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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诗意没有怕过赵卓。

  一来动起手,他绝对不是她的对手。二来她在国家队经历过大起大落,恶心的苍蝇见多了,不缺这一个。

  只是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她总能看见那张油腻的脸,难免心烦。

  可心烦却也无法对人说,除了陆小双能当她的垃圾桶,她无法对任何人提及公司里的糟心事。尤其对钟淑仪。

  钟淑仪如今可扬眉吐气了,胡同里无人不知她女儿从国家队退役归来,进了全国五百强。

  日子虽然还是苦,外债依然得挨着还,但她觉得未来一片光明,接下来就该张罗女儿的婚姻大事。

  面对她那张总是洋溢着喜悦的脸,宋诗意一个字都说不出。

  另外,程亦川和她的关系陷入了僵持地步。仿佛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谁也不曾主动开口说话。

  程亦川沉浸在“我不找她她果然不会找我”的悲伤里。

  而她,在寂寂深夜里很多次想起那个耀眼的少年,都觉得那一幕幕很适合拿来回忆。如今的人生趋于平淡,可至少还有故人在发光。

  她衷心祝愿他一切都好,哪怕两人渐行渐远。

  和赵卓正式发生肢体冲突是在春节前夕,公司的年会上。

  二姨夫大手笔地包下了金碧辉煌的酒店一整层,举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年会。员工们的才艺表演,现场的现金抽奖,还有好几十桌的海鲜盛宴,都令这一个夜晚高潮迭起,有声有色。

  赵卓又一次不负众望拿到了企业优秀干部的大奖,接过了李成育亲手发的厚厚红包。

  宋诗意也意外拿到了优秀员工的表彰,虽然她心知肚明这是二姨夫的关照,但现场都是配合表演的观众,不管心里怎么想,一样在明面上替她欢呼。

  宋诗意第一次参加企业的年会,平凡的人们在工作岗位上辛勤劳作一整年,放肆地挥霍着这一夜。

  他们喝着酒,起着哄,满面红光。

  而她是个外人,她还是不喜酒精,也没能放下身段暴饮暴食。酒店里的大鱼大肉荤腥十足、重口重味,她吃惯了基地的健康餐饮,对着一桌子菜下不去手。

  后来现场有些乱了,她觉得大厅里太闷,打算出去透透气。

  酒过三巡,喝得五迷三醉的赵卓一扭头,就看见离场的宋诗意。酒精上头,又被人恭维了一晚上,这位赵经理脑子一抽,起身跟了出去,步伐有些虚浮。

  有人殷勤地想上前搀扶,被他抬手推拒:“别跟着我,我没醉。”

  酒店后面是片小花园,再远点是停车场。他一路尾随宋诗意出了大门,看见她走到了花园里。

  深夜的酒店,又是北方的凛冬,宾客与服务员都待在室内,没人出来抗冻。

  于是空无一人的花园在树木的掩映下,成为了他发泄这上脑的酒精的最佳场所。

  宋诗意走到花园正中的喷水池前,正在呼吸新鲜空气时,冷不丁被人扑在了池子边缘。她吓一大跳,扭头一看,只看见一张硕大的脸。

  油腻,肥胖,被酒精催红,像是市场上挂着的毫无生气的猪头。

  赵卓扑倒了她,大笑着说:“哈,被我抓到了吧!”

  宋诗意一脚朝他腹部踹去,踹得他惨呼一声,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跟着我干什么?”她冷冰冰地说,从池子边缘爬起来。

  赵卓不可置信地捂着肚子,“你居然敢对我动手?”

  “赵经理怕是喝醉了,我什么时候动手了?我动的明明是脚。”

  “你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

  赵卓又一次爬起来,用力扑上前,却再一次被宋诗意灵活地躲开,自己一头扎在了池子边上,趴在冷冰冰的水池边缘。

  “不好意思,我不爱喝酒。敬酒不吃,罚酒也免了吧。”

  宋诗意原本是来透透气的,哪知道会遇见这只苍蝇,此刻只想直接酒店,没想到刚走了几步,忽然被人拽住了马尾。

  她见赵卓醉得这么厉害,压根没想到他还有这么大力气,瞬间被扑倒在草地上。

  因是参加年会,她穿的不多,外面是件大衣,里面是条针织连衣裙。赵卓凑过来想亲她,手上胡乱摸索一气。

  宋诗意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也顾不得头发被人抓住,手肘猛地朝他腹部一击。

  赵卓松了手,怒火滔天。

  她飞快地跳了起来,和赵卓扭打起来,大腹便便的办公室男人哪里是她的对手?也就几下,被她打得连连后退,眼看退到了池子边上。

  宋诗意一脚踹过去,不料男人忽然伸手拉住她,她惊呼一声,被他一同拽进了喷水池里。

  寒冬腊月,池水经过处理,并未结冰,在她扎进去的一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黑漆漆的夜里,这一池水仿佛地狱,与外界隔绝开来。

