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楼下也有警卫守着,唐平下车,两边坐着的亲卫下车,他弯腰:“顾姨太,请下车。”

两人分别月余,顾茗在外过的风声水起,她摸摸包里的枪,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下车,目光在楼下站着的持枪警卫们身上略略扫过:“麻烦前面带路。”

议事大楼一楼很是空旷,墙上还有枪林弹雨的痕迹,想来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枪战,家具上面都还有弹孔。

亲卫前面带路,一直将人引到了二楼。

顾茗今日穿着细跟皮鞋,走在二楼的木制地板上,能够听到清脆的脚步声,走廊尽头倒数第二个房门推开,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高大英武,宽肩窄腰,军服笔挺,站在走廊的尽头,如果不是左胳膊用绷带绑着吊在脖子上,破坏了整体的气势,足可称为气宇轩昂。

顾茗脚下一滞,走廊的尽头有窗户,他背光而立,远一点看不甚清楚他的表情,唐平陪笑:“顾姨太,您瞧少帅出来迎接您了!”

她绽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压低了声音:“唐副官,他这个样子不像迎接我,倒好像是讨债的!”

唐平心想:可不嘛,讨情债!

少帅几时对女人这般牵肠挂肚了?还巴巴让人劫持了过来,一路上顾姨太可没少用话挤兑他。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数月未见,冯瞿再见到顾茗心中莫名有点不是滋味。

小骗子脸蛋红润, 身条儿好像又长高了一点, 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旗袍, 柔顺的发丝披散着,唇红齿白, 亭亭玉立,如菡萏初绽, 清丽无比。

他板着一张脸站在门口,有点后悔听到脚步声, 冲动之下出房门来迎她——不是应该稳坐在房内,等着她忐忑的敲响他的门吗?

不过既然出来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输了气势。

他压着声音, 几乎是带了点愠怒的:“…你还知道回来的啊?”

顾茗站在几步开外,很是无辜:“少帅, 实在抱歉, 我还真不是自己要来的, 是唐副官挟持了我。”

冯瞿:“…”刚见面就添堵,这丫头胆子越发大了。

枪杆子从来不觉得笔杆子有多厉害, 正如拳头大的从来不觉得能说会道的有多厉害,很多事情虽然以理服人比较得人心, 但暴力镇压其实来的更为便捷有用。

冯瞿冷哼一声,率先转身进门, 听不到身后的脚步声, 他很有几分烦躁:“还不进来——”

唐平在顾姨太身后急的抓耳挠腮, 恨不得推她一把。

可顾姨太偏偏慢吞吞整理一番,跟听不出少帅的焦燥之意似的,好一会才踏进房门。

里面传来少帅的声音:“关门!”

“嘭!”一声,唐平立刻狗腿的把门砸上了,生怕晚一刻顾姨太胆怯的跑了。

这间房以前大约是公事房,有宽大的办公桌,待客的沙发茶几,空间很大,如今墙边不伦不类摆了张简易的行军床,似乎冯瞿休息办公两用。

冯瞿靠着办公桌站着,跟逗小狗似的招手:“过来。”

如果是以前,顾茗大约早就颠颠的凑了过去,努力扮演好一个痴恋少帅的姨太太的角色,不过今天她扭身就坐在了待客的沙发上:“少帅,就算是绑票,也应该给口茶喝吧”

冯瞿居然半点恼意都没有,亲自泡了杯茶给她,顺势坐在了她对面的沙发上,像宽容的家长对待无理取闹离家出走的孩子:“小学教员好玩吗?”

上次冯瞿在信中就问过这个问题,不过顾茗看完就扔在了桌上,根本没有回信的打算,没想到冯少帅锲而不舍,非要一个答案。

“是挺好玩的啊。”

“玩够了就回来吧。”

顾茗差点笑出声:“少帅觉得我是出去玩吗?”她自嘲一笑:“对啊,我确实是被少帅带到沪上去玩的,不过后来少帅不是丢弃我了嘛,现在让人挟持我回来又是怎么回事?”

她完全是一副气还没消的样子,不过此事冯瞿心里也有愧,话头不免软了下来:“阿茗,当时情况紧急,事出突然,我确实不应该把你丢下。”

“别别!您可别给我道歉!您只要给我一条生路,让我自生自灭就好了。”

“做小学教员吗?”冯瞿故意问,心里却在想,鬼丫头,且不揭破你,看你还有什么幺蛾子。

哦,她要做个独立自主的人呢。

这年头各省都在闹独立,连北平中央政府都有心无力,姨太太闹着要独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冯瞿宽容的想。

顾茗喝一口热茶润润喉咙,摆出长期抗战的准备:“小学教员也是一门正当职业,不行吗?”

