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也是半瓶醋,况且她终于弄明白了冯瞿忽然间跟换了个人似的,俯低做小的态度实在教人诧异,原来是为了笼络人才。

“谢谢宋先生厚爱。”她心想:那不过是宋先生您的好意,冯少帅是出于不能拂了您的面子才作此惺惺之态,未必觉得我有真才实学。

冯瞿对她的轻视可是刻在骨子里的,哪那么容易就改变?

顾茗的拒绝原就在冯瞿的预料之内,当着宋阅的面他迅速摆正态度,拿出重金礼聘教授的态度,说:“顾先生,家父一直有在容城建大学堂的心愿,只是容城缺乏学识渊博的教授,此行沪上就是为了正在筹备之中的容城大学请教授。宋先生既然力荐,先生也一定有真才实学,为了容城的学生们能够接受到最好的教育,还请先生务必答应我!”

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冯瞿甚至还讲了容城大学对教授们的待遇,凭心而论薪水非常丰厚,顾茗如果不是与冯瞿有过一段尴尬往事,看在钱的份儿上说不定她也会去混一份薪水。

——她在钞票面前的底线一向不太高就是了。

但偏偏她与冯瞿之间横亘着旧事,而冯瞿的态度实在让人疑惑这人是想把她哄骗回去之后好下手折磨。

顾茗一念至此,不由为自己的大意而捏了把冷汗,好在她在沪上,并且也没有回容城执教的打算,因此态度还算从容:“冯少帅厚爱我实不敢当,其实我也就在报纸上写写文章,也没读过多少书,哪里好意思去大学执教?沪上有许多学贯中西的前辈,宋先生认识不少人,冯少帅还是另请高明吧!”

两个人都坐着,她平视冯瞿,就像两人之间当真从来也没有过亲密的关系,全然用看陌生人的眼光注视着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的重金礼聘。

——这不是她第一次拒绝他!

冯瞿甚至能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逝的小狡黠——她大约很高兴居然有拒绝他的机会。

如果在两个人没有分开之前,冯瞿大约就真的生气了。

那次在军政府的暗室里,他就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暴怒而去,甚至因为面子上过不去,就赌气放她离开。

几个月之后的今天,他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当时暴怒的原因。

他难以忍受自己在越来越关注她的情况之下,她竟然能那么漫不经心的待他,斩钉截铁的说不爱,毫不留恋的离开。

之前满嘴的甜言蜜语竟然没有一点点真心,他感受到了一种被小丫头戏弄的耻辱,并且此后时时提醒着他勿忘前耻。

冯瞿从小到大,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恨不得生扑,哪怕没名没份的跟着他都心甘情愿,唯独顾茗例外,不屑于他姨太太的位置,也不屑于督军府的荣华富贵。

可是今天见到她的这一刻,冯瞿才发现,原来他苦苦建立的防线全面崩塌,溃不成军。

比起客客气气坐下来用陌生人的腔调谈事情,他此刻最想做的却是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在无意之中遗失了一颗珍宝!

顾茗的朋友们似乎没什么耐性,没过多久,之前他注意到的小白脸就过来请人:“阿茗,事情谈完的话咱们就走吧?她们都准备去百货公司买网球服,新进的网球服很不错呢。”

她向宋阅辞行:“宋先生,下次有机会再聚吧?感谢您一片好意,只是我在沪上刚刚稳定,暂时还没有挪动的打算。”

看得出来,宋阅是真心的遗憾:“下次清名兄的沙龙,你可一定要来参加啊。他前几日还念叨你呢。”

“一定一定。”顾茗起身:“冯少帅再会。”终于与那小白脸一起走了。

冯瞿注视着她被一帮年轻人前呼后拥离开,耳畔还能听到她的抱怨:“你们这帮家伙都没什么耐心,下次我再也不带你们来听评弹了。”

小白脸说:“阿茗,他们不肯来,我陪你。”

冯瞿对他的声音印象很深,绝对错不了。

一行人很快就消失在书场,宋阅还替他可惜:“容城公子的白话文小说独树一帜,真应该请她给学生们讲讲课的。”

片刻之后,冯瞿亦向宋阅告辞,到得楼下,一直留守车上的唐平替他打开了车门,汽车驶离新式书场的时候,坐在前排的唐平问:“少帅,属下在楼下守着的时候,发现顾小姐跟朋友们也上去了,少帅可有见到她?”

冯瞿面无表情:“见到了。”

不止见到了,小丫头还再一次拒绝了他。

幸好,唐平没有见到,不然让他的脸往哪搁?

稍停,唐平终于硬着头皮说:“少帅,前几天我派人去顾小姐原来的亭子间,她已经搬走了。如果少帅想要知道顾小姐的住址,我派人去盯着?”

冯瞿闭着眼睛假寐,声音冷的能掉冰渣子,大夏天十分有降暑的功能,唐平甚至还隐隐听到了后槽牙磨动的声音:“不必了!”

唐平:“少…少帅,我已经派人去盯着了。”晚了!

