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如墨冷冷一笑。

而此时对面的顾长风却是笑的温和,一如他平日面上之色。

在白如墨的面前站定,他静静的打量着他。而白如墨也同样在静静的打量着他。

蓦然一声叹息,顾长风慢慢的开了口:“白如墨,其实,我想,我应该叫你大哥的。”

白如墨先是一怔,但立即便冷笑道:“怎么,顾二公子夤夜前来,便只是与我攀亲的么?可惜在这世间上,我早已是孤身一人,再无半个亲人了。”

顾长风望着他继续微笑:“其实我也是直至今日方知,我不姓顾,而姓袁,单名一个澈字。”

握着扶手的手忽然一紧。

顾长风再接着说了下去:“其实白如墨也不是你的真名吧?袁遂,当年无方城的大公子。大哥,我说的可对?”

白如墨的神色瞬间戒备。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这个消息让他过于震惊,他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所以他只是定定的望着顾长风,没有说话。

半晌,他方才哑着声音道:”将你右臂的袖子卷上去。“

顾长风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依言卷起了右臂的袖子。

肌肤是男子少有的那种白皙之色,但在接近肩部的那里,却有一块淡褐色的,呈月牙形的伤疤。

望着这块伤疤,白如墨慢慢的站了起来。

而后他慢慢的走近,手抚上了那块伤疤。

“这块伤疤,”他慢慢的说着,眼中慢慢的湿润:“是阿澈当年满月之日,我抱着他玩耍,一不小心将他摔到了地上磕出来的。当时我怕爹娘责怪,就没有对他们说,只是自己找了伤药来替他止血。后来虽然好了,可还是留下来一块疤痕。那时我还总在想着,他日我一定要去找个神医来,想方设法的替他去了这块疤痕才是。只是没想到,随后不过十日,便是城破人亡。而后这二十三年中偶尔梦境之时,我还梦到过他前来跟我哭闹着,说我没有履行当年之约,将他手臂上的这块伤疤去掉。”

顾长风闻言,眼中也慢慢的湿润起来。

“大哥。”他低声的叫着。

白如墨伸手抱住了他:“阿澈。你没有死,真是太好了。若是爹娘泉下得知,该有多欣慰。”

“娘她也还活着的。”顾长风忙说道,“当年是眉姨救了我和娘。这么多年,也一直是她照顾着我们。大哥,我带你见娘去。”

“眉姨?”白如墨的声音慢慢的冷了下来,“当年若不是她,娘也不会中毒。当日我在承州见到她时,便想亲手取了她性命。只是想着也许留着她还有用,所以这才暂时放过了她。”

顾长风低头苦笑:“当年之事,我已尽知。而娘也都知道。只是我看她那意思,并没有怎么恨眉姨。大哥,我们还是赶紧的一起去见娘吧。我也不瞒着你了,当年娘中了毒,全身瘫痪,后来更是被那场大火烧伤,容貌尽毁。后来虽得李逸医治,毒已清除,但,但这些年娘她毕竟中毒太深,现下只怕是挨不过几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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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墨见到袁夫人之时,简直不敢相信面前之人就是昔日他那个容貌倾城的娘。

只是容貌如何尽毁,那双蕴满柔和之色的眼睛却依旧没有变。

还是他年幼之时,在他身后温柔望着的那双眼睛。

白如墨双眼含泪。他缓缓的走近,然后缓缓的在她的面前跪了下来,将头埋在了她的膝上。

而袁夫人也是双目含泪,抖着手去摸他的头发,激动的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许久,终于是听到了白如墨嘶哑着声音唤道:“娘。”

袁夫人也颤着唇,终于是慢慢的叫了出来:“阿遂。”

“娘。”二十三年来夜夜噩梦。无方城长街流血,爹和娘,还有弟弟,一个一个的离他远去。而今日,他见到了他弟弟,还有娘。

他们都还好好的活着。

“孩子,孩子。”袁夫人摸着他的脸,连连的说着,“这些年,苦了你了。”

