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余知恩图报,在她面前温和可亲,穿着长衫斯斯文文的模样,不知道的还当他是哪个学堂里的学生,怎么可能打人那么狠?

她上了车,公西渊发动车子,很快就驶离了大都会。

夜色沉静,沪上大部分地方都进入了梦乡,偶尔见到黄包车夫载客小跑,辛苦非常。

民生之艰,常隐藏在繁华之后。

公西渊虽是富家子,却心怀慈悲,忍不住感慨:“阿茗,你说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战争,大家都过上安宁日子?”

黑暗之中,顾茗眸光湛亮:“会有那么一天的,公西。”

公西渊笑起来:“阿茗,你身上总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好像很是笃定会有和平盛世,让人不由自主就心怀期待。”

顾茗轻声但坚定的说:“公西,黑暗都是暂时的,天…总会亮起来的。”

汽车驶过无数沉睡的街道,碾碎了许多人焦虑恐惧的梦,好像一直走下去,就能到达黎明一样。

第70章 第七十章

六月底, 暑气逼人, 屠雷新书上市的时候,容城公子的第一本白话中篇小说《异乡人》开始在《申报》副刊连载。

故事发生在徐城, 开篇写道:

徐家巷子的人爱种花, 大抵是祖上留下来的旧例, 原是靠着贩花维持生计,城外有不少花田,一场兵燹之后不但毁了收成,良田竟也稀里糊涂归了县政府。

徐三爷是条刚直的汉子, 非要去跟县官论证论证, 拿着地契闯进去,才发现不但县官换了人,竟是连守兵的服色也换了样子。

这些年仗打的勤,徐城县官却岿然不动,倒也能保一方安宁。

徐三爷见到了新任的县官, 他身边持枪的兵抓过地契一把丢进了火盆, 轻蔑的说:“也不知道哪里找来的几张废纸, 竟也敢拿来讹诈县政府的良田?”

祖上传了好几辈的良田转眼竟成了政府的公产, 徐三爷满心愤懑扑过去抢地契,竟是被一帮当兵的打倒在县衙门前的烂泥地里,头破血流, 肋骨总也断了几根, 抬回家里去就断了气。

家里的顶梁柱塌了, 砸在徐三奶奶身上, 几乎砸断了她的脊梁骨,嚎啕大哭也无济于事。

徐三爷家里的孩子最大的是个闺女,名唤凤娇,唇红齿白,两条黑亮的大辫子垂下来,蓝褂黑裙,正在女子学堂读书,成绩拔尖,媒人踏破了门槛,还没有定亲。

徐凤娇心气儿颇高,大约读了些书,家境殷实,还有个小丫头侍候着,很是有些小姐派头…

《异乡人》以徐家家道中落,徐凤娇少女时代幸福生活的结束拉开了她悲惨人生的序幕,每日一章,三日之后便收到不少读者来信。

容城公子如今声名鹊起,《申报》的销量因为她的连载而再攀新高,黄铎乐的合不拢嘴,亲自上门探望她。

顾茗这本书写的绞尽脑汁,她肚里固然有故事,但常识这种东西却并非文笔可以弥补的。

为了让这个虚拟世界的徐城写出来给读者真实存在的感觉,她每日穿一身土布碎花褂子,去杂货铺子买了一篮子针头线脑,专门走街串巷,遇见年老的阿婆便上前去聊天,半卖半送的闲聊,挖点生活素材,免得常识有误贻笑大方。

黄铎来的时候正逢她出街回来,见到她一头长发在脑后编了个独辫子,辫梢用红头绳扎着,穿着方口布鞋碎花褂子,惊的下巴都差点掉了。

“先生这是做什么?”

待听说她是为了挖素材乔装改扮去找人聊天,顿时哭笑不得:“才连载了三期,已经收到很多读者来信,还问先生这本书什么时候出版,可见大家都很喜欢这本小说,先生倒不必如此辛苦。”

顾茗放下篮子打水洗手,颇为苦恼:“黄主编有所不知,我年纪小阅历不够,写檄文倒无所谓,全是大道理,但写起小说来就容易犯错,总是常识不足之故。读者喜欢,我心里压力也大啊,总不能对不起这份喜欢吧?”

