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行知站了起来,恭敬的行了个礼:“殿下可有两全之法?若能全我夫妻之情,又不至让晓晓有失孝悌人伦。行知当竭毕生之力寻之。”

程千叶凝望了俞行知半晌,从脖颈中取出一条吊坠,那坠子薄薄一片,混圆质朴,暗华流动,不似凡物。

“此乃龙鳞,传说若在机缘巧合之下,能通两界。吾访遍四海,仅仅得此一片。可我苦寻多年,也不得破解之法。如今烨儿已大,我对此地已无牵挂,不日便携驸马同归故里。再不回来。此物就留给你把。”程千叶将那吊坠,轻轻放于周晓晓掌中。

“殿下您要回去了?你怎么回去?”周晓晓不解的问道。

“我自有自己的方式。”程千叶笑着轻轻摸摸她的头发:“看到你们,就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真是令人感怀。”

龙鳞的异华折射在她花白的头发间,让她依稀显现出些许年轻时的风采。

初冬第一场雪飘落之时,传来建国大长公主薨逝的消息。

天子闻之,泣曰:“姑母撒手而去,弃朕于不顾,孤自此无亲长也。”悲戚过度,竟至半月不朝。

……

大长公主在西山有一温泉别院,内有一泉眼,形如弯月,四季恒温,名曰月神泉。本为皇家园林,帝特赐于公主独享。

此泉有一特别之处,对筋骨损伤,瘀恶内聚,有奇效。长泡之,有去腐生新,美容养颜,祛风去湿,等诸多疗效。

因为俞行知在水牢中受了湿寒,周晓晓借用了几次,大长公主便禀明天子,在她离世之后将此泉庄转赐冠军侯。

这几日朔风渐起,天降瑞雪。

西山之上白雪皑皑,整一个银世界,玉乾坤。

周晓晓舒服的泡在温泉中,白皙的胳膊扒着泉水边缘大块的汉白玉砌成的扶拦。

举起脖子上挂着的那一片龙鳞,对着雪光看。

“看来泡水也没有用呢,到底要怎样才算是机缘巧合。行知,你觉得大长公主她到底是真的离世了,还是回去了呢?”

第47章 第 47 章

俞行知的双手从身后绕过来, 慢慢箍紧了她。

在这严寒的冬季, 两个年轻的异性身体,紧贴在这水雾蒸腾的温泉之中, 本来极易擦出欲望的火花。

周晓晓都觉得身体某处有些燥热了起来。

然而俞行知只是抱紧她,轻轻的, 不停的吻她,不带情|欲的味道, 甚至带着点虔诚。

周晓晓转过身, 从水中抬起手臂,环住男人紧实的腰, 她感到了一个湿漉漉的脑袋窝在自己的肩膀上, 带着磁性的男低音响起,

“别丢下我,晓晓。”

原来他在害怕, 这些日子是我顾着破解龙鳞的秘密,忽略了他的感受。

周晓晓抬起手, 耐心地轻轻抚摸他光洁的后背。

“别怕, 行知。我并没有要离开,只是如果有机会,我真想让你也见一见我出生的那个世界。带你见一见我的亲人朋友。”

在这冰天雪地的世界中,这一方温暖如春的小天地。

月牙形的泉眼蒸腾着袅袅白烟。

泉仙一般的男人, 温柔捧起眼前的女子面孔, 深深拥吻他那心爱之人。

……

周晓晓从水中上来, 穿上自己的浴袍。

她不是个喜欢悲春伤秋的人, 没到眼前的事情,也就不愿多想。转眼就将那一点忧郁甩下,又活泼起来。

“这么美的地方,还是来做点开心的事吧。”她拿出了她的画板和笔,“行知,行知,我好久没画你了。你泡着别动,正好让我画一张。”

俞行知跟随她上岸,披上浴袍边走边说,“想画什么都依你,且先回屋内吧。”

他感到衣角被人扯住,回头一看。

那个精灵古怪的妻子,披着湿漉漉的长发,穿着雪白的长袍,坐在池边,

正扯住自己的衣角,露出让他感到不妙的坏笑来。

“晓晓,这光天化日之下,虽然没人会闯入,可是我……”多年刻进骨子里的礼教让他实在放不开。

周晓晓伸出自己手中那支特制的画笔,缓缓用笔端挑开俞行知浴袍的腰带。

她昂着脸,黑峻峻的眼中带笑,“在我的家乡,大家认可,并欣赏人体的美,大部分学素描的专业美院,都有人体写生这门课。这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

“行知,你的身体,那么漂亮,我真的很喜欢,很想画。让我画吧,就现在,就在这里。”

俞行知脸色白了又红,“你……你画过很多人?”

