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茗差点被他给逗乐了:“屠先生,实在对不住我是个女人,让您失望了!说实话来之前先生的反应我都考虑过了,原本我可以盛装华服打扮的漂亮一点来与先生见面,但考虑到先生有可能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放弃了女式的旗袍而选择了男装,就是想与先生论证清楚。但先生见到我是女子,先是怀疑容城公子找女人来侮辱您,请问,您与您母亲说话,被侮辱了吗?与您妻子说话,被侮辱了吗?与您喜欢的女子说话,被侮辱了吗?”

她句句铿锵有力,堵的屠雷哑口无言,额头青筋都暴起来了,假如不是如此隆重的场合,大约他早就失态了。

“我实在不明白,怎么容城公子是女人,您就被侮辱了呢?您是天然把自己放在尊位,看不起女人,认为女人哪怕有学识有见解也不配与您辩论吗?还是觉得这几个月你我在报纸上写文章骂战,是我侮辱了高贵的您?您这满脑子男尊女卑的糟粕与您这新派的打扮可真是不相配啊。”

顾茗真诚建议:“我觉得先生下次出门,还是穿长衫马褂的好。——哦这样说话有点侮辱了长衫马褂,毕竟长衫马褂只是流传下来的服装的一种,服装可从来不会轻视女人!”

屠雷气的站在原地几乎要爆炸,嗓子里直冒烟,食指指着顾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只剩了磕巴:“你你…你…”

顾茗压下他的手指,声音里饱含了笑意:“屠先生,手指指人可不是礼貌的行为,小时候令堂没教过你吗?哦哦,您一向瞧不起女人,是不是因为令堂是女性的缘故,她教过的东西您都抛之脑后了?屠先生,无论何时,我觉得尊重给予您生命的人,这是做人的基本准则。这一点,您可做的不太好啊。”

围观众人亲眼目睹了容城公子单方面“屠*戮”屠雷的场面,忽然间对她今日穿西装马甲出场的深意有了新的认识。

黄铎听的心花怒放,只差给容城公子鼓掌叫好了。

最后她说:“哦,因为今日我穿着男装而来,就是向屠先生表明态度,您就当我是男人,该讲清楚的就讲清楚,不必拿性别做借口。毕竟这几个月你我也算是大战过三百回合了。别将来出门,您还要给旁人吹牛,因为容城公子是女人,所以我不与她一般计较,搞得好像我因为性别原因占了您多大便宜似的,明明错了还要死撑着认为自己是对的,高傲自大又固执,满脑子封建思想,还认为自己是进步人士,‘进步人士’四个字都替您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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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清名的文艺沙龙过后,文化圈子里都传开了,那位在《申报》上与屠雷骂战的容城公子原来是位年轻漂亮的女士。

年轻的容城公子被圈内的文化人称呼为“女士”,而不是小姐,透露出几分慎重。

据说这个称呼是当时围观了容城公子与屠雷在封公馆历史性会晤的几位旁观者对容城公子的称呼,且有人还将二人当时对话的场景讲给别人听,形容屠雷的离开方式是“跟一条狗一样夹着尾巴仓惶而逃”。

“女士”的称谓由来已久,广泛使用却是当代美国,女权主义高涨,要求男女平等,认为男性既然有不反应婚姻状况之“先生”的称谓,女性亦应有同等称呼,因而产生“女士”一头衔,渐至流传至华夏。

“女士”源于《诗经》“厘尔女士”,孔颖达疏“女士,谓女而有士行者”,比喻女子有男子般的作为和才华,即对有知识、有修养女子的尊称。

无论是来源于西方还是华夏,容城公子是顾女士一事已经传扬开来,而且伴随着的是“才情俱备”的年轻美貌的女子传言,还有不少参加过文化沙龙的亲历者的佐证。

文化沙龙过后,容城公子在申报写了一篇文章《对不起,容城公子是女人》。

《申报》的办公室再收到寄给容城公子的读者来信,黄铎笑的很是无奈:“以前容城公子性别没有暴露之前,收到不少女读者的求爱信。现在倒好,收到不少年轻男子的情信,还全是转呈顾女士,看来无论男女,容城公子都很受年轻人欢迎啊!”

