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块楼板,宋诗意为他千里迢迢赶来北京致谢,虽说这声谢谢来得迟了些,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程亦川说:“谢谢这种话,留到将来再说吧。”

  “哪个将来?”

  “你的腿完全康复,重新站在亚布力的那个将来。”

  宋诗意一顿,没想到他又提了一遍。下午是她失态了,被生活磋磨得千疮百孔,又被现实打得万念俱焚,他问什么她就答了什么,后来想想,不免好笑。这世界上没那么多如果,如果腿能康复,如果有机会重头来过,如果……

  她自己也知道,这腿是没法好起来了。

  孙健平当初找遍了队里能用的资源,把她从国内送去香港,最终也还是没能完全治好,程亦川的话不过是安慰她罢了。

  她好笑:“你还上瘾了?安慰的话,说一次就够了。”

  上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那家伙爬了起来,从床边的栏杆上探了个脑袋出来,“谁安慰你了?我是认真的。”

  宋诗意躺在床上,与那个脑袋对视着,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执拗的光彩,令她一愣。

  认真的?

  那人趴在床边,问她:“知道TomGilbert吗?”

  名字似乎有点耳熟,但她摇了摇头。

  “那澳大利亚的跳台滑雪运动员Ashley呢?”

  “废话。”练滑雪的谁不知道?

  楼上的人露出小白牙,灿烂一笑:“知道就好。Gilbert当年是她的康复医生,她受的伤比你严重多了,最后都照样拿了冬奥会冠军。你这点小伤小痛的,不在话下。”

  宋诗意错愕地望着他:“你是让我去找他?”

  可她上哪儿找去?

  程亦川一脸神气地伸出手指头,摇了摇,“Nonono,我程亦川一向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人我已经替你联络好了,就等你上门。”

  他把Gilbert对她的病情评估说了一遍,明明是孩子气地趴在床边的模样,说话的样子却很专注。她从不知道他对她的腿伤竟知道得如此详尽,也没想到那句让她重头来过并非戏言。

  宋诗意怔怔地看着半空中的脑袋和那仿佛永远喋喋不休的嘴,半晌才开口:“你什么时候找的他?”

  “那晚你带我去吃涮羊肉的时候。”

  “怎么找到的?”

  她不是傻子,那样一个只在新闻报纸上出现过的外国康复医生,找起来有多费劲,又要走多少弯路?可程亦川竟只字不提,就这么凭空替她抓来了救命稻草。

  按照程亦川的性子,本该得意洋洋说一说自己是怎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让远在欧洲的程翰动用了多么大的人脉,才终于找到Gilbert,并顺利说服他接下宋诗意的案例。可他在半空中俯视着躺在床上的人,张了张嘴,最终省去了那说不清的劳苦功高。

  她披散着头发睡在枕头上,素净纤细,黑发像朵盛开的花,越发衬得她面容苍白。

  没有了高山白雪,宋诗意就只是普普通通的姑娘,二十五岁,也会哭泣,也有脆弱的灵魂。旁人一生中中能够受到的挫折,她也毫不例外要一一走过。

  程亦川俯瞰着她,收起了神气,收起了得意。

  他低声说:“信息时代,找一找,总能找到。”

  那并不是什么关键所在,关键的是——

  “宋诗意,你会好起来的。”

  重新踏上雪山,回到亚布力,曾经的辉煌,曾经的骄傲,统统会回来。他不愿看她这样柔弱地向生活臣服,她就该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姑娘,似笑非笑的捧着手心里他的签名,甩甩马尾,说他还嫩得很。

  像是在劝慰她,又像是在劝慰自己,程亦川的声音像是希腊神话里的阿波罗,能够预言未来。

  他说:“要拿冠军的不止是我,还有我们前世界亚军。”

  他笑出一口小白牙,懒洋洋地说:“我等你啊,师姐。”

  良久,他听见下方的人叹了口气:“程亦川,这笔债,我可能还不起。”

  是金钱,也是人情。

  他翻身躺在床上,说:“我才不要你还。我程亦川一向做好事不留名——”

  “你就叫我红领巾。”剩下的话,她喃喃出口,和他低声应和。

  笑的同时,眼眶有些热。

  她问:“程亦川,你是天使吗?”

  楼上传来他洋洋得意的笑:“现在知道我好了吧?再给你一次机会,说,我和丁俊亚谁的身材好?”

  宋诗意低声笑起来,片刻后,存心说:“丁俊亚。”

  楼上的笑声没有了,下一秒,那只脑袋又一次探了出来,带着愤怒的表情:“你说什么?有胆再说一遍?!”