曾几何时,写文还是她聊以为生的工具,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对读者越来越看重。

也许是看到那么多读者来信,欣赏喜欢,倾诉求助,那么多沉甸甸的心意,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音,督促着她对自己严格了起来。

黄铎忧心忡忡:“沪上也并没有那么安全,你可要小心一点。”

顾茗从来没有天真到觉得世道太平,但唯有走出去才更能了解这个时代普通百姓的生活。好在她手里还有一把勃朗宁,吓退一般的混混倒也足矣。

“我省得,黄主编不必担心。”

“要不…我还是让范田陪你出去?”黄铎又改了主意。

“还是算了。范副主编跟着也不像啊,聊天只有在最轻松的气氛下才能畅所欲言,哪有卖针头线脑的货郎身边还要跟人的?”顾茗安慰他:“等我挖的差不多就不出门了。”

黄铎:“…那你一定要小心。”并许诺她:“等这本书完稿之后,马上下印厂。”似想起来一般顺嘴提了一句:“屠雷的新书面市了,论读者的喜欢他及不上你。支持他的都是些食古不化的人,你完全不用在意。”

顾茗埋头写书,一心一意收集素材,最近还真没去逛过书店,但黄铎这消防队员灭火的口气太过明显,她猜:“他在书里骂我了?”

“…也是些旧闻,书里收录了你们当时骂战他刊登在报纸上的文章,另外又加了几篇。”黄铎欲言又止,安慰的太不专业,不但没有消除她的疑虑,还成功勾起了顾茗的好奇心。

“书里含沙射影的骂我了?又或者…书名也影射我了?”

面对如此聪慧的小姑娘,黄铎简直瞒骗不下去,想到他离开,说不定她转头就跑去书店买一本,他硬着头皮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递过去。

顾茗擦干手,接过书还没坐下就笑出声来:“屠先生怕是江郎才尽了吧?连书名都抄袭我!”

屠雷的新书名《生而为男人》,简直是照搬顾茗的书名。

她随意翻翻目录,跳过旧文章,直奔后面增加的文章,翻过几页之后扔在了桌上:“屠先生这本书泛着一股陈年的腐朽味儿,尘味冲鼻,简直让人读不下去。”

黄铎笑起来:“你不在意就好。”

屠雷这完全就是在挑衅,无论是封皮的颜色,还是人物剪影的设计,乃至于里面的目录及字体排版,文章先后次序也比照着顾茗的《生而为女人》而来,除了作者署名不同,不知道的放在一起还当是同个作者一个系列的书。

范田从书店买回来之后,两人在主编办公室开了个小会,生怕影响顾茗的情绪,黄铎亲自出马安抚顾茗,没想到她根本不当一回事。

顾茗笑笑:“这个世界就是因为有不同的声音才美丽嘛。我要开明,就要允许屠先生保守。”时代的列车呼啸而过的时候,碾死个把顽固守旧分子,也没什么出奇的。

更何况是屠雷这种开历史倒车,恨不得女人全都回去裹小脚相夫教子的封建余孽,打心眼里就瞧不起女人,谈何男女平等。

“…而且,正因为有了屠先生的对比,才显的我可爱不是?”顾茗顽皮的眨眨眼睛,那个老成持重的容城公子露出了少女娇俏的一面。

黄铎大笑起来:“可爱。”还聪慧。

他功成身退,临别之时提醒顾茗:“前几日遇到封先生,他还问起你最近在做什么,说有段日子没见到你的文章见报了,下次见面的时候不如你带一本《生而为女人》送给他吧?”

封清名学识渊博,才名在外,沪上文化圈子里一大半的人都肯卖他的面子。

黄铎不断促成顾茗与封清名交好,还是一腔关爱之意,希望她将来万一再与哪位作家观念不同有争执,总也有份量重的作家站出来为她说话,而欣赏她的封清名就是最好的人选。

他的提携关怀之意顾茗很是感激:“好的,下次有机会见面我一定送一本书请封先生雅正。”

送走了黄铎,顾茗坐下来又开始翻屠雷的文章,越翻越可乐,总觉得后世论坛上那些骨灰级的直男癌跟他一脉相承,让人怀疑大家不在同一个世界。

谢余拎着刚出炉的面包来敲门,见到顾茗的模样吓了一跳,落座之后思考再三,才说:“阿茗,我现在赚了些钱,想要把以前花你的钱都还给你。你有钱了…买两身新衣服吧?”

