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风也不躲避,任由他的两指搭在自己的脉上。

李逸细细的诊断了一番,忽然诧异的抬起头来看着他:“你脉象并无大碍。今日秦城主的那一掌,对你竟无多大的伤害。”

顾长风微微一笑:“宝镜那掌并未用全力,且李兄来之前,我已经自行疗伤过了。”

他的武功修为如何,李逸很清楚,所以当下也不再多问。

眼光扫过桌上的那些大红婚贴,他终归是好奇,还是问了一句:“今日之事,到底是为何?秦城主性子内敛沉稳,按常理来说,绝无如今日失态之时。”

顾长风已是重又提笔低头在写那些帖子,闻言淡淡的道:“是人就会有缺点,更何况宝镜原本的性子并非如此。无双城的这个担子太重,五年了,她一直逼着自己去承受。若然再不宣泄一番,只怕她迟早会被压垮。今日她这这般发作一番也好,总好过一直郁结于心。”

“所以为了她发作,你便宁愿生生的受了她这一掌?”

顾长风微笑不答,心中却是在道,他宁愿她这般发作出来也好过她日□迫着自己伪装坚强。

不是他人抢先一步,他自己也会将五年前顾长策指使毒杀秦青之时让秦宝镜知道。原因不为其他,一者,可完全的断了秦宝镜对顾长策的心思。那晚观云庄中顾长策去找她,他一直念念不忘。但经过秦青之事,秦宝镜断然再也无法原谅顾长策。二者,他二人向来相敬如宾,纵然他如何努力靠近,可秦宝镜待他依旧处处透着疏离。但经过今日下午之事,秦宝镜对他的感觉总会有了一丝变化。他算准了秦宝镜的软肋就是对她至亲之人的伤害,盛怒之中,她势必会迁怒于他。他宁愿自己受伤,也要打破秦宝镜心中对他的疏离。哪怕,只是对他心有愧疚也好。三者,他要让秦宝镜知道,她现今已不再是孤身一人担起这无双城的担子。她的身旁有他。如果她愿意,他甚至可以替她担起这幅担子,只要她开心。

其实所有的一切,无非是为了能让她能再次笑的无忧无忧,就如同五年前自己初次遇见她的那般。

犹记,那日陌上芍药艳如锦,她一袭紫衫,笑靥如花,容颜似水。

此生不忘。

作者有话要说:

姐妹之争

谯楼鼓打二更,李逸起身向顾长风告辞出门。临行前从袖中摸出来一个影青瓷瓶,随手抛了过去。

“治疗内伤的药。”

顾长风也不推辞,伸手接住。也不道谢,只微笑着拱了拱手,目送着他出了门。

银月如钩,花木扶疏。李逸也不急着回房,反倒是一边走一边微微的皱着眉,思索着应该用何药方才能更快的让那位夫人祛除身上的毒。

长廊将尽,有人影在前。

李逸停下了脚步,就着星月光看过去,见那人形容娇小,长发如瀑,正背对着他低头在一下下的踢着廊上的朱柱。

他眉间不由的舒展开来,轻步上前,温声的唤道:“香儿。”

韩奇香吓了一跳,忙转过身来。见是李逸,先松了口气,再是闷闷的唤了一声:“李逸哥哥。”

李逸见她面上似有泪痕,心中一惊,下意识的就抬手想去擦拭,但尚未碰到她的面上,又硬生生的顿住了。

俊颜已红,说出来的话却是更为柔和:“怎么好端端的哭了?”

韩奇香用手背抹去了面上的泪,低着头依旧一下一下的踢着柱子。

但她忽然抬头,看着李逸,眼中泪水盈盈欲滴:“李逸哥哥,表姐她骂我了。”

原来她今日正在清风客栈中同白如墨闲聊,忽得侍卫来报说城主出事,让她速速回去。她大惊,急忙赶了回来,但只见秦宝镜正呆坐在房中,右手却是厚厚的缠了一圈白布,上面隐约有血迹渗透了出来。

她心中更惊,一把握住了秦宝镜的手,急着问到底出了何事,为何表姐会受伤。但秦宝镜不但不答,反而是冷面厉声的喝问她去哪里了。

她自然是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秦宝镜更气,便道,你以为我这几日不过问,便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行踪么?在冀州之时我跟你说过什么?那个白如墨来历不明,且绝对不简单,让你少和他打交道,你怎么就是不听?反而现在日日主动去找他。现下正是武林动荡之时,若是此人居心不正,你岂非中了别人的圈套?

