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做了早餐,你起床吃饭吧。”

  等到钟淑仪不置一词坐下了,宋诗意深吸一口气,开始一一道出那些母亲不知道的事。

  办公室工作的压抑枯燥,赵卓的性骚扰,二姨夫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有前不久为她进了派出所的陆小双与程亦川。

  她不卑不亢,轻声说着队里的生活。母亲错过的大半年光阴,她们毫无交流,一个在家过得孤单冷清,一个在队里力不从心。可这样一开头,就仿佛水龙头似的,原来往事也并非那么难以开口。

  “我没对你说过我有多爱滑雪,事实上我也是离开雪场才知道。”她敲了只鸡蛋,一点一点灵巧地将壳剥开,把雪白的蛋送进钟淑仪碗里,“小时候我常想,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做个特别的人。上语文课的时候,大家都说自己想当画家,想当科学家,想当音乐家,可是长大以后,好像所有人都平庸了,能出类拔萃、鹤立鸡群的没几个。”

  “妈,我读书不好,脑子不够用,小时候你们送我去少年宫学跳舞,我也死活坚持不下来。你恨铁不成钢的时候,曾经骂过我不求上进,扶不起的阿斗。我也确实懊恼过,觉得自己长这么大一事无成,也从来不像别的孩子成绩好、才艺多,让你为我骄傲。”

  “可是站在雪场上的时候,我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你曾经说我不学无术,跟着我爸搞些歪门邪道,但我也曾经参加大赛,为国争光。那时候你也为我欢喜为我笑,好像我也成了你总挂在嘴上的别人家的孩子。”

  二十五岁的宋诗意抬头望着母亲,笑得坚定又自信。

  她说:“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成为你的骄傲?”

  那一天的早饭吃了足足半个多钟头,豆浆凉了,馒头硬了,钟淑仪紧闭的嘴唇渐渐松动了。

  她抬头看着女儿,似乎有些动容。

  她很想问:“钱怎么办?”

  可这一刻她却有些问不出口,她们一个在谈梦想,一个在谈现实。她觉得自己很扫兴,就像很多年前丈夫带着女儿三天两头往外跑,为了滑雪攒不下一个子儿的时候。

  那时候她也这样和宋达争执,宋达生气地说她:“你怎么这么俗啊?”

  事实上人活着都有梦,她也有。可一家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总不能所有人都在做梦吧?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于是他和女儿负责做梦,她这个妻子、母亲就负责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个平衡直到宋达去世才被打破,曾经的她没有了梦,至少还有爱情与家庭,而今丈夫没了,家庭破碎,她便再也无法支持宋诗意的选择。

  可是这个除夕的清晨,雪霁天晴,来日又是一年春。

  她听见谁家的孩子放着鞭炮,谁家的老太太唠唠叨叨,哪里来的野猫窸窸窣窣跳过屋顶,而女儿认真地望着她,说着好久没有过的真心话。

  钟淑仪茫然地张了张口,说:“你让我想想。”

  除去除夕早晨的这次谈话,其实这个年过得挺不错。

  下午的时候,钟淑仪准备去超市采购过年所需,出门时脚下停了停,“我去买年货,你——”

  “我也去。”

  这个时候的超市里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满室循环着喜气洋洋的歌曲。

  钟淑仪一一细数着:“银耳,汤圆粉,肉馅,瓜子……”

  宋诗意便灵巧地穿梭在人群里,很快替她找来嘴上念叨的清单物品。

  途径零食区,有个小胖子的气球飞上了天花板,他气恼地跳啊跳,无奈差得太远,只能眼巴巴哭丧着脸求助。可天花板那么高,他就算找到全超市最高的人,也没人能替他够着。

  宋诗意见状,笑吟吟地往上一跃,像是摘星一样替他抓住了气球的绳子,往他手里一送:“喏。”

  小胖子呆呆的,周围的人群也纷纷发出惊叹声。

  这跳得可真高啊。

  钟淑仪在不远处推着购物车,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人群的惊叹无论何时何地都很相似,就好像她曾经在雪场看见的那一幕幕,年幼的宋诗意极具天赋,每一次从雪道滑降而下的过程都会引来无数惊叹。

  “嗬——”人们总会不由自主发出这样的声音。

  那时候,钟淑仪也会笑着说:“那是我女儿。”

  那样的语气已经久违了。如今的她总在别人说起自己的孩子时一声不吭,她也并非一定要宋诗意活得多么耀眼,只求她平平安安、无伤无痛。

  虚荣是每个母亲都有的通病,她当然也希望儿女值得称道、为人欣羡,可内心的真实渴求,也不过是孩子能过得好。

  钟淑仪看着宋诗意在人们惊叹的目光里走来,面带微笑,和前些时日总是强颜欢笑的她判若两人。

  李成育的公司固然好,但宋诗意干得并不开心,当母亲的不会看不出。可她还是每天在家笑吟吟的,说在公司一切都好。

  正思量时,宋诗意走到了身边。

  “再买点水果吧,妈,你想吃什么?”

