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的抱住了她,像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小心万分。

那一瞬间,顾茗泪盈于睫。

抱着她的是远在容城的谢余。

他似乎对仙乐都很熟悉,见她不挣扎了,松开了她的腰,改拉着她的手在仙乐都飞奔逃命,一路绕过歌舞厅里的桌椅、镶的金碧辉煌的柱子,穿过圆形拱门、路过酒水间…与大部分逃命的客人方向正好相反。

顾茗从来极难全心全意信任一个人,生死交托的信任恐怕要花数年之久,可是唯独对上此刻的谢余,却是满满的信赖。

半年时间,两个人见面的频率极低,少年人似乎长的飞快,肩膀显而易见的宽了,一双大长腿修长有力,就连此刻拉着她的手心里也全是茧子。

他拉着她七拐八拐,进了女厕所。

外面接二连三的枪响,女厕所里早已空无一人。

谢余打开水龙头,压着她的脖子跟哄孩子似的:“乖,别怕,咱们先把脸给洗了。”

他刚才被顾茗一脸血的造型吓到,生怕她被吓出什么毛病来,声音极度温柔。

顾茗笑着说:“我…我才不怕呢。”后知后觉发现她的嘴唇原来早就不听使唤了,自动生成了颤抖功能,低头去掬水,却扶着厕所洗手台不敢动,好像四十度高烧的患者,不住打摆子。

谢余用了解的眼神看着她,好脾气的说:“好好,阿茗胆子可大了,一点也不害怕。”手底下却不曾停,掬起清水替她洗脸。

顾茗闭着眼睛,任凭谢余粗砺的手替她洗脸,轻抚她的脸蛋,一遍遍安慰她:“别怕别怕,你就当见到杀猪的,屠户手艺不好,溅了你一身血。”

他慢悠悠的态度影响了顾茗,她不由自主就放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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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瞿与尹氏兄妹冲出仙乐都,站在马路边等候。

许多逃出来的人都嫌留在原地晦气,赶紧跑了,还有一部分留下来等候未曾逃出来的朋友伙伴,冯瞿也执意要留下来:“阿茗还在里面,等一会她应该就出来了。”

尹真珠惊魂未定,恨不得弄点胶水把两人粘在一块儿,朝夕不离。

她伸长了脖子向里张望,一边抱怨:“她怎么还没出来?里面多乱啊!”别是被枪给打死了吧?

冯瞿竟然头一次在尹真珠面前替顾茗辩白:“里面太乱了,她一个小姑娘,谁都不敢得罪,也许在最后呢。”

正在此时,仙乐都里又传出来两声枪响,大部分客人都跑光了,路边留下的也只有几个零星胆子大的。

冯瞿心里一跳,就想往里冲,可是到了门口却被穿着黑色短打的两名打手给拦住了:“对不起先生,您不能进去。”

尹真珠也死命拉他:“阿瞿,你是想进去送死啊?再等等!说不定一会就出来了。”

半个小时…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直等到凌晨,顾茗始终没有出现。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仙乐都发生枪击案, 惊动了街上巡逻的警察,闻声而来。

舞厅林经理第一时间报警,平时的抽头给的丰厚, 还有背后强大的靠山, 很快就有大批警察赶来, 封锁了仙乐都大门, 法医跟警察局长一起进去勘察案发现场。

一代红牌歌舞皇后陈晚香陨落,还有八名死者,一半是仙乐都工作人员, 另外一半是前来寻欢的客人, 身份等待进一步的核实。

仙乐都大门口站了满满一排荷枪实弹的警察, 将门外等候的人跟里面隔绝成了一道天堑。

冯瞿简衣出行, 两名副官还在国际饭店候着, 沪上不比容城, 他可以开过来一个团的兵力碾压,无人敢拦。

沪上政府跟各帮派互相勾结, 还有各国租界公使, 教会商人等等, 三教九流,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能来仙乐都寻欢作乐的, 有不少背景深厚的, 出事之后很快找人打通关系想要入内寻找同伴。

但到了门口又被拦住, 里面有人传了消息出来, 原来死亡的四名客人里, 有一名是外国人,此事如果处理不当,很容易引来国际纠纷。

警察局长郭金川抚摸着自己半秃的脑袋,烦躁的在仙乐都大厅里踱来踱去:“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非要在仙乐都制造混乱?回去说不定就会被大帅问责。”

沪上督军卢弘维向来不敢得罪各租界公使,而那名死了的外国人长着一头黄毛,单从外貌很难分辨到底是哪国人,只能等候苦主来认领尸体。

法医谈春生环顾桌椅翻倒,凌乱的大厅,替他出主意:“局座,根据现场证人证词,第一枪打中了陈晚香。而陈晚香艳名远播…这可能是一场情杀案。”

情杀案,无论是否能抓到凶犯,那可就跟政治不沾边了。

郭金川庆幸自己残存的几根头发保住了,不必抓耳挠腮考虑如何向各方交待:“你小子…脑袋灵光!”