他紧紧靠着副驾的椅背,屏住呼吸,生怕被冯瞿责骂。

这几个月以来,少帅的脾气阴晴不定,连未来的少夫人柳音书都轻易不敢惹,每次找他之前都要先打电话给唐平探听消息,挑一个他心情不错的时段过来。

没想到后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唐平悄悄从前排探头过去,撞上冯瞿一双锐利的眸子,他顿时大怒:“鬼鬼祟祟做什么?滚下去!”

汽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车门打开,唐平“滚”了下来,小汽车吐出一串尾气不见了。

唐平站在沪上繁华的街道,茫然四顾,不知道是用两条腿走回国际饭店呢,还是去把追踪顾茗的手下给叫回来。

两难的抉择。

天色擦黑的时候,唐平站在国际饭店602房门口,踌躇再三,终于还是敲响了房门。

“滚进来。”

不必看少帅脸色,光是听声音都知道他心情不太好。

唐平带着手下推门进去,冯瞿正举着一杯红酒似乎在想事情,见到他随意瞥了一眼,好像他是房间里的沙发茶几一般,目光漠然的扫过。

唐平鼓起今天仅剩的勇气,一口气说完:“少帅,六子追踪顾小姐一路,她先是跟那帮年轻人一起去打网球,然后一起在本帮菜馆里吃完饭,有个年轻人开车送她回去了,地址已经记下了。”

出乎意料的是,冯瞿竟然没发怒,只是问:“小白脸送他回去的?”

名叫六子的亲卫不太有眼色,也不及唐平会揣摩少帅的心思,连忙反驳:“不,送顾小姐回去的年轻人不是小白脸,长的高高大大,有点文气,开的是雪佛兰轿车,家里应该很有钱。”

冯瞿大怒:“滚!”

唐平带着六子麻溜滚了出来,站在外面开始教训他:“胡说八道什么?少帅说是小白脸,就是小白脸。”

六子比较实诚,对小白脸的定义与冯瞿有出入,还非要跟唐平争执:“唐哥,不是小白脸,那个年轻人长的还挺好看的,个头不比少帅矮…”

唐平气的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怎么就不开窍呢?长的再好的年轻人还能比过咱们少帅?在少帅眼里,凡是跟顾小姐走的近的,都是小白脸!”

六子恍然大悟:“…唐哥,少帅是因为人家比他长的好才生气?”

唐平:“…”缺心眼的货。

房门关的不够严实,门外的议论声断断续续传进冯瞿耳中,他恨不得拉开门一人踹一脚!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容城, 督军冯伯祥与左右手一同踏进丽都饭店宴会大厅,见到里面人头攒动,热闹之极, 心情顿好。

“厚朴, 真没想到大家对筹建容城大学如此热情, 音书真是个聪明孩子。”

容城军政府要筹建容城大学, 各方瞻目, 冯瞿主管此事,但冯伯祥时常过问进度。

柳音书自与冯瞿订婚之后, 便时常进出督军府。

她小时候也常去督军府玩耍,但如今身份已有不同, 乃是督军府未来的女主人,自然各方奉承,就连督军府那帮姨太太们也对她笑脸相迎。

不过柳音书并不与姨太太们多做寒喧, 而是时常去陪伴理佛的大夫人, 未来的婆婆。

有时候冯大帅也会在书房见她, 前几日她在书房听说冯瞿前往沪上请教授, 便提了这么个主意,为正在筹办的容城大学办一场捐款晚宴。

她话说的漂亮:“冯伯伯, 筹建大学不是冯伯伯与阿瞿哥哥自家的事儿,事关容城无数家庭,咱们容城有了好的大学, 容城学子都不必再去别的地方读书, 大家不应该有钱出钱, 有力出力么?”

冯伯祥砸重金办大学是多年夙愿,他自己读书不多,却知道读书的好处,手底下都是高学历的幕僚,自然盼着容城在他治下更加繁荣。

不过军政府再富的流油,也禁不起养兵的损耗。

冯瞿前往沪上与德国人谈军火生意就是一笔天大的支出,自然能俭省就要俭省着些。

听到柳音书的提议,他眼中顿时一亮:“音书有办法?”

柳音书作为军政府未来的少夫人,亲自牵头举办了筹建容城大学捐款晚宴。

今日她盛装打扮,与来宾寒喧,身边虽无冯瞿相伴,却底气十足。

见到冯伯祥与亲爹到达现场,忙别过来宾亲自迎了上来:“冯伯伯,感谢您出席宴会。”

冯伯祥:“音书啊,是我要感谢你举办这场宴会,为伯伯分担肩头重担。你父亲培养的好闺女,倒孝顺了我。”

柳厚朴与冯伯祥同行,闻言笑道:“还不是应该的。”

容城传了许久冯尹联姻,哪知道最后报纸上登出来的却是冯柳联姻,这件事情的内幕就够许多宴会上的贵妇人们闲磕牙了。

如今见到柳音书与冯伯祥之间亲昵的神态犹如亲父女,有心人的眼神更是没离开过今日宴会的主家。

宴会正式开始之前,尹真珠挽着其父尹仲秋的胳膊走进了宴会大厅。

她今日穿着一身纯白色的洋装,戴着一套颗颗圆润的珍珠首饰,人如其如,美如珍珠。

尹真珠见到冯伯祥甜甜笑道:“许久不见,冯伯伯这一向可好?”