顾茗心想:你花的那也不是我给的。

推拒再三,见谢余一直盯着她看个不住,顿时恍然大悟:“阿余,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穷的过不下去了?”她乐的不行:“我是有事出去,才打扮成这样的。衣服够穿,钱也够花。”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谢余现在小有薄产, 每天都有进项,巴不得为心爱的女人花钱, 不过顾茗性格倔强, 能力又强, 不肯接受他的援手,令他颇为遗憾。

“你需要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啊。”

顾茗谢过他, 才发现他手背上绑着布条, 上面有血迹渗出来, 放下手里的书凑近了细瞧:“怎么了?”

布条好像是从衣服上扯下来随便包扎的, 敷衍了事的打了个死结。

谢余见她注意到了,忙往身后藏:“就…不小心擦伤了。”

顾茗拉住他的腕子:“别动!”她转身从柜子里找出药箱,拿出小剪刀剪开打了死结的布条:“伤口不注意弄成破伤风就——”剩下的话变成了惊呼:“阿余,这是什么?”

谢余的手腕上一道寸余长的口子, 倒也不算深,但伤口上面被血迹渗透的细土已经凝成血块, 这才是顾茗惊讶的原因。

“止血的细土啊。”谢余理所当然。

“胡闹!”顾茗神情严肃起来:“你手弄伤了就应该找医生包扎,怎么能用细土来止血?”

谢余不安起来, 倒不是自己伤口的缘故, 而是他的行为令顾茗不高兴让他很是不安, 小心翼翼的解释:“以前不管哪里受伤了,弄点细土止血就好了, 都不用包扎的。”生活困苦, 食不果腹, 连维持最基本体面的生活都难, 哪有钱进医院。

顾茗心里发酸,拉着他去冲洗伤口,一再叮嘱:“今时不比往日了,以后受了伤一定要去医院包扎。不出问题便罢,要是真感染了可是要命的事。”

谢余虽然不懂她口中所说“感染”的意思,却也知道是为他好。

他乖乖跟着她,看她垂头洗干净了伤口,又上了药,用药箱里干净的纱布包扎起来,眉目恬淡,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

顾茗送他出去的时候,才发现他的两名小弟默默守在门外。

跟着谢余的孙大胖长的与这名字全无干系,大约是为了反抗起名字的人漫不经心的态度,才长的黑瘦矮小。而孙二虎则壮壮实实,两人是堂兄弟,结伴来沪上讨生活,在青帮混了一年多都没什么前程,等到谢余空降赌场,听说他是裴龙头眼前的红人,着意巴结,才成了他的小弟。

上次来替顾茗搬家的就这哥俩,孙大胖点头哈腰目送顾茗回房关门,一溜烟追上谢余,满脸喜意:“谢哥,我就说嫂子心里肯定有你吧?”

孙二虎也嘿嘿直乐:“大胖,你这招真好使。”

中午时分,烟馆里有人闹事,谢余去收拾的时候被发了疯的烟鬼给弄伤了手,孙大胖出的主意,让他带伤来走这一遭,果然收获颇丰。

谢余轻抚手上绑的漂亮的蝴蝶结,唇角微微翘起来:“走罢,今晚去玉山馆听曲儿,吃苏帮菜。”

孙大胖知道这便是奖赏,响亮的说:“谢哥带咱们哥俩见世面,谢谢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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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山馆是这两年从北平迁过来的苏菜馆,里面不但有味道正宗的苏帮菜,还有光裕社的苏弹大家表演,很受一些人喜欢。

傍晚时分,谢余带着孙大胖兄弟俩去赌场里转了一圈,直奔玉山馆。

他坐在一楼大堂,评弹还未开场,忽然发现冯瞿陪着两名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外国人缓缓上楼。

冯瞿身着便装,他身后的亲卫也是便装,落后五步开外,紧跟着他的脚步上了楼。

谢余在容城多年,特别是后来得知顾茗做了冯瞿的姨太太,对他的容貌更是牢牢刻在心里。见到冯瞿出现在玉山馆,第一反应就是奔回顾茗的住处,把她带回家藏起来。

顾茗长居沪上,虽然从未提过冯瞿,但谢余的内心深处总觉得不安,生怕冯瞿什么时候从天而降带走她。

他招手让孙大胖过来,小声授意。几分钟之后,孙大胖便穿着伙计的衣服,提着茶壶往楼上而去。

孙大胖瘦小猴精,花一笔钱贿赂掌柜的,躬身提着茶壶踏进冯瞿的雅间,趁着泡茶的功夫将在座中人打量一番,侧着耳朵偷听他们的对话,却发现自他进来之后,房间里的人默契的打住了话头。

他有心要再磨蹭会儿,又怕露馅,只能退出来。

下楼之后往后厨方向去,谢余已经在候着他了。

“听到他们说什么了没?”谢余似乎很是焦虑,一会儿的功夫已经张望了他十好几回。

孙大胖出师不利,有点垂头丧气:“谢哥,什么也没听到。要不…一会上菜的时候我再多跑几趟?”