“局座谬赞!”

谈春生留恋的目光在陈晚香身上驻足片刻,他薪资有限,一代歌舞皇后对他来说可望而不可及,平时只能望美兴叹,真没想到有一天她能陈尸舞厅。

美貌的女人也是上流社会男人们争抢追逐的目标,是身份与财力的象征,得不到就毁了她的男人不在少数,只不过付诸行动的毕竟是少数人。

“真是可惜。”

陈晚香双目紧闭,最后一刻面临的痛苦恐惧留在了她的容颜之上,平日的美貌大打折扣。

郭金川解决了心头难事,被谈春生的话给逗乐了:“小谈啊,你还是太年轻。沪上从来不缺美人,死了陈晚香,还有赵晚香,张晚香,王晚香。用不了几日,就没几个人记得仙乐都曾经的歌舞皇后了。”

时局动荡,皇帝退位,总统下野也只在朝夕之间,何况一介舞女?

大家都不过是时代潮流里的微尘柳絮,被挟裹着身不由已前行。

现场勘验完毕之后,仙乐都门口的警察撤走了一部分,要求苦主认领尸体,冯瞿也被获准入内。

他要进去的时候,尹真珠挽着他的胳膊不放,面现悲悯:“阿瞿,我陪你进去吧。顾姨太也实在不运气不好。”

冯瞿满脑子都是顾茗最后满脸血的样子,心里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必了,你跟尹兄早点回去休息。”

“那你自己要小心,有事儿记得打电话给我。”

尹真珠目送着冯瞿踏进仙乐都大门的身影,一改之前的悲悯,笑着挽起尹明诚的胳膊:“大哥,我们回去吧。”

陪冯瞿在仙乐都守候的时间每滑过一分钟,她心里的喜悦就悄悄冒上来一点,如果能够亲眼看到顾姨太的尸体,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消息。

第40章 第四十章

沪上石库门一处亭子间里, 顾茗穿好蓝布褂子,头发梳成两条长辫子, 用一段头绳扎起来,拎着菜蓝子下楼去买菜。

楼下阿婆见到她下来, 用沪上方言热情的拉着她讲个不停,顾茗并非本地土著,听方言如听天书, 完全不知道阿婆在讲什么, 一味笑眯眯点头。

谢余从外面回来, 差点被眼前一幕逗乐, 他接过篮子, 也顺便从阿婆手里解*放了顾茗,带她出门:“你听得懂?”

阿婆问他们可是新婚小夫妻,几时成的亲,又是从哪里来, 准备生几个孩子…

顾茗摇头:“听不懂,不过多笑笑总没错吧?”

谢余心中微甜,目光温柔之极:“对的,你只管应着就是了。”

从窄窄的弄堂里走出去,一路上还要注意弄堂两边滴着水支棱八叉晾出来的床单被套,别弄湿了衣服。

顾茗昨晚惊魂未定,趁乱从仙乐都跑了出来, 大半夜随着谢余来到他租赁的石库门暂时存身。

谢余住的亭子间虽然面积小, 但打扫的很干净, 一张小桌子上面还摆着书跟字帖,见顾茗目光扫过来,他献宝一般捧到她面前:“阿茗你看,我最近的字有没有进步?我一直都有在练!”

顾茗鼻端仿佛还能嗅到人*血的味道,被他一打岔,接过他练的毛笔字细细看起来,竟渐渐安下心来,还能指着他的某个字的笔划夸赞一番。

明明是生死瞬间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惊心动魄的几个小时,可是躲在小小的逼仄的亭子间里,外面万丈波涛似乎都与他们无关,只有这静谧温暖的小小房间才是今晚的归处。

谢余直等到她睡着了,才关上房门离开了,也不知道他在哪凑和了一晚上,天亮就带了早饭跟一套在石库门瞧着不扎眼的衣服过来。

谢余租住的弄堂里大多数邻居都是手头据拮的小老百姓,全家老小一起住在租来的狭窄房间里,好几户共用一家厨房,挣扎求存。

谢余搬过来也没多久,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都没有,两人在街上转了好久,搬了不少东西回来,中午就在公共厨房开伙,煮了米饭炒了俩热菜,端回亭子间吃午饭。