顾茗一向忙碌,除了写文章,她小学教员的工作也做的津津有味,连读者来信都忙到没空看,都交由黄铎找人阅读回复了。

她倒是落得轻松,但帮她看信的是报馆今年新请的才毕业的女学生,她以前读到无数女孩子写给容城公子的信,有些在信里写的很坦率,读过他的文章,觉得他是一位极为尊重女性的男子,必是可托付一生的良人,请求见面交往。

没想到画风一转,收到了不少男读者的情信,小姑娘每天读的面红耳赤,都快产生自己被上百人求婚的错觉了,本来是个略略有些自卑的女孩子,读到青年男子的情信多了,竟渐渐自信起来,走路都不再缩肩塌背。

不久之后,远在战场的冯瞿读到了容城公子的那篇文章——《对不起,容城公子是女人》。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自从我在报纸上写稿之后, 一向深居简出。前几日破例参加一场聚会, 没想到惊吓到了很多同行,他们相顾失色:容城公子是女人?

在此深表歉意,对不起,容城公子是女人。

符合众人想象的容城公子该是什么样子呢?年轻,开明, 或者容貌称得上不丑还有点俊…最好是单身, 比较符合喜欢我文章的年轻女读者的期望。

在此之前, 我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性别而产生困扰, 也没觉得需要为性别而道歉,但自从暴露性别之后,似乎需要致歉的地方忽然之间多起来。

我原以为, 文字是没有性别之分的, 无论男女从事写作, 只需文章写的漂亮就算是不曾玷*污作家这个职业,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不知道我是女人之前, 大家都夸我文章写的好, 似乎男人文章写的好是天经地义之事, 理所应当接受别人的赞美;但是知道我是女人之后, 语调忽然转成了‘女人的文风居然冷酷至此, 她别是心理有什么毛病吧?’之类的怀疑。

对不起, 可能要让大家失望了, 我身体安康能吃能睡, 连一丁点小毛病都没有,对目前的生活状态非常满意。

如果真要怨怪我的文风冷酷,那还要感谢这个冷酷世界的馈赠,才有了今天的容城公子。

女人有什么好道歉的呢?

难道生下来就是原罪?或者在适婚年龄没有留在家里做贤妻良母,而是出外在社会上做事,争取经济独立,脱离被豢养、被奴役、被打压的生活就是过错了?

容城公子在《申报》的第一篇文章就是为了一名素不相识的女子打抱不平,而今天,当我的文章受到更多读者的关注,我会觉得写文章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女人,只有自己为自己发声,才不会被家庭、丈夫、社会所践踏。拥有生存能力,拥有独立的人格,不是谁谁的女儿,不是谁谁的妻,谁谁的母亲,不被物化、不会轻易不经同意被移植到别人家的庭院蹉跎一生。

做一个独立的人,有思想有主见,而不是被别人左右命运的人!

长夜终将会过去,一个容城公子能收到无数引起共鸣的读者来信,那么假如将来再涌出十个、百个、成千上万个愿意为自己,为所有女人发声的容城公子呢?

我期盼着那一日尽早的到来!

年味渐浓,容城军与玉城军两方难得默契的休战,冯瞿坐在营房里烤火,应超在火盆边上摆了一溜花生,边翻花生边凑近了拿着张报纸沉思的冯瞿身边:“师座,这上面都讲啥了?”

冯瞿盯着《对不起,容城公子是女人》这篇文章发呆已经好一会了,视线之内猛不丁凑过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差点让他下意识去腰间摸枪。

“你自己不会看啊?”

应超有点尴尬:“师座,我不识字!”

这小子是个睁眼瞎,对着报纸打量了半个钟头,才找出来三个认识的字儿,也算是不容易了。

冯瞿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一边去!”他就麻溜的滚了出去。

唐平除了寄报纸,还写信详细把自己打听到的有关容城公子之事都上报冯瞿,从她穿着男装参加封清名的文化沙龙,以及强势诘问屠雷,令他无言以对,且在那次的文化沙龙上认识了沪上不少文化名人等事,都毫无隐瞒的禀报上峰。

大概是容城公子诘问屠雷之事令人印象太过深刻,那件事情在沪上文化圈子里传的很广。

冯瞿握着报纸,仿佛攥着风筝的线,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顾茗越出名,她就越容易离开他。

她那些话虽然是问屠雷的,可是在冯瞿心里却一样引起了涛天巨浪。

“…抛开性别你我都是人,怎么前面加个‘女’字就可以彻底抹去一个人的思想与见解?”

“做一个独立的人,有思想有主见,而不是被别人左右命运的人!”

冯瞿脑子里浮现出两人在一起之后的点点滴滴,不得不承认——小骗子从来不愿意跟他讲一句真话!

真是令人恼火的发现。

也许在她的心里,无一刻不再筹谋着离开他,过独立自主的生活。

小骗子是不是把他与顾宝彬都归类为同一种人,于她来说可有可无的人?