她大是不服,便也顶撞道,这世上哪有哪么多的坏人?而且白如墨他看起来那么好,又怎么可能是坏人?表姐你就是杯弓蛇影了,看谁都是坏人。

秦宝镜心中本就烦闷,因着韩奇香这几句话更是恼火,当即便冷声的给秦桑下了命令,着影卫全天跟从二小姐。不得她允许,二小姐不能出府门半步,更不能去见白如墨。如若不遵,不但小镯子,连秦桑并所有跟从韩奇香的影卫都要领罚。

秦桑不敢不从。这样一来,无疑于彻底的给韩奇香下了禁足之令。

韩奇香只气得不停的顿脚,眼中立时便有两行泪流下,可偏生又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而秦宝镜已经是转过了身,冷声的令秦桑送二小姐回房。

秦桑无奈的走过来对韩奇香做了个请的姿势,韩奇香泪眼朦胧,见秦宝镜单手背后紧握成拳,却背影坚决,似是此事再无任何商量的余地。

而秦桑又在旁边低声的说了一句,二小姐,你,你就先回房去吧。

韩奇香再也忍不住,重重的顿了一下脚,转身就飞速的跑出了屋。而后便一直待在这长廊上一边哭一边踢着廊上的柱子。

李逸听完此事,不由的失笑,柔声的安慰道:“秦城主她想必也不是故意说你的。她今日心情不大好,未免说话的时候就激进了些。”

“可表姐她从来都没有这般凶过我。”韩奇香一边说,一边犹自在抽泣。

李逸见她哭的鼻子红红,一双点漆双目如同浸在水中的墨色玉石,经由廊下灯笼烛光一照,更显清澈透亮。

他不由的看的痴了。直至韩奇香哭的有些嘶哑的连声叫了他几声李逸哥哥他才回过神来。

双耳滚烫。好在夜色浓郁,灯烛之光朦胧,想来对面的韩奇香也看不到他此刻面上尴尬的神情。

这般一想,他心中略定,稳了稳心神,更为柔声的道:“秦城主不过一时气话而已,又怎会真的将你禁足?再说你姐妹二人自幼情深,即便她今日略为斥责了你一番,也是为了你好。想来明日她就不会对你生气,香儿不必躲在此处这般伤心。若是哭坏了眼睛,岂不教人心疼?”

何人心疼,他自心明,但总是不好说出口。一来韩奇香年纪尚幼,他以为她不懂男女之事,现今不过是将他当做兄长来依赖,他不想惊扰于她;二来他虽对她有那般心思,但毕竟面薄,不知如何说出口,更怕说出口后反而让韩奇香疏远于他。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决定待得再过段时间,找个合适的机会再慢慢的对她表明心迹。

但在韩奇香听来,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她表姐会心疼,而非想到此刻她面前之人也会心疼。也许,会更加心疼。

所以她偏了偏头想了一想,确然,从小自大,秦宝镜虽也有对她生气的时候,但从来都是自己稍稍的跑去在她旁边厚着脸皮叫上几声表姐,她就会立即绷不住笑了,想来此次也应该是一样。

想到此处,韩奇香止不住的便眉开眼笑。只要明日哄好了表姐,她不再生气,自然那个禁足令也就不算数了。那这样,自己岂非也就能再见到白如墨了?

李逸见她先前还苦着一张小脸,但瞬间就眉目舒展,笑得眉眼弯弯,但白玉般的面上泪迹犹存。

心中荡了一荡,他自袖中取出块白色锦帕,微微俯身替她擦去腮边泪痕,微笑道:“好了。夜深了,还是早点回房睡吧。记得睡前让小镯子用热手巾给你敷敷眼睛,不然明早起来眼睛会肿的。”

韩奇香欢欣点头:“李逸哥哥你真是太好了。我现在就回去,明日早起就去找表姐赔个不是。”

李逸面上笑容未褪,正要再叮嘱她一番,可韩奇香已经转身蹦蹦跳跳的跑开了,转瞬就消失在长廊拐角处。

怔了一怔,他随即失笑,转而也慢慢的走回了房。

次日清晨,天刚破晓,秦桑正端了一铜盆的水要去服侍秦宝镜起身。刚走进院子中,却见到韩奇香正咬唇皱眉站在门口左右徘徊。

秦桑诧异不已,想这二小姐自来懒散,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睡懒觉,不得小镯子几次三番的催,她绝不会起床。怎么今日倒起的这般早了?