顾茗从昨晚开始就思考自己要走的路,她知道谢余的心思,可惜她不是真正的顾千金,而且与冯瞿还有纠葛,暂时借住几日还能说得过去,要是长期留在谢余身边,说不定还会给谢余带来杀身之祸。

她一直忘不了书里描写顾千金被杀的那一段。

吃过的碗筷都被谢余收拾到楼下清洗干净端了上来,他端坐在桌子旁边,尽力挺直了腰背,好像去见青帮龙头裴世恩一般郑重其事。

从顾茗说要跟他谈谈之后,他就是这副模样。

“阿余,你怎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谢余整张脸仿佛扣了一张面具,神经跟肌肉都牵强的固定在一处,连动都不会动了。

他勉强动动嘴角,露出个牵强的笑意:“阿茗,你不会是…想要回到他身边去?”

顾茗惊到了:“…你知道他?”

他的肩膀忽然之间就不堪重负,垮了下来:“我…我以前不知道他是谁,也跟过你几次,发现根本没办法靠近,在容城应该很有权势。昨晚…我看到他了,是冯瞿对不对?”

开始他以为同顾茗坐在一处的尹明诚便是她的丈夫,可是后来却发现两人神态疏离而客气,反而是冯瞿的态度更为不同。

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气场极为奇怪,有过亲密关系之后,哪怕两人在众人面前并没有表现出太过亲昵的样子,可是坐在一起总会露出些许端倪。

冯瞿的照片在容城日报登过,凡是家里隔三岔五肯买份报纸来读的人家恐怕都认识这位容城未来的继承人。

顾茗朝后放松的一靠,卸下了心头重担:“是啊,父亲把我送给冯瞿做姨太太,他自己官升一级,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阿茗,你别这样说自己!”

谢余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是个穷小子,除了有把子力气,不惜命之外,房无半间地无一垅。他固然对顾茗一片深情,可是也知道想要让她过上好日子暂时还办不到。

他在外面机灵百出,人情世故都算练达,渐渐也讨得了容城青帮龙头洪森的欢心,将他送来沪上,给裴世恩跑跑腿。

洪森与裴世恩是老乡,两人从小一起出来闯荡,只不过裴世恩发迹很快,而洪森还是裴世恩成为青帮龙头之后,才渐渐提拔了他。

裴世恩是个十分念旧的人物,最落魄的时候,他跟洪森一个烧饼掰两半,一碗凉水分半碗同甘同苦过,因此对洪森格外信任。

洪森举荐来的谢余也很得裴世恩青眼,都快在沪上青帮混熟了,唯独跟顾茗谈正事就打磕巴。

顾茗还处于自暴自弃的阶段,她自嘲一笑:“阿余,我自己有时候都嫌弃我自己。做人姨太太就是家里养的猫猫狗狗,主人闲了逗逗你,真要遇到生死关头,谁会抛家舍业去保护家里养的猫猫狗狗?”

昨晚回来之后她脑袋放空睡了一觉,可是醒过来之后,再回想仙乐都枪击案之时冯瞿的表情,越想越寒心。

顾茗虽然炼就了一颗坚硬的心,走肾不走心的关系也从来不放在心上,可是与冯瞿相处了大半年,撒娇卖蠢的蒙混了这么久,真到了生死关头,才发现她有多幼稚。

大约每个人都不愿意做生命之中被别人抛弃的那个人吧?

顾茗知道自己在冯瞿心中算不得什么,可是当真正被他在生死关头抛弃,心里的难受却不是假的。

谢余对着外人舌灿莲花,唯独每次遇上顾茗就变作个笨小子,舌头好像得了一种不听使唤的病,僵硬的在嘴巴里变成了一根棍子,支住了上下牙齿,使得他吐出来的话也快不成句子:“阿茗,你…你留下来吧?别做人家姨太太了。”

做人姨太太有什么好的呢?

看人脸色吃饭,看人脸色睡觉,连自由也是别人的,打扮的再富贵堂皇,也掩盖不了被人轻贱的命运。

顾茗起身,站在窗户前面,好一会才幽幽一叹:“阿余,你还不明白吗?就算是我不做人家姨太太,也不能留在你身边。”

谢余顿时激动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留在我身边?”他斩钉截铁道:“我不在乎你做过别人家姨太太,现在是新社会了,有很多离过婚的女人照样再嫁。况且你做人姨太太也不是自愿的。裴龙头说…说会给我机会让我好好做事,用不了多久我肯定能赚大钱!”