“对,很多,男女老少,不计其数。”周晓晓坦然的看着他,“但从今以后,男人的身体我只画你,也只想画你,好是不好?”

俞行知左右张望,确定四下无人,

双眼一闭,刷的一声,将那浴袍滑落。

“行知,你躺下来,那边的石头暖和,就躺那上面。”

“别举着胳膊呀,挡住脸了。”

“不过这姿势也好,欲遮还羞,引人遐想。”

“另一只腿放下来点,可以吗?”

“再分开点……开大一点呀。”

“哎呀,你那怎么有反应了,这样我又得擦了改,浪费面包。”

“没事,没事,你别遮啊。”

“别动,别动,不然我要重画了。”

“别害羞,你那里也很美,我一定把它画得漂漂亮亮的。”

“你看你,干嘛那么兴奋,忍耐一会啊,等画完,我就来陪你。”

“不然你可以自己先摸一摸,嘿嘿。”

“晓晓,你……不要太过分。”

……

转眼到了年末,寒意正浓,

宫中传来太子妃诞下皇孙的消息。

冠军侯府内,

俞行知递给周晓晓一张请柬。

“太子妃要在宫内办满月酒?”周晓晓看了一眼,奇道,“她不是被圈禁了吗?”

“毕竟是太子妃,又生了皇孙。陛下自然恩赦了她。”

“我也得去么?”

“但有诰命品阶的夫人,都在邀请之列。你若是不愿……”

“不不不,我去啊,陪你一起去。我比较放心。”

俞行知神色有些凝重,“这些年,表哥的崛起,深为太子所忌。我们俞家和表哥血脉相连,更是被东宫敌视。”

“如今,燕王殿下接连立下不世之功,太子却渐渐被陛下厌弃。朝中时有废储的呼声响起。局势十分紧张。”

“我深恐太子按耐不住,做出一些偏激之事。入宫以后男女分席而坐,我不能与你一起,你切要万事小心。”

“在宫中设宴,太子应该也不敢怎么样吧。我跟紧燕王妃,什么也不吃,哪里也不去就是了。”周晓晓想起燕王妃那个娇滴滴的模样,拍了一下胸脯,“我负责保护好表嫂。”

宴时日,周晓晓按品大装,随俞行知入宫。

行至宫门处下轿步行。见燕亲王的王妃已站在门楼处等她。

燕王妃杨芊珣性格温柔,为人和善。

周晓晓婚后和她时有往来,相处得还算融洽。

此刻见她等着自己,便高高兴兴的上前几步,相互见礼,挽着她的手道:“竟要劳王妃姐姐等我,真是罪过。”

杨芊珣笑着撇了她一眼,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两人正要辞别俞行知,忽见前头匆匆忙忙跑来一个宫里人,塞了一团东西给俞行知,又急急的跑了。

俞行知展开一看,面色大变。

周晓晓凑上前瞧一眼,心中咯噔一声。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均知大事不妙。

……

回说早些时候,程时照携王妃杨芊珣入宫赴宴。

宫门处早有十二名宫人抬着布撵候着,这是燕王夺回通州之后,皇帝特赐的殊荣,仅比太子在宫中的仪仗略矮一头。

程时照对杨芊珣说道:“看这样子,子规他两口子还没有来。我自先去面见父皇。你且在这里等他们一等。表弟妹她不太晓事,你携她同去,多提点着她,不要让她出什么洋相。”

他看着妻子和往常一样婷婷袅袅的行礼,温温柔柔的答话。

忍不住加了一句:“那个女人其他不行,武艺却是超凡,宫中若有什么变故,你只管跟着她就是。”

程时照坐在步撵之上,因在宫中,身边仅跟着从小便随侍在自己身边的郭素人。

两侧是长长的红墙琉瓦,地上残雪未消。

程时照看着那日日行走的宫道,想起了幼时的记忆,“老郭,你到我身边也有十几年头了吧。”

郭素人微微躬身:“小人是郭家的家生子,十五岁有幸选在殿下身边伺候,翻过年去,便足有二十载了。”

程时照笑了起来:“当年母妃病逝,我年幼无知,姨母千挑万选,从族人中挑出了你给我做侍卫,我还嫌弃你出身不够,各种捣乱,很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郭素人感慨道:“殿下当年还是个雪人一般的小娃娃,我时常陪着殿下在这宫道上走。”

他突然心生警觉,止住脚步:“这条路不对!你们要带殿下去哪里?”