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东边刚刚升起的朝阳,秦桑心中纳罕,今日的太阳是打东边升起的没错啊。

韩奇香一见秦桑,再是眼光扫过她手中端着的铜盆,心念急转过,眉间舒展,忙几步跨下台阶来,就劈手接过她手中的铜盆,笑道:“秦桑姐姐,表姐起床有我来服侍就好了,麻烦你下去给表姐准备下早饭啊。”

话落,利索的用脚轻踢开房门,端着铜盆就闪身进去。

秦桑愣了一会,低头看了空空如也的手,忽而又抬头望了望天,今日的太阳还是打东边升起的没错啊。

轻纱帐后,秦宝镜缓缓起身坐起,撩开帐子,就见到韩奇香正笑的一脸灿烂的看着她:“表姐,早。”

她微微一怔,心中随即了然,面上未有起伏,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淡淡的道:“你今日竟然起的这般早?”

韩奇香忙自衣架上拿了衣裙给她,一面口中还在笑道:“难得今日天气好嘛,所以我就早点起来了。”

话音未落,空中呼啦啦的一个响雷滚过,方才的阳光全都不见了,天空立即阴沉了下来。

韩奇香缩了下脖子,不言语了。

秦宝镜忍不住的浅笑,声音也温和了几分:“好了。去前厅帮秦桑准备早饭吧。”

韩奇香看到她眼中隐隐的笑意,大喜,忙问道:“那表姐你不生我的气了?”

秦宝镜正以水净面,闻言头也未抬,只是淡道:“早就被你气得习惯了。往后记得听话就好。”

韩奇香大喜过望,立即顺杆爬,又接着问道:“那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禁足了?”

握着手巾的手一顿,秦宝镜沉吟了下才道:“我可以让你在城中自由行走。”

韩奇香瞬间眉开眼笑,正要说表姐你真好,但又听得秦宝镜慢慢的道:“前提条件是,你不许再见白如墨。”

她面上的笑容立即僵住了。

“为什么?表姐,为什么你就是不让我见白如墨?”

“原因我已经说了不下一遍。”

韩奇香只气得双手握紧,双眼一眨不眨的瞪着秦宝镜。

秦宝镜没有表示任何的妥协,依旧是低头慢慢的用手巾擦拭着双手。

“香儿,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由着你的性子来。你必须得听我的。”

屋外忽然大雨如倾,急乱打在屋顶上,激起水雾一片。

韩奇香看着秦宝镜坚决的样子,最终败下阵来,无力的伏在桌上抽泣。

作者有话要说:

西窗夜烛

这场大雨整整下了一日。至傍晚时,雨势虽缓,但依旧淅淅沥沥个不停。

秦桑收起油纸伞,轻轻的甩了甩,伞面上的雨珠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将油纸伞交给门侧站立的侍卫,她抬手轻轻的叩门。

“进来。”冷冷淡淡的声音。

秦桑推开门,果见秦宝镜正坐在书案后低头批复城中事务。

将手中的提篮放到书案上,秦桑退后几步,垂手道:“城主,属下刚碰到顾公子,他说城主昨日受伤失血,让属下给您带了盅补血汤。”

秦宝镜清凌凌的目光扫过提篮,略作停顿,复又抬头问道:“香儿如何了?”

“二小姐她依旧不肯进食。”

秦宝镜皱眉微怒:“小镯子是如何伺候的?香儿不吃饭,她就不会劝着?”

秦桑瑟缩了下脖子,暗中想着,这二小姐不肯吃饭,还能强按着她吃不成。但口中还是毕恭毕敬的回道:“属下刚刚也去看过二小姐,小镯子一直在旁边劝着,属下也劝了几句。但二小姐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说什么都不肯吃饭。她说要她吃饭,除非......”

秦宝镜自然知道韩奇香心中所想,但她没想到这个小丫头会犟成这样,竟然用绝食这一招来逼她就范。

她很想不答应,可韩奇香的拗脾气她也清楚。

狠狠的合上手中的卷宗,她面色铁青,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拿这孩子怎么办。

秦桑在旁见她面色不好,踌躇了半晌,还是唤道:“城主。”

“说。”秦宝镜的声音听上去并不友善。

“那个,城主,想必二小姐的性子您也知道,外柔内刚,吃软不吃硬。属下在想,与其这样,这样与二小姐较劲,不如,不如您先退让一步?不然依照二小姐的性子,只怕是您一日不退让,她就一日不会吃饭。若是闹到老夫人那去,属下觉得吧,老夫人肯定是心疼二小姐。那什么,谁叫二小姐她年纪小,嘴甜,又会哄人。啊,城主,我绝对没有说你嘴不甜,不会哄人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

可秦宝镜看着她的目光越来越严厉,她声音慢慢的小了下去,终于低头不语。

“秦桑,”沉默片刻,秦桑听到秦宝镜无奈的声音,“此事绝不能让老夫人知道。另外,让小镯子再劝劝香儿吧,至于你,没事的时候也去劝劝。”

秦桑诧异抬头:“城主,你这是打算继续和二小姐僵持下去?可二小姐她,她这般不肯吃饭,你不担心?”