  钟淑仪如梦初醒,抬头看了看,笑了笑:“你去买吧,选你喜欢就好。”

  为人父母一场,相伴也不过几十年光阴,管不了一辈子,也强求不得。也许真是时候放手,让她去选择她想要的人生。

  *

  程亦川故态复萌,又开始每天骚扰师姐。

  魏光严在电话里扯着嗓门儿吼:“程亦川,叫两声来听听!”

  “叫你妹。”

  “不是说谁联系谁是狗吗?大声告诉我,谁是狗?”

  “魏光严,你皮子痒了是不是?”

  “怎么,你想送我999皮炎宁?”

  程亦川眼睛一眯:“我说你这几天怎么兴奋得这么反常呢?你遇到什么好事儿了?”

  “我能遇到什么好事儿?除非天降五百万,否则偏远山区的穷苦人民没有好事儿!”

  北京之行告一段落后,程亦川才来得及好好想想,当时他急吼吼要从哈尔滨赶去找宋诗意,可魏光严死不松口,非要他给个理由才肯交出陆小双的电话。

  这么一想,那语气好像有点不对啊。

  程亦川语重心长地说:“魏光严啊,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在役运动员,恋爱分心啊。”

  尾音拖得长长的,装腔作势。

  魏光严头皮发麻,一声喝道:“你瞎几把说什么呢你!谁他妈谈恋爱了?”

  “你敢说你对陆小双没意思?”

  “我没有!”

  魏光严赌咒发誓,说自己和陆小双是再纯洁不过的关系,清清白白的普通朋友。

  “那行吧,没有就好。”程亦川镇定点头,“我前几天去北京的时候,她正好相亲呢,胡同里的大妈热心肠,三天两头拉着她见儿子侄儿去。你没这个心,我也就放——”

  “啥玩意儿???”魏光严气急败坏地嚷嚷起来,“她没跟我说有这么回事儿啊!”

  “你俩又没啥关系,再纯洁不过的普通朋友,她犯得着把这事儿告诉你?”程亦川老神在在。

  啪的一声,魏光严骂骂咧咧挂了电话,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一准儿是找陆小双去了。

  程亦川一脸同情地摇摇头,骂了句傻子。

  然后他也点开了宋诗意的微信,开始发纯洁无比的信息。

  *

  大年初九,钟淑仪在家宣布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卖房子。

  “这么多年住惯了,所以一直没搬,但其实仔细一想,也没什么好的。房子老旧不隔音,大半夜里谁家夫妻吵架、孩子哭了,都能吵得你睡不着。一到周末过节,来国子监的游客就把大街堵得水泄不通,交通太不方便。”

  宋诗意怔怔地看着母亲,半晌才问:“是因为我吗?”

  钟淑仪头也不抬,“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多大脸?”

  “那怎么忽然要卖房子了?之前也住得好好的。”

  “你爸走了好几年了,我触景伤情。债也一直还不完,还不如卖了房,去个舒服的小区住着。我忽然想通了。”

  钟淑仪的理由很多,总之就是和宋诗意没半毛钱关系。

  宋诗意不无感伤地对程亦川说:“我知道我妈是为了我,从前日子更难的时候,别人怎么劝她也死活不卖房子,说是一辈子在老胡同长大,也该在这儿老死。”

  “不就一个房子吗?有这么深的感情?”

  “你不懂,我从小在胡同长大,这里的很多东西是一辈子也没法在别的地方感受到的。”

  “什么东西?”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她轻声说,“在如今的北京,这是最难能可贵的东西了。”

  程亦川却在考虑另一个问题,兴冲冲地问:“你们那儿房子挺值钱的吧?你估计一下,能卖多少钱啊?”

  啪的一声,宋诗意也挂了电话。

  程亦川还不死心,又打电话找上陆小双:“朋友,你们那儿的胡同平房,现在卖到多少了?”

  “你问这个干嘛?”

  “哦,魏光严说退役了想和你做邻居,正在盘算要多少钱才能完成这个终极心愿。”

  “……”

  坑完魏光严,接下来就是坑爹。

  程亦川很快又拨通了国际电话,找到了中国好父亲程翰同志。

  “爸,我发现了一个商机。”

  “什么商机?”

  “老北京国子监大街后头的胡同,听说过吗?”他兴致勃勃地进行了一番详尽的阐述,从国子监的历史到那一片的旅游盛景,吹得天花乱坠,最后神秘兮兮地说,“我刚得了一手消息,我一朋友准备卖那儿的房子,你看看咱们给盘下来,投资升值,怎么样?”

  程翰沉默片刻:“又是那个叫宋诗意的吧?”

  “………………”程亦川吃了一惊。

  “说吧,兔崽子,你到底是出于私心,还是真为家里着想?”

  程亦川憋了一会儿,理直气壮地说:“我这是一半出于私心,一半为家里着想。”

  “呸。”程翰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