冯瞿心里颇不是滋味,总觉得脸上烧的慌,恨不得早点打完仗。

他丢下报纸起身,对着门外喊了一声:“来人!”

应超小跑着进来了:“师座,有何吩咐?”

“准备战斗!”

“啊?”应超傻了:“师座,您上午不还说…如果对面不骚扰,我们就休息两天过年?”

“有吗?”冯瞿侧头:“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应超,你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私改军令!”

应超吓的脸色惨白,差点给他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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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城军政府的监狱里,政*治犯的隔壁关着一名戴眼镜的秃头中年男人。

他初初进来的时候,长衫下面的肚子略略鼓起,似妇人初显怀。鉴于军政府监狱里的伙食,几个月下来倒好似流产了,不但肚子消失无踪,便是一身的肉都快熬干了。

隔壁的政*治犯闲来无事逗他:“喂,老吕,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怎么会被抓进来?”

这也是《品报》主编吕良挖空了心思,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问题。

几个月前,唐平派人把吕良从热被窝里挖出来丢进了监狱,出于一种微妙的不想将来被少帅灭口的心思,他并没有审问吕良,而是准备等冯瞿从前线回来亲自去审。

冯瞿是放心他,但他对自己不放心。

第50章 第五十章

容城公子的文章一石激起千层浪, 读者开始是震惊的,过段时间之后,《申报》收到的投稿文章居然出现了很多女性作者。

她们都自称是受容城公子启迪, 虽然做不到第二个容城公子,却愿意追随容城公子的脚步, 做自尊自立的新女性。

范田提起此事就感慨不已, 跟黄铎道:“主编,容城公子的文章影响深远,可反复诵读, 其实我觉得咱们可以把她的文章集结成册, 销量应该很不错。”

黄铎眼前一亮:“对啊,这主意不错。到时候读到的人更多,还可以联系北平的书商, 读到她书的人越多, 于民智越有益, 也给新女性指明了方向。”

“新女性”这个词儿一经面世,年轻的女孩子们便恨不得处处标榜自己就是新女性,可新女性具体新在哪儿,与旧女性有何不同,还是没有个明确的标准。

旧女性三从四德, 围着丈夫孩子灶台转, 一辈子都在后院里度过, 早就被时代抛弃了。

旧的王朝被推翻, 封建腐朽的制度, 人事,夫妻关系,强势的父系一言堂式的亲子关系,似乎都要被新青年给抛弃,生怕跟“旧”字沾边,被旁人视为封建糟粕。

涉世未深的女孩子被成年男子几句话就抛弃了家庭教养,大张旗鼓的追随有家室的男子同居,高调宣布两人的爱情,对男子发妻的哭泣充耳不闻,并且大言不惭的认为旧思想的发妻就应该被抛弃。

发妻也是旧时代的糟粕,如何能跟有着新思想的男子继续共同生活?

黄铎虽然办着报纸,可是他本人却是个比较保守的人。妻子是父母之命,还裹着小脚,尽心竭力照顾家中老小的衣食起居。

他有幸能见识到很多自命为新青年的年轻人的作派,有时候连他自己也觉得疑惑:到底是他落后于时代,思想太过保守,还是这个飞速变革的时代是畸形的,病态的?

容城公子的文章读来不但能让人眼前一亮,还让他找到了心中的答案——新女性应该是什么样子?

自尊自立,有思想有见地的容城公子,难道不应该是新女性的榜样吗?!

此事交托给范田办理,他也很乐意做这件事儿,亲自跑去亭子间找顾茗。

现在的容城公子在沪上文人圈子里可是出了名,谁人不知道她是新女性?她的文章有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犹如黑暗之中的灯塔,能让人找到远航的方向。

范田几乎可以预见到容城公子的文章集结成册,贩售一空的场景。

他连招呼也没打,循着她留在报社的地址一路找过去,哪想到家里没有人,楼下的阿婆见到生人热情的问他,范田便道:“请问楼上亭子间的顾小姐去了哪里?”

阿婆笑起来:“教书的顾小姐?她可有耐心了,在前面福堂小学做教员,我孙子就在她带的班上,书讲的老好了!”

范田还当自己听错了:“顾小姐做小学教员?”她不是应该天天在家写文章的吗?怎么跑去小学当教员了?

别是这阿婆记错了吧?