前面领路的宫里人是个熟面孔,他弯下腰,细声细气的说:“太子爷有几句话要嘱托燕亲王,让奴婢们先带殿下去寻他呢。”

程时照呵斥道:“胡说,陛下召我宴前先去面圣,如何能够耽搁,速速原路返回。”

那太监脸上的笑容刷的一下没了,手一挥,几个抬步撵的小太监,放下步撵,一哄而散。

程时照,郭素人心知不妙,转身欲退。却见到身后的宫门咿咿呀呀的合上了,哐当一声,有人在外面落上锁。

他们身处一条长长的过道,两侧是高高的宫墙,地势十分不妙。

程时照心中一沉,太子这样肆无忌惮,是逼宫谋逆!

父皇那边,还不知情形如何。

只见宫墙上站出十来名弓箭手,二话不说,一阵剑雨冲程时照射来。

二人入宫赴宴,既没携带武器,也没穿铠甲,毫无躲避之处。

郭素人扑到墙边,把程时照护在自己身下。

程时照挤在血红的宫墙和郭素人的身体之间,听见无数声利箭扎入血肉之躯时发出的闷响声。

“老郭。”他轻轻唤了一声,心里却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失去这个从小陪伴的贴身侍卫。

“殿下,往前走,那里,有个门……”

程时照弯着腰,顶着郭素人的身体,贴着宫墙一路向前跑。他听见头顶传来郭素人断断续续的声音。

“殿下,别怕,殿下小时候,我就经常这样,抱着殿下,在这里走……想不到……现在,还有,这个机会……”

声音渐渐停歇,不再响起。

程时照咬住牙关,双目通红,冲到宫墙侧那唯一的小门前,一脚踹开门,翻身就地一滚。

他预想到门后埋有伏兵,

但想不到门后布有一张巨大的渔网,

不论他身手矫捷的如何闪避。那铺天盖地的大网兜头罩下,终是把他束在网内。

那网内挂满明晃晃的刀刃,程时照只觉周身剧痛,登时被割得血肉模糊,悬吊在空中。

只见眼前一座楼阁,二层楼台上立着两人,当先一人拍着手哈哈大笑:“六弟啊六弟。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正是当朝太子程时珏和那令人痛恨的林家余孽林秉仁。

程时照忍痛骂道:“程时珏!你身为一国储竟和林秉仁这叛国的辽狗狼狈为奸。在这禁宫之内,行乱国谋逆之事!”

第48章 第 48 章

程时珏冷哼:“吾入主东宫十余载, 人人都道我是国之储君,是这天下未来之主。而今却要我匍匐在曾经最没用的弟弟脚下称臣, 叫我如何忍耐?今日只需我在此地解决了你,再将入宫的宗亲贵戚扣在手中, 奏请父王禅让退位。想必父王也不得不允许。”

“你妄想!我大晋朝堂忠臣良将无数, 岂会容尔这谋逆之人阴谋得逞!”

“你不过就是仗着自己有俞家军撑腰。”林秉仁从程世珏身后的阴影里露出脸来,

“自从你害了我林家,太子殿下便遣我秘密求援于辽国。本来, 我们想先擒住冠军侯,制约住俞家老狗。可惜一时不慎,竟被你搅和了。”

他向北面一拱手:“不过也无妨,大辽圣主允诺,只要京都一乱,便发十万大军,南下助太子登基。那时候江山依旧是殿下的,只要割让区区燕云十六州给大辽而已。岂不是好过对你程时照俯首称臣?”

他不紧不慢的从箭壶中抽出一箭,张弓搭箭,慢慢拉满弓弦, 嘴角挑起一丝笑, 对准了网中的程时照。

冷冰冰的铁箭在阳光中闪了一下,挟着破空的锐响直冲程时照面门而来。

程时照咬牙切齿,他心中不甘。

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手掌挡在了他的面前, 以血肉之躯, 挡住了射向他的致命之箭。

那铁箭穿透了手掌心, 停了下来,

一蓬热血浇了程时照一脸。

兄弟的血,

滚烫的血,

洒在他的面孔,

却烙进他的心中。

烫得他心头一痛。

俞行知挡在了程时照的面前。

林秉仁露出了一个又意外又嘲弄的古怪表情。

“哎哟哟,让我看看这是谁?”他说。

“俞行知。”他啧啧有声,摇着头,“你怎么就那么傻呢,我本来还想事后再好好找你玩一玩,谁知你这么急着送上门来。真是得来毫不费功夫。”

