  宋诗意吓一跳,忙说:“我没受伤,师哥你别急——”

  “脱了。”他面色沉沉,猛地抬头对上她的目光。

  宋诗意一愣。他的眼神里仿佛有火光在跳动。她顿了顿,伸手脱掉了右脚的鞋,打开裤脚上束脚用的纽扣,又拉下了袜子。

  ……脚踝是红肿的。

  她看见丁俊亚的表情在一瞬间难看到了极致,挣扎着说:“天气冷了一直就这样,隔三差五有点水肿,都是正常的。”

  “正常的?”丁俊亚看着她,问,“你去问问在场的运动员,有谁的脚隔三差五水肿。”

  “……”

  “先回车上让队医看看,不行就上医院。”

  他二话不说转过背去,依然是半蹲在雪地里,示意她上来,他背她回车上。

  宋诗意说:“我才只练了一轮——”

  “你这个样子还想继续练?”丁俊亚忍无可忍,声色冷峻,“上来,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雪地里多少人看着,宋诗意在原地迟疑片刻,支着身子站起来,“我自己能走。”

  丁俊亚猛地回头,和她对视。

  他是斩钉截铁说一不二的人,可惜,她也一样。

  他冷着脸,强压住怒气,说:“随你的便吧。就是脚断了,也是你自己的事,碍不着我半点。”

  他拔腿往不远处的大门外走,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的,异常难走。这么大步流星十来步后,他终于忍无可忍,猛地回头拉起她的胳膊,整个人架住了她。

  “这样总行了吧?”

  宋诗意低低地笑出了声,说:“师哥啊师哥,这么多年了,嘴硬心软这毛病你还是没改掉。”

  丁俊亚一字一句从嘴缝里挤出来:“宋诗意,我劝你别再激我。今天的事你以为就过去了?你等着,让孙教知道了,就算我拿你没辙,他也能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也拿我没辙。”

  “你把嘴闭上。”

  宋诗意笑了,慢慢地吐出口气,“师哥,我刚才用了多少秒?”

  丁俊亚并不答话。

  “快了不少吧?”

  他依然死死闭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