“行行行!怎么不行!你要喜欢当小学教员,等回头我就给你开所小学,让你当校长如何?”

冯瞿前所未有的好说话,顾茗都要怀疑他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体了——见过霸道总裁宠女人送车送房送珠宝首饰华衣美食的,头一回听到送学校的。

这是什么操作?

“少帅这是因为上次丢弃我而做出的补偿吗?我觉得完全没必要。沪上的生活我很满意,决定长期留居沪上,如果少帅没什么事儿的话,不如就让唐副官送我回去吧?”顾茗径自起身,虽然知道肯定不会轻易脱身,可是趁此机会态度还是要摆出来的。

她才走到门口,冯瞿就气急败坏追上来,一手撑着门将她堵住了:“谁准许你走的?”

顾茗回身,才要不满的张口辩驳,嘴巴就被人堵住了。

分开几个月,冯瞿看到她就觉得浑身燥热,将人堵在门上,恨不得吞吃入腹,直到舌头上传来了痛意,嘴巴里尝到了血腥的味道,才喘着粗气松开了她。

“你——”

顾茗抹一把嘴唇上的血,毫不畏惧的逼视着他:“少帅拿我当什么了?就算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家里养的阿猫阿狗,都丢开手了还要捡回来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她没回来之前,冯瞿脑子里浮现的总是她乖巧温驯的模样,哪怕读过她写的很多篇文章,也总能让人产生一种幻觉,仿佛容城公子不是她本人。

这是她头一次硬气的拒绝他,可是冯瞿却在她身上看到了容城公子文章里的铮铮傲骨,与犀利果决的一面。

本该恼火的他竟然怔怔低头回望着她,露出奇怪的笑意:“你说你是什么?”欺身而上,将她虚虚圈在怀里。

他懊恼的想,这胳膊伤的真不是时候,不然就可以紧紧抱着她了。

顾茗发现,冯瞿居然也学会了踢皮球,他把她的问题轻描淡写的踢了回来,还意图再次占她的便宜。

“少帅觉得呢?”她笑的不怀好意,眼神像钩子,似乎是在欲拒还迎,等冯瞿凑上去要亲她的时候,忽然之间胳膊剧痛,急忙后退了一大步:“坏丫头!”

——原来这丫头哄的他靠过去,居然在他伤处用力捏了一把。直疼的他眼冒金星,毫无防备之下差点喊出声。

白色绷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洇出血,顾茗颇觉意外:“…不是扭伤啊?”

冯瞿额头冒着冷汗,不由失笑:“枪伤,你要不要看看?”

顾茗见他居然还是没发怒,更觉得意外了:“也好,等我看过找准下地方,下次再捏更错不了了。”

“还捏啊?”冯瞿坐回了沙发,右手去解绷带:“你对我当真那么大恨?”

顾茗也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大概离不开玉城了,反正他身上还有伤,也不必非要闹到撕破脸的地步,她也坐回了冯瞿对面,撑着下巴看他拆绷带:“其实也谈不上恨,就是有些失望罢了。就算是露水姻缘,大约还是希望能在危难之中被拉一把。不过就是更清楚的看明白了自己无足轻重,觉得也没必要继续待在少帅身边而已。”

绷带被拆开,胳膊上有个枪眼,本来都已经止血的地方此刻又冒出了鲜红的血,冯瞿轻车熟路翻出一个药箱,找出个药瓶往上面倒止血的药粉。

也许这件事情在他心里也存了几个月,发现她居然肯对他说真心话,而不是以前敷衍的态度,假装的深情,他心里居然有几分高兴。

“…那要是我说不让你离开呢?你会像吓退唐平那样,以死相逼吗?”

顾茗“嗤”的笑出声:“我的命这么珍贵,都能给我父亲换个官当,以后说不定还有更大的利用空间,干嘛要去死啊?我那不过是吓唬唐平玩玩而已。”

冯瞿被她的“诚恳”给逗乐了:“你不用这一招来逼我就好。”

“少帅怕我寻死吗?”

“不,我怕到时候我不得不动手抢到你的枪,结果发现里面没子弹,那可就尴尬了。”他低下头开始专心的包扎伤口。

顾茗:“…”这货当时没在现场吧?

她忽然觉得后背凉嗖嗖的,以前仗着冯瞿忽略她,在外面做什么都没所谓,可今天他的话让她恍惚产生一种错觉——他似乎对她了解不少。

她试探性的问:“我离开容城的时候比较匆忙,很多东西都没有收拾,少帅不会让人把我的东西扔出去了吧?”