青帮的名头外加钞票的作用,玉山馆的掌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孙大胖往楼上送菜。

谢余连饭也不吃,评弹也不听了,等着孙大胖的侦察结果。

孙大胖腿都快跑细了,喘着气说:“我端着蜜汁火方进去的时候,其中一名外国人在讲话,再端了樱桃肉进去,他们都开始专心吃菜,不怎么说话了。”

“外国人说了什么?”

“呜哩哇啦全是外国话,听不懂!”

谢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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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瞿特意从容城赶来,今日宴请的正是德国有名的军火商人施密特。上次与曹通一战,军火损耗的厉害,急需补充,而容城军工厂还在秘密筹建之中,只能继续从国外进口武器装备。

容城军政府得到线报,德国的施密特跟北平政府做完生意,途经沪上两日,冯伯祥派冯瞿连夜开汽车赶过来,只为了留住施密特。

施密特虽然与各地军政府都做生意,但中文程度实在糟糕,随行带着精通汉语的翻译。

他是个精明的商人,华夏的战争与德国无关,还能大发战争财,无论华夏哪个军政府与他做生意都来者不拒。

甚至他还希望华夏各地的军政府交火再猛烈些,他的生意才能更加兴隆。

今晚只是初次接触,施密特表示对华夏的文化很感兴趣,冯瞿便宴请他来听苏州评弹,品尝苏帮菜。

至于军火,那是明后天才开始的重头戏。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翻译向施密特传达冯少帅邀请他前往容城做客的请求,这个被各地军政府喂饱的军火商人竟然也学会了中国式的客气,用德语再三表示:有机会一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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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饭店602房是冯家的长包房,冯瞿住进来就跟回自己家一样便宜。

他陪着施密特听完了评弹吃过饭,亲自将人送回国际饭店五楼,然后坐电梯回房间。

房门关起来之后,唐平就向他汇报:“少帅,今晚有人一直监视着我们。”

冯瞿秘密来沪上,并不表示没有被别人盯上的可能。

“不能确定盯梢的人?”

“已经派人去查了。”

次日一大早,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盯梢的是青帮小喽罗。

冯瞿觉得疑惑:“裴世恩就算是要找施密特做军火生意,大大方方约见就行了,何必盯梢?容城与他又无利益冲突。”

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别人雇了青帮的人来盯我?”

各地军政府互相撕咬成性,容城的地盘并不大,即使吞并了玉城的地盘,可那么个一穷二白的地方,百姓被盘剥的半点油星子都榨不出来了,不但于容城军政府无半分助力,还要在经济上拖后腿。

真要论目前紧密关注容城军政府动向的,大约就是徽城的彭淮彦。

唐平:“有这个可能。”

施密特不见兔子不撒鹰,冯瞿陪着他在沪上吃喝玩乐四天,最后总算是签订了一笔数额巨大的军火生意,才把他送上火车。

奇怪的是,青帮盯梢的小喽罗从头至尾都是藏在暗处跟踪,也不见有什么破坏行动。

冯瞿连陷阱都布置好了,迟迟不见跳,最后只当遇上了不长眼的苍蝇,也就是扰人清梦而已。

他回到602,准备好好泡个澡解解乏,陪施密特这四天精神高度集中,比打仗还累,唐平细心的准备了红酒跟一摞报纸放在浴缸旁边,供他解闷。

冯瞿仰靠着浴缸,也不知唐平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拿起第一份报纸,就发现是《申报》。

他粗粗浏览,以容城的情报系统,国内新闻他比记者还清楚,日常生活也没什么看点,好像被心里的念头催促着翻开副刊,发现连载的小说《异乡人》,旁边署着容城公子的大名。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冯瞿抿了口红酒, 认真读了起来——

初冬早晨,凤娇抱着来宝回到了徐家巷子。伊十七岁出嫁, 十九岁就守了寡, 魏家人要来收屋, 得亏丈夫留下了来宝这根独苗。

昨晚大半夜来宝发起烧来,伊别无他法, 天一亮就抱着孩子来娘家借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