  楼下的人终于没忍住,放声大笑起来。

第56章 第五十六个吻

  是夜,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程亦川很快进入梦里,哪怕环境不够舒适,舒畅的心情也足以克服。

  但宋诗意不一样,她在希望乍现的这一刻,思索得更长远了。

  TomGilbert于她而言,固然是根救命稻草,也许很多受伤的运动员一生都难以抓住,而她却有望得到他的帮助。但难的是,医生人在冰岛,她家境不好就算了,上哪儿去凑出这笔钱来?

  巧的是,次日她顶着大大的黑眼圈起来后,就接到了孙健平的电话。

  他说:“我替你申请过了,今年有新政策,国家对因伤病退役的运动员有补助,你把卡号发过来,开户信息和身份证一起填给我。估计下个月就开始到账,大概一个月能有三千块。”

  她愣了愣。

  孙健平又说:“另外你退役了,我跟队里也申请了一下,上面说意思意思,给你两万的抚恤金。你知道姓李的一向抠门儿,钱不算多,但聊胜于无。”

  师徒俩聊了聊近况,结束了通话。

  宋诗意心下一动,回头就看见程亦川洗漱完毕,站在厕所门口抱臂而立,似笑非笑的样子。

  她扬扬手机,“是你跟孙教说的?”

  “怎么什么都往我头上栽?”

  “真当我是傻子?世界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程亦川笑着举手:“行吧,就算是我说的。但我只说了我替你联系上TimGilbert了,别的事可跟我没关系,你要谢就谢孙教练。”

  宋诗意侧头,窗外天光大亮,一夜寒雪为胡同裹上银装。她竟不知自己何德何能,遇上这样倾囊相助的一群人。

  “要是我恢复不了,没法重拾辉煌,你们会失望吗?”

  程亦川笑了,斜眼看她:“问答题——勇攀高峰一词里,重点是什么?”

  “高峰?”

  “错。”少年眉眼微抬,目光明亮,“是勇。”

  “……”

  “只要你有勇气去重头来过,不论结果如何,都足够大家欣慰了。”他笑意渐浓,打了个呵欠,“再说了,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你现在已经在人生的最低谷,不会比这个更差了。”

  宋诗意失笑。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埋汰我?”

  *

  程亦川的北京之行又一次匆匆落幕,这回不是赶时间归队了,而是春节就要来了。

  两天时间里,宋诗意冒着风雪带他游故宫,逛颐和园,偶尔扮演着业余导游的角色,讲讲北京的历史野史。只可惜走在颐和园里,她还能扯到小学课本上的火烧颐和园。

  “等一下,不是火烧圆明园吗?”

  宋诗意一顿,强行圆场,“你想啊,八国联军圆明园都烧了,还能不顺便来颐和园也烧一烧?”

  “我怎么记得是英法联军?”

  “……”

  宋诗意怒了,“我是导游还是你是导游啊?你那么能,行,你来讲。”

  程亦川眉毛一抬,“成啊,我讲就我讲。你想听哪一段?要不,就从我们脚下的苏州街说起?”

  他毫不迟疑地从乾隆建苏州街起,一路讲到李莲英与慈禧。

  宋诗意:“你闭嘴。”

  有文化就是了不起。旅个游也能比她这地地道道的北京人更像北京人。

  可惜春节来临,她很快在机场送走了这位伪本地人。

  程亦川跟她约好了,春节后去冰岛见Gilbert,正巧他父母在欧洲,他去见见那长年在外漂泊的夫妻俩。

  宋诗意点头,下了决心,说一言为定。

  这个年过得跌宕起伏,宋诗意有一场硬仗要打——和钟淑仪摊牌,讲明自己的打算。

  人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剩下的就都不算什么。

  自打她辞职了,跟钟淑仪吵了那一架,母女俩就进入了冷战。不是她不愿说话,是钟淑仪又故态复萌,重新回到了她还在队里服役那大半年的状态,哪怕同处一个屋檐下,也能做到一言不发。

  大概这就是遗传吧,从前父亲还在时,一家三口都这样,倔到了骨子里。

  宋诗意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父母吵架,起因不过是加班之后两人都不愿洗碗。钟淑仪认为丈夫不够大度,而宋达认为妻子不够体贴,两人竟因此冷战了一周,谁也没开口说一句话。

  陆小双一语道破:“你们就是太倔,一家人有话不好好说,总是闷在肚子里,能互相理解才怪。”

  宋诗意思量一整夜,终于在天明时爬起来做了顿早餐,亲自敲响了钟淑仪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