“冠军侯,你怎么会赶来这里。”太子比起林秉仁冷静,他问出问题的关键。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俞行知拔出掌中的箭,将血淋淋的手背在身后,缓缓道,

“太子殿下,你能在我身边安插人手,我俞家难道就会毫无所为吗?我父兄此刻已领御林军入宫护驾,你东宫属兵,又能有多少人手,即使有几个宦官内臣相助,也无异于以卵击石。”

“臣劝你悬崖勒马,及时收手,陛下念及父子之情,或可网开一面。”

程世珏心中一凛,俞行知既能收到消息,这么快赶到,那其他人……

事情比想象中败露的早,有可能已经偏离了自己的控制。他心中开始慌乱了起来。

林秉仁眯起眼睛,冷冷道,“别相信他的鬼话,他如果提早知道了消息,便不会孤身一人匆匆而来。用肉掌为程时照挡箭。”

“他只是在拖延时间,殿下只要当机立断的解决了他们两个,我们依计划行事,时间还很充沛。”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俞行知镇定的抬首看着他。

林秉仁突然感到心脏似乎骤缩了一下,这是一只猎物被野兽盯上时天然的生理反应。

他僵硬的转过一点脑袋,看见就在他不远处的屋顶上,站着一个女子。

那个女子只穿着一套纯白的里衣,钗环具无,一头素净的青丝在脑后随意扎成一束,

她凌风而立,手上张着一柄强弓,冷冰冰的望着自己。

在林秉仁看过去的那一瞬间,那女子一松手,闪着寒光的铁箭就迎面呼啸而来。

林秉仁下意识地举手格挡,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道把自己推向了身后的柱子。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锃亮的箭尖穿透自己手掌的肌肉、骨骼。

从手背的肌肤中带着血钻出来,力道依旧丝毫不减地扎进自己的眉心。

直到那箭把他狠狠地钉在了柱子上,箭翎在空中嗡嗡抖动,他才感到一股巨痛袭来。

我竟然和秉直一样,死在了一个女人的手上。

临死之前,他脑海中最后闪过了这个念头。

周晓晓射出第二箭,射断了吊着程时照的大网。

她从屋顶一跃而下,砰一声落在俞行知和程时照身前,单手一撑地面,缓解了冲击力。

“带他先走,我断后!”她头也不回,冲围上来的甲士奔去。

俞行知背起浑身是血的程时照,回头看了眼周晓晓,毫不耽搁,夺门而出。

俞行知沿路狂奔,终于碰上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燕王妃杨芊珣。

杨芊珣是一个在家里走走都要坐轿,风一吹就倒地的娇弱女子。

此刻她在一个贴身丫鬟的扶持下,正跑得钗环散乱,气喘吁吁。

一看到俞行知背上,鲜血淋漓,不知生死的夫君,她脸色一白,几乎要当场厥过去。

可是俞行知把程时照往她身上一放,只说了一句,

“保护好殿下,我大哥和父亲即刻便来。”

不再搭理她的呼唤,转身又折回去了。

杨芊珣的丫鬟看着自家王爷身上十来个血窟窿,正汪汪的往外流血。

眼前一黑,脚下一软,当先晕了过去。

杨芊珣瘫在地上,双唇颤抖,眼中噙泪,是想哭不敢哭,想喊不敢喊。

程时照倒在她的腿上,抬起带血的手,用着贯常欺负她时的语气,虚弱地说道:“哭……哭什么,还没死呢,女……女人就是没用。”

杨芊珣抖着撕开自己的衣物,乱七八糟的扎在程时照的伤口上止血,随后站起身来。

程时照看见这位平日在他眼中,连把雨伞都要丫鬟帮着撑的妻子,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咬牙背起了自己,拼着命向外跑去。

俞行知折返战场,见到自己的妻子,孤身对敌,白衣染血。

他拾起兵器,

“我来了!晓晓。”

俞行知加入战团,和周晓晓背靠着背,且战且退。

刀光剑影间,二人目光相遇,生出同生共死之感,不再有畏惧之心,齐心协力,浴血奋战。

终于在即将双双力竭之时,等到了俞行勇带来的援军。

……

这一年京都的冬季似乎格外的寒冷。

被后世称为“逆王案”的惊天大案牵连了无数人,

每日东大街都有十数人排队被枭首,血水结成了厚厚的冰霜,覆盖了整条街道。

冠军侯俞行知上表曰:“罪在时珏、秉仁,首犯既伏其诛;若牵连过广,非社稷之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