到了福堂小学才知道,顾茗果然在小学当教员。

元宵才过完,孩子们开学头一天上课,心都还没收拢回来,坐在课堂上心不在焉,顾茗也不上新课,把书合起来给大家讲故事,一帮孩子们顿时竖起了耳朵。

顾老师的故事跟家里祖父母讲的都不一样。

范田站在教室外面,听到她的声音,有点哭笑不得,直等她下课,在教室门口堵住了她:“先生,您是嫌弃我们报社的稿费给的太低吗?”

怎么跑到小学当教员来了?

顾茗昨天才收到冯瞿的书信,正满心里不痛快,觉得他的信越来越奇怪,左思右想居然失眠了,今天一堂课讲的随兴之至,见到范田极为意外:“副主编今日怎么有空来了?我对贵报社的稿费很满意啊,您这话说的。”

范田很无奈:“先生,您既然对稿费满意,我们家黄主编天天眼巴巴盼着您多写几篇稿子,苦等不来,您不在家写稿子,怎么跑到小学来教书了?”

黄铎恨不得她天天在报社写连载,可惜容城公子惜墨如金,她的文章三五日才能有一篇。

下课的小孩子们从教室里蜂涌而出,好奇的跟在他们身后,还有好几个跑过来问的:“顾老师,他是谁呀?”

顾茗摸摸这些毛茸茸的小脑袋:“是老师的客人。”打发走了这帮小捣蛋,才道:“范副主编家里可有孩子?”

“有一儿一女。”范田有点莫名其妙,好好的怎么说到孩子身上了。

“那副主编累了的时候,看到孩子们天真的面孔,跟他们玩一会儿,是不是会松快很多?”

范田不可置信:“先生这是…跑到小学来放松了?”

“是啊。”顾茗理所当然:“脑子生锈的时候,心里特别失望的时候,就想跟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呆着,他们还没长大,也没有多少烦恼,看到他们就有希望。我们有希望,这个国家也有希望。”

范田:“…”容城公子的思维果然不同于别的新女性。

他将来意道明,顾茗欣然接受,答应了三个月之后交成稿。

再过半个月,寒流退尽,春意盎然,大街小巷都换上了春装,顾茗早起去学堂,才走到巷子口,就被一辆车给堵住了。

唐平从车上下来,恭恭敬敬向她行了一礼:“顾姨太,少帅请您一见。”

这一天迟早要来,顾茗早有准备,她虽然羽翼未丰,脱离了容城的环境,内心里却也不再害怕恼羞成怒的冯瞿。

——倒打一耙的理由她都是现成的!

她站在那儿略作思考:“今日上午还有课,不如我先去学校跟老校长请个假,然后再去见少帅?”

唐平向身后站着一名亲卫使了个眼色:“你去替顾姨太请假!”

顾茗进了后座,两边又各上来一名亲卫,将她堵在中间,她不由失笑:“知道的是说冯少帅请人,不知道的还当少帅要绑架呢。”

唐平被她敏锐的洞察力给折服了,坐在副驾催促司机快开。

汽车开起来,顾茗起先还观察沿路的风景,后来见似乎要离开沪上,心里顿时有些慌:“唐副官,这是什么意思?少帅呢?你是受了何人指使?”

她脑子飞速转动,思索唐平是不是被尹真珠给收卖了,趁着冯瞿不在要结果了她?

冯瞿若是要见她,难道还要把她绑回容城去?

但汽车行驶的方向并不是回容城的路,而是一路穿过村庄、荒野、要往不知名的地方而去。

顾茗问了好几次,唐平只有一句话:“顾姨太,少帅请您一见!”

从前他或者只当顾姨太是个很普通的小姑娘,被亲爹送给少帅暖*床,可是在拜读过她的很多篇文章之后,心态早已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不能再等闲视之。

顾茗瞠目结舌:“你家少帅…要你把我弄到战场上去?”

唐平没有回答,等于默认了。

容城与玉城的仗打了几个月,起先冯瞿带了一个团的兵力,年前腊月兵力增加到了一个师,过年的时候曹大帅父子都死在了他手里,玉城如今已经成了冯氏的地盘。

曹大帅当初联合徽城的彭大帅,想要一起吞并容城,没想到一朝战败,连老巢都没保住。

彭大帅见状,赶紧带着残兵剩将逃回徽城,龟缩不出。

冯瞿接管了曹氏五城,正是百废待兴之时,也不知道他抽的哪门子风,给唐平下令,将顾姨太带到玉城去,谋求一见。

汽车走了一天一夜,终于抵达玉城。

冯瞿如今就住在曹氏的大帅府,帅府门口站着两排持枪警卫,戒备森严,唐平只在副驾露了个脸,门口的警卫就放行了,车子一路长驱直入,直接驶到了议事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