白如墨眼中蕴泪,但却笑着摇头。

袁夫人抖着手给他擦着脸上的泪水,自己却是泪流满面。

她招了招手。顾长风也走了过来,在她的面前跪了下来。

看着一双儿子,袁夫人笑了:“好,好。不成想,老天待我袁家不薄。当年城破之日,阿遂和阿澈都活了下来,而且现在都长大成人了。孩子,你们的爹爹若是现在看到你们长大成人的模样,该是有高兴。”

白如墨握着袁夫人的手紧了紧。他恨道:“娘,当年之事,幕后之手孩儿皆已查清。好教娘得知,天鹰堡和观云庄已被我踏平,一如当年我无方城之状。剩下的唯有这无双城。但踏平无双城之日也只在这几日,到那时,我无方城的大仇就会得报。爹爹泉下有知,也当欣慰了。”

但袁夫人闻言却是一声长叹。

“阿遂,这些年,你过的很累吧?无方城的大仇日日在你心中。只是孩子,当年之事,虽是我无方城遭人诬陷,你爹爹更是惨遭毒手,但是,往事已逝,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和你爹爹只希望你们能过的平安就好,不愿你们一辈子被仇恨左右。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未向阿澈说明他的真实身份的原因。我只愿你们好好的活着,这就够了,这就够了。至于其他的,孩子,放下吧。不要活的那么累。”

但白如墨神色间很是激动:“娘,孩儿没有办法放下。只要一闭上眼,就是当年城破家亡的惨状。这二十多年来,我未尝有一日懈怠过,为的也不过是得报家仇。而今娘让我放下这一切仇恨,我如何能放下?”

袁夫人只是叹息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但顾长风忽然道:“大哥,香儿也是无双城之人。当年她父母更是也有在灭我无方城之日挥剑杀过人,不知大哥将如何处置她?”

白如墨的手抖了一抖。

不是不知道韩奇香也是无双城之人,也不是不知道当年她的父母也有在无双城挥剑杀过人,而这也是当初他为什么将韩奇香当做棋子,在得知自己爱上她之后千方百计不愿意承认的事。

自己怎么能爱上仇人之女?但是,最终他还是屈服于自己心中的那份爱。

那么,无双城城破之日,他是否也会杀了韩奇香,还是让她这辈子都恨着他?

他一时有些茫然,没有回答。

而顾长风又再道:“大哥当知,我对宝镜之情,绝不会比你对香儿之情少。若是他日你一定要将无双城踏平,我也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所以,”白如墨沉声的说着,“我的亲弟弟,是要帮着仇人之女来对付他的亲哥哥吗?”

顾长风一声叹息:“大哥,当年灭我无方城之人,其实皆已作古。而宝镜和香儿她们,城破之日,她们一在襁褓,一未出生,当年之事,与他们何关?再者,天鹰堡和观云庄已然消失,当年之恨,也当消失了。所以大哥,你,还是收手吧。”

白如墨不语。

他虽然知晓顾长风所言属实,但多年来的筹划,还有心底的那份恨意,如何能这么容易的就让他罢手。

顾长风又叹息了一声,决定还是将所有的事情都坦诚了罢。

“大哥,”他望着他,慢慢的说着,“你可知晓,宵儿,他应当姓袁?他其实不是我和宝镜的孩子。三年前,宝镜将香儿带回无双城,那时她已有身孕。随后她生下了他。只是当日宝镜想着香儿未婚生子不好,而她也知晓这辈子自己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所以她这才遍告全武林,说这是她的孩子,取名秦宵,为下一任的无双城城主。”

白如墨心中大震,不可置信的抬头望着他。

“宵儿,你是说,宵儿他,”

顾长风点头:“是。他是你和香儿的孩子。大哥,试想,他日你若是踏平无双城,让宵儿长大后如何自处?”

白如墨慢慢的垂下了头。可是这一刻,他强烈的想见到韩奇香和宵儿。

他们的孩子没有死,没有死。这个认知让他的心中除了狂喜,想不到其他。

可是当他回去之时,看到的却是韩奇香和宵儿脖子上明晃晃的刀剑。

是秣陵和木烨。

白如墨的目光冷冷的从他二人的面上扫过,一字一句的问道:“为什么?”