冯瞿正艰难的跟绷带做斗争,一只手连牙齿也用上了,抬抬下巴示意她帮忙,他才能空出嘴巴回答她的问题。

顾茗很自然的上手替他缠绷带,顺便仔细观察冯瞿的表情,这才发现他双眼能红,眼睑下还有黑眼圈,也不知道多久没好生睡过了,也许还因为受了枪伤,气色不是特别好。

他说:“你想让我找人把你的东西全都扔出府?”他故作思考:“这是个好主意。上次从沪上回到容城,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就奔赴前线,要不等我回去亲自扔?”

顾茗急了:“别别!我自己去拿行了吧?”卧室里还有她藏的小黄文跟容城公子的底稿呢。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玉城到处是战火燃烧过的痕迹,曹氏当政之时税捐苛厉, 民生艰难, 冯瞿接管之后, 百姓惶惶,商铺闭门, 街头一片萧条。

冯瞿虽然受了伤,但接管的几个城市百废待兴, 战后重建都要他来决策,忙的应接不暇, 困了就在简易行军床上躺一躺。

顾茗来了之后,他特意抽出时间陪她,不过这个小骗子似乎不领情。

她来的头一日, 先找房间洗澡休息,反锁起房门睡了一觉, 反倒是冯瞿没办法定下心来处理公事, 总觉得有事绊着, 一会就让人去打探打探,看看她醒了没。

应超的腿都快跑细了, 凑到唐平跟前打探消息:“少帅到底有几位姨太太?这一位是不是特别得宠?”

唐平仔细回想少帅历届姨太太,发现顾姨太应该算是最得宠的一位了。若是以前, 少帅大约也不当回事,可是自从发现了顾姨太是容城公子之后, 少帅读到她的文章多了, 这次见面态度竟然有所改变。

没有以前那么轻慢了。

按照冯瞿对待女人的态度, 在战场上数月,早就憋出了一身燥意,见到姨太太不先忙着出火,反倒奉为上宾,实属罕见。

“你小心侍候着,这一位…反正不要得罪了。”唐平拍下他的大脑门:“总归巴结好了没坏处。”

顾姨太是个气性大的女子,以前瞧不大出来,但仙乐都枪*击案之后,唐平算是瞧明白了。

——这位对少帅的感情可是收放自如,说离开就离开,半点留恋都没有,竟是比尹真珠小姐利落多了。

顾茗一觉好睡,爬起来出门觅食,差点一脚踩到门口蹲着的人身上,吓了一大跳:“这是做什么?”

难道是怕她跑了不成?

应超得唐副官指点,当然更要在姨太太处当好差,跑了七八趟之后索性靠在顾茗睡觉的房门口守着,不知不觉间竟然睡着了。

他赶忙爬起来,殷勤引路:“顾姨太,少帅等着您吃晚饭呢。”您老这一觉睡的,少帅连中饭都没好生吃。

顾茗跟着应超一路过去,依旧是初来的那间办公室,门口候着几名或穿西装或穿长袍的男人,手里都挟着公文包或者文件袋,交头接耳。

她远远瞧了一眼,扭头就走,慌的应超后面一路追下去:“顾姨太,您去哪?”

唐平从办公室出来,扫到顾姨太楼梯间闪过的一片衣角,半个小时之后,冯瞿打发走了候见的人,在帅府的大厨房找到顾茗。

顾茗搬张凳子坐在厨房的小桌子上,面前摆着两样热炒,她就着米饭吃的正香,胖厨子局促的在灶火前候着,拿油呼呼的围裙擦手,听她有一搭没一搭随心而至的问话。

冯瞿站在厨房门口,小丫头还穿着来时的一身旗袍,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倒好像坐在灯火煌煌的大饭店享受美食,一脸满足的模样。

他走近了一瞧,桌上原来就一盘炒鸡蛋,一盘炒青菜:“我还当你吃什么了不得的美食。”

“一路行来,饿殍遍野,这难道不是人间至味吗?”到处战火烽飞,上位者固然油膏满腹,寻常百姓却三餐不继,能够吃到一碗饱饭,顾茗感激之至。

冯瞿大马金刀在旁边的小竹凳上坐下来:“给我也盛一碗饭来。”

这桌椅是厨下的佣人们日常吃饭的桌椅,桌面上还有油渍,凳子也不甚干净,还从来不曾迎接过贵人的尊臀。

胖厨子吓的赶紧从锅里盛了一碗白米饭端过来,陪着笑脸侍候:“师座,要不再炒俩荤菜?”