秦宝镜横了她一眼:“一两天不吃饭也饿不死人。告诉厨房,往常二小姐爱吃的点心和菜肴多做,全都送到她房里去。我就不信她还真的能继续绝食下去。”

秦桑心中叹息了一声,知道这次秦宝镜也是发了狠,不肯退让。往常自不必说,两相较量中定然是韩奇香获胜,但这次,不知道是否也会如此。

是夜,秦宝镜心中愁思难平,临窗对月抚琴。一曲才罢,忽听得窗外有人笑道:“宝镜心中何事不决?竟需问天?”

秦宝镜双手虚拢琴弦,微微侧头示意身旁侍立的秦桑过去开门。

秦桑抿唇轻笑,忙前去打开两扇木门,果见顾长风连同其侍从千影正在门外。

“秦桑姑娘。”顾长风微微点头示意。

秦桑侧身相让:“顾公子,请。”

言毕,连同千影将轮椅推了进来,而后却又同他使了个眼色。千影会意,二人躬身退出房内,秦桑更是随手就带上了房门。

秦宝镜早已起身坐到了桌旁,执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杯茶。

茶香袅袅,她微微垂着头,静默片刻,忽而抬头快速的道:“你......”

却不提防对面的顾长风也在此刻问道:“你......”

二人同时出声,秦宝镜立即住了口,而顾长风立即微笑:“你先说。”

秦宝镜眼帘轻垂,看向桌上杯中缓缓下沉的茶叶,片刻方轻声问道:“你的伤,可有大碍?”

顾长风唇角上扬,语音温柔:“宝镜放心。已无大碍。”

秦宝镜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

顾长风于烛光中看着她,佳人在侧,说出来的话更为柔软:“宝镜在为何事忧心?不妨说出来,也许长风能为你排解一二。”

秦宝镜沉吟片刻,斟酌了下用词,方才道:“如果有一个人,你不清楚他是敌是友,也摸不清楚他来意如何,但他又在主动接近你身边之人,但偏偏你身边之人毫不知情,你又不想让身边之人伤心。此时的局面已然无法掌控,这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做?”

顾长风双手轻旋着手中的茶杯,笑道:“投鼠忌器。既然不想让身边之人伤心,又不好贸然对那人出手。如果是我,我会让那人时时刻刻都在我可控制的范围之内活动。如若他是友则罢了,正好大家和和气气,如若是敌,毕竟在我掌控范围之中,也好早做防范。这样,一定程度上,也能将被动化为主动。”

秦宝镜闻言点头,深以为然。然后,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默然垂眼看着桌面。一时但听得屋顶雨声淅沥。

桌上红烛忽然毕剥轻响,爆出一朵灯花来。

顾长风闻声浅笑:“长风少时读到李义山的那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心为之感,唏嘘不已。不想今日竟也有此刻。此生此世,长风当再无遗憾。”

秦宝镜默然无语,只是握着茶杯的手却抖了一抖,杯中茶水涟漪,漾起一圈圈细小的波纹。

虽是如此细微之事,但自是逃不过顾长风的双眼。他微微一笑,知道此事只能徐徐图之,不能过于激进。当下他便放下手中茶杯,转而和声的道:“夜已深,你早些安歇吧。我就先回去了。”

秦宝镜起身,走在他之前,将两扇房门拉开。一阵夜风卷着雨丝迎面扑进了屋中。

檐下水珠成线,秦宝镜见侍立在门外的千影并未带伞,秀眉微拧,忙低声吩咐秦桑去取了把雨伞来。

秦桑领命而去,须臾即归,双手将手中的雨伞交给了秦宝镜。

秦宝镜心中略有气恼,这雨伞明明交给顾长风就好,秦桑又何须交给自己,再让自己转交给顾长风。

秦桑微微垂头,身姿极为恭谨。夜色掩去她唇角的一丝笑,秦宝镜自是看不到。但不想却被在侧的千影捕了个正着。他不由的便多看了她一眼。

秦桑不知,犹自在催促着:“城主,雨伞拿来了。”

秦宝镜无奈,只得伸手接过雨伞,扫了秦桑一眼。

秦桑只当没看到,垂手恭敬的侧身退到了一旁。

秦宝镜手握雨伞,却是交给了顾长风身侧的千影,再是微微垂目,面对着顾长风的方向道:“雨天路滑,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