  池水很浅,不至于淹着,她很快站起来,猛地冒出水面。

  寒意刺骨,湿透了全身。

  宋诗意浑身发抖,重重地踹了一脚池子里的人,听见他脑门撞上池壁,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发着抖,哆哆嗦嗦爬出喷水池,也不管赵卓在后面如何咒骂,就这么拖着一地水往酒店外走。

  大门口的保安惊呆了,上前来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帮、帮我打车。”她只觉得舌头都不听使唤,牙齿拼命打颤。

  保安是一路跑着去替她叫的车,她顶着司机诧异的神色,爬上了后座,说:“不好意思,弄湿你的车了。”

  也许是她这模样太惊悚,冻得面色惨白,嘴唇乌紫,司机竟也不敢跟她计较,只一脚踩下油门,按照她报的地址开去。

  “您这是怎么着,掉进水池子里了?”司机不断从后视镜里看她,把车内的暖气,“我的老天爷,这大冷天的,您可别冻出事儿了!”

  宋诗意没有说出话来。

  她缩在后座不住发抖,身上的大衣宛若灌了铅,沉重得像个累赘。穿也不是,脱也不是。

  可就算是能脱,她也没有那个力气了。

  宋诗意死死咬着下唇,面上惨白一片,毫无血色。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没按住赵卓的头,把他给淹死?

第52章 第五十二个吻

  宋诗意没有回家。

  计程车抵达箭厂胡同口时,陆小双等在那里。她是从后海赶回来的,夜场唱了一半,中场休息时,看见了手机上的几通未接。

  再看微信,意外发现宋诗意不仅打了电话,还发来一条信息:看见了回电话。

  酒吧里太吵,她出门打电话,因为一会儿还要重返台上继续唱,所以外套也没穿。

  “什么事啊,打这么多电话来?”

  她的语气是轻松懒散的。

  然而电话接通半分钟后,陆小双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就这么狂奔而去,沿着后海一路跑出烟袋斜街,直到抵达车辆可以进入的地方。

  她没有请假,也没有来得及穿外套,风一样跑到街边,抢走了路人刚打到的车。

  “不好意思,我有急事,麻烦您等下一辆。”

  路人面有不虞,怒道:“我打的车,凭什么让给你?”

  话音刚落,对上陆小双的眼神,他一愣。

  年轻姑娘穿得很单薄,一条针织连衣裙,别无他物。眼神里的急切呼之欲出,面色惨白,气息不稳。

  “对不起,真是有急事,非常着急。”她说完这句,一头钻进车里,关上了门,“去国子监大街,箭厂胡同。麻烦您开快一点。”

  她一路狂奔回家,拿上了羽绒服,又飞快地跑到了胡同口。

  十来分钟后,陆小双终于等到了宋诗意。

  事实上陆小双都记不清自己认识宋诗意时是什么年纪了,仿佛打从记事起,她们就已经撒丫子在箭厂胡同一带爬树打鸟、拉帮结派了。

  两人都是天生的野孩子,活得畅快,无拘无束,自然而然就养成了霸道的性子。

  她们在胡同里称霸,在学校里无敌,哪怕闯了祸回家父母会痛打一顿,打完却又继续无法无天了。这一路走来招摇过市,只除了陆小双经历过一次父母离世的重创,而宋诗意也在二十二岁那年亲眼目睹父亲病逝,然后又遭遇运动生涯的重大事故。

  在陆小双的记忆里,当时的宋诗意哪怕躺在病床上,前前后后动了三次手术,也还能保持体面,哭完就乐观地说:“还没摔死,算我命大。”

  可如今,她抱着怀里的羽绒服,看见宋诗意浑身湿透地钻出了车,连基本的体面都没了。

  陆小双一把拉开衣服,手忙脚乱替宋诗意披上,裹得严严实实,揽着她往家里走。

  “坚持一下。”她能感觉到手臂之下的身体在剧烈颤抖。

  宋诗意面无血色,头发湿淋淋披在肩上,北京的温度已降至零下,没走上几步,头发丝已然结冰。

  陆小双咬紧了牙关,等待的过程里焦急万分,肚子里有一堆话想问,可看见她这个样子,反倒一个字也问不出口了。

  因为气急了,她死死咬着牙,只恨不能三两步跑回家。

  屋内有暖气,进门之后,她快步走进洗手间,把热水器打开,然后回头就开始替宋诗意扒衣服。

  “先冲个热水澡。”

  陆小双把人推进去,一言不发收拾地上的衣物。

  柔软的布料被水打湿,又在零下的天气里冻过一阵,如今已经发硬了。她气急了,一把将衣服塞进洗衣机了,重重地踹了一脚,骂了声操。

  这个澡宋诗意洗了很久,出来时浑身仿佛还冒着热气。

  她闻到空气里的药味,陆小双已经替她冲了包感冒冲剂,只是人不在客厅里,在卧室打电话。

  老房子不隔音,她刚捧起药,就听见陆小双的声音。

  “我不管他什么身份,只要你把人带齐了,给我往死里打,打完走人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