书里写过谢余的发家史,虽然只是寥寥几笔带过,但也是血淋淋的历史。

能够成长为一代青帮大鳄,手上必然血债累累。

顾茗是个胆小鬼,她只想寻找一个安身之处,过安稳的日子。可是当仙乐都无辜之人的鲜血浅到她脸上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有多天真。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在这动荡的时局里,任何人都无法独善其身。

头一次,她对现实了有清醒的认知。

她无奈转身,眸光与谢余对上:“阿余,还不明白吗?如果我留下来,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的。仙乐都案发之后,我跟着你离开了,从此跟你在一起。冯瞿不知道便罢,若是知道了,他会不会觉得…我跟你私奔了?”

谢余愣了一下。

他一门心思想要带走她,却从来没考虑过后果。

“以冯瞿的性格,不一枪崩了你我才怪!”她说:“冯瞿手里有枪有权,他在沪上肯定也有人脉关系,如果有一天我要跟谁在一起,必然是堂堂正正离开冯瞿,堂堂正正在一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躲藏藏,身背污名苟合。”

这是她作为一个女人,最后的尊严。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国际饭店602房, 欧式的真皮大沙发上堆满了东西,有大衣裙子首饰、高跟鞋、香水等等,全是女人用的东西。

首饰香水的盒子用锻带扎的好好的,而大衣裙子也装在纸质硬壳的大盒子里,打开看时,皮毛大衣泛着油亮顺滑的色泽,穿起来一定极为暖和,足以让很多女人艳羡。

容城的冬天潮湿幽冷,细雨像牛毛针一样冷进人的骨髓里, 拔都拔不出来。

副官对着沙发上琳琅满目的盒子请示冯瞿:“少帅, 姨太太的这些东西怎么办?”

顾茗来到他身边的时候,容城人已脱下冬天的厚棉袄,换上了轻快的春装,眨眼间秋已过半,仙乐都惨案发生都已经两天了, 她还没有消息 。

冯瞿已经前往警局报案了, 并发动了沪上的人脉探听消息,还没等到各方回话,冯大帅就催他速归。

玉城的曹元飞上次在冯瞿手上吃了大苦头,手底下的得力干将孙勇被杀, 听说最近又在集结兵力, 还联合了徽城的彭大帅。

两方都对容城垂涎已久, 据冯大帅安插在玉城跟徽城的眼线传回来的消息 , 两方对容城势在必得, 连分配方案都已经谈好了。

冯大帅气的七窍生烟,恨不得亲自带兵上去收拾这两人,被手底下的参某长苦劝,这才赶紧打电话急召少帅速归。

军情如火,冯瞿要离开沪上,除了召唐平带一队人前来沪上寻找顾茗,还亲自前去拜访青帮龙头裴世恩,请他帮忙寻找顾姨太。

裴世恩穿着长袍马褂,拄着文明棍,戴着方形的翡翠金戒指,年已六旬,沪上各帮派头头都要看他的脸色,就连沪上新任的市长上任,都要前来裴公馆拜访他。

冯瞿带着重礼前去拜访,他听说是容城少帅,倒也礼遇有加,略谈几句沪上风物,拐到正题上,听说是找人,对他来说举手之劳,随口便应了下来。

要送客时,裴世恩唤了门口候着的一名十八九岁的年轻人:“阿余,送客!”

年轻人瘦削而高,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穿着青布短□□布鞋,面色白皙,长了一双细长的眼睛,眼尾很长,微躬着腰殷勤而客气的引了他出去:“冯少帅这边请!”

冯瞿跟着年轻人穿过裴公馆沿途种的花花草草,听到年轻人热情的与他攀谈:“冯少帅此次前来找我们龙头,可是有事?”

“你认得我?”冯瞿敏锐,立刻想起他进裴公馆之时,也只是与这年轻人打了个照面,与裴世恩在房里谈事情的时候,除了随侍的副官,并无旁人。

想来裴世恩能在沪上称霸多年,果然手眼通天,等闲之事瞒不过他。

年轻人露出个浅淡的笑意:“小人是容城人,最近才来沪上讨生活,以前在报纸上见过少帅的照片,真没想到能在裴公馆见到少帅,真是意外!”

听说裴世恩疑心病不轻,最近才来沪上讨生活,却已经进了裴公馆当差,这年轻人如果不是脑子灵活,就是有人举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