木烨不敢对上他的目光,垂下了头。而秣陵却是大笑道:“师兄,你将我当根草,可自然会有其他人将我当做宝,什么事都甘愿为我做。木烨,你说是不是啊?”

白如墨冷冷的目光看着她:“当日我就不该念着同门之谊放过你。”

秣陵横在韩奇香脖子上的剑用了几分力,立即便有血迹流下。

白如墨眼神一凛,袍袖中拈着的暗器就要出手。

“是啊。当日你是不该放过我的,不然也不会有今日受制我的时刻了。”

手中的剑再一用力,韩奇香脖子上的血留的更多。秣陵笑道:“当日我指示灵石岛岛主用韩奇香来胁迫你,不成想那个孬货倒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竟然还是被你安然逃脱。可是师兄,我可不是那个孬货,今日你是别指望能活着逃出去了。”

白如墨看着她,只恨不得一掌直击过去,让她瞬间便了无气息。

但投鼠忌器。韩奇香和宵儿还在她手上,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将目光投向了韩奇香和她怀中的宵儿。

他们皆被反绑住了双手,口中都被塞了布条。

韩奇香还好,面上尚算镇定。倒是宵儿,宵儿,他的孩子啊,一双漆黑的眼中明明满是泪水,但又故作镇定的不让那些泪水落下来。

白如墨的心中只痛的无以复加。

他无能,他信错了人,不应该在自己离开这里的时候,将韩奇香和宵儿交给了木烨。

眼中伤痛之色一敛,他抬头,望着秣陵,镇定的说着:“说吧,要我如何。”

秣陵笑:“让出逍遥岛岛主之位。”

“好。”白如墨答应的没有丝毫迟疑。

秣陵继续笑:“还有交出你的命。”

“好。”依然是答应的没有丝毫迟疑。

将脚边的一只长剑踢了过去,秣陵笑的淡漠无比:“我想你知道该如何做了。”

白如墨慢慢的俯首拾起了那把剑:“我死之后,但愿你信守承诺,放了香儿和宵儿。”

但秣陵只是笑,并不答话。

白如墨知道,其实秣陵并没有答应过他任何事。也许他死之后,她依然不会放过香儿和宵儿。可是有什么办法,他不死,她就更加不会放过他们。他现在唯有赌一次。

于是他用手驻着剑,然后慢慢的跪了下来。

原本还是一片淡漠之色的韩奇香忽然双眼圆睁,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但秣陵还只是笑着。这个她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向来都是无比高傲的。但今日,他竟然为了韩奇香向她下跪。

既如此,她还怎么可能放过她?

“秣陵,”即便是跪着,白如墨也是跪的笔直,让人丝毫不敢小觑:“以往,是我不对。但这些与香儿和宵儿无关。所以,我只希望,我死之后,你能放过了他们。”

“好啊。”秣陵笑着回答,“那你先死吧。”

不敢跟他说出实话,就算是你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他们。毕竟他的武功太高,若是真的不管不顾起来,她可不是他的对手。

白如墨缓缓的将剑横到了自己的脖颈处,望定韩奇香。

“香儿,”他缓缓的说着,“这些年,是我错了。只是,我真的是太害怕你离开我。所以,原谅我吧。”

再细细的打量了一番宵儿,他温和的笑了:“谢谢你将他生了下来。如你所说,他的眉眼之处,真的很像我。”

而后他握紧了剑柄。

韩奇香双眼含泪,狂乱的摇着头。

但白如墨却是笑着哄道:“香儿,乖,听话,将眼睛闭起来。”