曹通父子颇会享受,帅府姨太太不少,一大家子饮食奢靡,连厨子也有十几个,容城军打过来的时候,府内的女眷们趁乱卷起金银细软一哄而散,各房的佣人们也四散逃窜,厨子们提着吃饭的家伙什另谋高就,库存的腊肉火腿海货米面之类的倒不少。

这位唯一留下来的胖厨子被同伴催着跑路,他死肯不肯挪窝:“咱们做饭的,又不是扛枪的,难道还会被拉出去崩了?无论是谁住进来,总要吃饭的,我天生侍候人的命,好生侍候着混口饭吃就完了。”

果然他有先见之明,冯瞿带兵住进来之后,很是得用,混了一口安稳饭吃。

冯瞿见顾茗吃的津津有味,便打发他走了,两人围着一张油腻腻的桌子吃晚饭,中途他还起身又添了一碗米饭。

两人把饭菜一扫而光,都有些吃撑的意思,冯瞿拖着顾茗去花园里散步。

顾茗也并没有反抗的意思,任由他拖着手在花园里溜达,曹家的园子倒设计的不错,隔一段小路就有电灯照路,青石铺就的小径两旁不知名的花儿绽放,夜色里一片幽香,静谧而美好,假如身边的人不是冯瞿就更完美了。

冯瞿讲些攻打玉城之时的趣事,讲到曹元飞被他一枪崩了之后,少帅府的亲卫从帅府酒窖里把曹大帅揪出来,他两股战战,吓的尿了裤子,引的亲卫们轰然而笑。

男人的血液里也许天生燃烧着建功立业的火种,一经时局动荡发酵,便窜成了熊熊烈火,冯瞿也不例外。

今夜的顾茗出乎意料的安静,与从前的安静都不同,浑身散发着冷漠疏离的气场,既不亲昵也不热情 ,冯瞿讲了不少,她的回应寥寥,便如空谷回音,不过都是偶尔的应和之声。

两人分开之后,越读她的文章,他心里就越慌,原以为把人拘到身边这种心慌就会改变,没想到人在眼前,心却更慌了。

他终于有点泄气,拉着她站在一株树下逼问她:“阿茗,你准备怎么办?”

小骗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不在焉的反问:“什么?”抬头与他的目光对视,又重复了一遍:“少帅问的是什么?”

冯瞿颇为懊恼:“你的打算。”

“哦,少帅如果不反对的话,我准备回沪上继续当我的小学教员。”顾茗笑笑,补了一句:“当然,就算少帅反对,我还是准备回沪上当教员。”

冯瞿发现,事情严重了。

她的模样极为认真,决非赌气,而是平静的表达她的意愿,而且只是通知他,并非与他商量。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冯瞿沉下脸,头一次在女人面前感受到了挫败。

“你是我的姨太太。”

顾茗纠正:“不, 我是被少帅抛弃在凶杀案现场的姨太太。”她踮起脚尖, 亲了他一口, 感受到他的疑惑, 攀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吹气, 轻声低语:“少帅与我本来就不是情投意合,你出官位,我父亲出个女儿,咱们各取所需, 一桩交易干脆利落, 何必非要弄出点真情实感呢?那不是笑话吗?”

冯瞿也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是愤懑还是失落,或者别的感觉, 倒好像打碎了一地的调料瓶子, 咸酸甜辣都调到了一块儿,舌头都快被毒瞎了。

“你以前的那些小意温柔, 对我的痴恋…难道都是假的?”

顾茗咯咯咯笑起来:“少帅又不是三岁孩子, 做人姨太太讨男人欢心,那不是本分吗?”

她把自己那颗得意的小脑袋瓜子伸到了他面前, 指着太阳穴说:“您要是觉得受到了欺骗,不如照这儿崩一枪?”

冯瞿不由朝后退了一步:“你…耍赖?”他又不是疯子,随随便便就杀*人。

顾茗装了许久的小意温柔,早就不耐烦了,索性撒起泼, 悍然直逼到他面上去:“我就是耍赖,少帅要怎么处置我呢?关到军政府的大牢里去?还是要了我的命?我反正贱命一条,没死在外面枪*杀现场,死在少帅手里也不冤!”

冯瞿几乎崩溃——他当时脑袋发昏丢下了她,现在被找后帐,真是活该!

完全是自造的话柄!

“我怎么会对你下手呢?”他想起她那些足以憾动人心的文章,脑子都乱了起来,泼辣的她,温柔的她,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呢?

“希望少帅一直记得自己这话,无论何时都不会对我动手!”顾茗灿然一笑,欺身上去揽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吹气:“少帅不想我吗?我可是有点想少帅的身子了…”口吻完全是个女流氓,手指不规矩的在他胸口划圈圈:“说句实话,您的技术还不赖!”

冯瞿都快要被这丫头给弄疯了——怎么感觉反过来了,他成了暖床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