知道她素来胆小,不敢让她看到自己身死的这一幕。

但韩奇香却还是双目圆睁。

忽然她猛的一个弹跳起身,正撞到了秣陵握剑架在她脖子上的手腕。

秣陵吃痛,下意识的松了手中握剑的力道。

但下一刻,她只见韩奇香已经抱着宵儿向前急冲。

于是她想也不想,手中长剑用力一掷,正奔韩奇香的心脏而去。

但在韩奇香弹跳而起的那一刹那,白如墨就已经向前一个俯冲,精准的揽住了她的腰。

背后剑身呜呜,他立即抱着她转身,将她牢牢的护在了怀中。

一声闷哼,随后他转身,手中长剑划开去,凌厉剑气瞬时迸发开来。

这是必杀的一击,誓要秣陵和木烨毙于这一剑之下。

而秣陵和木烨在受到这一击之后,确然是立时五脏六腑碎裂而亡。

颤着手解开了韩奇香和宵儿手上的绳子,再是取下他们口中被塞着的布条,白如墨的一颗心依然还在因为恐惧而剧烈的跳动着。

须臾,他伸臂,将他们二人抱入怀中,喃喃的说着:“没事了。没事了。”

似是在安慰着他们,但其实也是在安慰着自己。

而韩奇香任由他牢牢的抱着,没有挣扎。但眼中还是渐渐的有泪水落下。

但宵儿的声音忽然惊醒了她:“姨娘,叔叔的背上都是血呢。”

韩奇香只觉得有一只忽然攥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呼吸不能。

她僵硬着身子慢慢的望了过去。

白如墨的背心之处,正有一柄长剑。

长剑已是小半插入了他的身体。猩红的血迹沿着那处流了下来,染红了地上的青石砖地。

她颤着手就想去拔那把剑,可奈何手上发软,更是不敢现在就将剑取了下来。

有手握住了她的手。

温暖微润。指腹上似有薄茧,一如那年洛水之旁握着她的那双手。

“香儿,别怕。”他温声的说着。

可是让她怎么能不怕?这个她爱过,也恨过的男人,曾经在她的眼中他是如此的强大,似乎这天下间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可是现在,他却是面色发白,奄奄一息的躺在她的怀里。

“姨娘,这位叔叔他是谁啊?”

身旁的宵儿含着手指,看着,偏头问着。

韩奇香忍住泪,握着他的手走近,然后将他的小手放到了白如墨的手中。

“宵儿,”再如何忍,但她的声音终究还是哽咽着的,“其实我不是你的姨娘,而是你的娘亲。而他,是你的爹爹。”

宵儿含着手指,不解的望着她。

“爹爹?”他疑惑的重复了一句。

韩奇香点头:“是的。宵儿。你不是一直都在问我,为什么其他的孩子有爹爹,为什么你没有。你看,现在你爹爹就在你面前了。好孩子,快叫爹爹。”

宵儿看看她,又看看白如墨,天真的问着:“姨娘真的是我娘?而你真的是我爹爹?”

白如墨含笑点头,费力的伸手握紧他的小手:“是的,宵儿。她是你娘,而我,是你的爹爹。”

“爹爹。”宵儿忽然就整个人扑了过去,一张小脸上满是笑意,“我终于有爹爹了。爹爹,你以后会不会跟其他孩子的爹爹一样,天天陪着宵儿玩?”

白如墨伸手抚上他的头顶,唇角笑的温柔:“当然。爹爹以后一定会天天陪着宵儿玩的。”

宵儿闻言,面上笑意更是明显。一颗毛茸茸的小头只在他的怀中蹭个不停:“我有爹爹了。宵儿终于有爹爹了。” 韩奇香在旁边紧紧的捂着嘴,含泪看着这一幕。 白如墨一手轻轻的抚着怀中宵儿的头顶,一手伸过来,握紧了韩奇香的手。 “香儿,”他低语,“谢谢。” 韩奇香闻言,眼中的泪水流的更厉害。 “香儿,”白如墨的声音越来越低,“你还记得逍遥岛的火瀑布吗?我曾经对你承诺过,以后的每年夏至,我都会带你去看火瀑布。但现下,现下,只怕我是要不守承诺了。香儿,不要恨我,不要恨我。” 握着她手的那只手终于无力的垂了下去。而韩奇香的眼泪汹涌而下。 颤着手抚上他的脸,她的声音听上去轻柔之极:“其实,我从来就没有恨过你。我甚至很感谢上苍,这辈子让我遇上了你。白如墨,有一句话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罢?我爱你,一直都如当初洛水之旁再遇你时的那样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