冯伯祥朗声笑起来:“是真珠啊?要是你父亲与我少吵几回,你冯伯伯大约就更好了。”

他这句话也不知道是玩笑还是真心,但军政府的不少官员都知道早些年冯尹亲如一家人的局面已经被打破,尹特派员与冯大帅时常有争执,但出入公开场合,大家依旧是客客气气的。

尹仲秋似乎不以为意,笑道:“大帅公务繁忙,思虑过重,肝火有些旺啊,要不喝点莲子水祛祛火?”

柳厚朴来打圆场,众人笑过也就罢了。

宴会正式开始之后,柳音书在台上讲话,尹仲秋就在柳厚朴旁边,他目光注视着台上的柳音书赞道:“厚朴兄,令千金倒能干,将来可是少帅的贤内助啊。”

尹真珠就站在他身边,闻言心里跟针扎一样难受,如果不是尹仲秋阻挠,此刻以军政府未来少夫人站在台上讲话的可不就是她了吗?

柳厚朴笑笑:“特派员谬赞了,她小孩子家家不懂事胡闹呢。”

尹仲秋今日大约是想让尹真珠彻底死心,对柳音书极尽夸赞之意:“哪里哪里,为容城大学的筹建而出力,令千金可不是小孩子家家胡闹,而是聪慧识大体!”

这些话钻进尹真珠的耳朵里,句句刺心。

冯瞿订亲之后,尹仲秋也火速为她订了亲,正是之前相中的北平那位公子,已经开始紧锣密鼓的筹备婚事了。

尹真珠在家哭闹绝食,都阻挡不了尹仲秋的意志,她以死相挟,可惜尹仲秋比她更狠,曾放言说:“你死了就让你妹妹嫁过去。”

尹仲秋是铁了心要与北平的关系更为密切,丝毫不及顾尹真珠的心意。

后来还是尹明诚打电话过来劝导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才让她打消了哭闹寻死的念头。

尹真珠心想:结了婚又如何?连皇妃都能离婚,何况是她?

她才渐渐进食,调养身子,以图后续。

今日来之前,父女俩在家里大吵了一架,还是因为尹真珠的婚期,她想要后延,而尹仲秋却想今年底就把她嫁出去,又闹了一场不愉快。

不过到底父女俩都是场面上的人物,关起门来闹的鸡飞狗跳,真到了外面还是父慈女孝。

尹真珠的目光注视着台上讲话的柳音书,眼里的嫉恨之意越来越浓。

捐完款之后,晚宴正式开始。

柳音书举着一杯红酒亲自过来与尹真珠说话:“真珠姐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听说姐姐婚期将近,妹妹在此恭喜姐姐了!”

尹真珠与她的杯口轻轻一碰:“多谢。怎么没听说你跟阿瞿的婚期?”

柳音书假意苦笑:“姐姐也不是不知道,阿瞿哥哥忙的脚不沾地,动不动就连轴转,他手头的全是大事儿,哪一件拉出来也比结婚重要。反正我年纪还小,也不着急结婚,晚两年也不错,还能多玩两年呢。”

两个人此刻在角落里,尹真珠目光扫过左右,见无人过来,终于崩不住,恶意说:“不会是阿瞿不愿意娶你吧?所以才未定下婚期?”

柳音书惊讶道:“姐姐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你这是多久没见过阿瞿哥哥了,情报有误呢。”她咯咯笑:“姐姐你不会关傻了吧?听说你为了想嫁给阿瞿哥哥,在家里哭闹绝食,都没能让尹特派员改变主意。”

尹真珠面色几乎铁青:“你…胡说八道!”脑中急转,已经在考虑是谁泄露了家里的事情。

但尹家不说佣人庞杂,便是各房姨太太以及庶弟妹们都瞒不住,随便拉一个出来也许就有问题。

柳音书根本不在意她的态度,径自说了下去:“唉,本来呢我还想着,真珠姐姐苦恋阿瞿哥哥多年,我们的婚事是冯伯伯亲自跟我父亲提的,我是做不了什么主的,只能听从父母之意了。这少夫人的位子是不能让出去了,如果姐姐实在爱惨了阿瞿哥哥,其实等我进门之后,接姐姐来侍候阿瞿哥哥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左右少帅府的后院应该还宽敞。后来啊…听说真珠姐姐订婚了,我还替姐姐惋惜了好久呢!”

她竟敢让她做妾?

尹真珠的怒火直冲上来,脑子都快炸了,她要极力的扶着旁边的墙稳住身体,才不至于失态当场。

“柳音书,原来你…一早就处心积虑?”

柳音书一脸无辜:“姐姐说什么话啊?我小时候的确一直爱慕阿瞿哥哥,可是…那时候他身边不是有你吗?后来我出国读书,总还以为等我回来,你跟阿瞿哥哥早就结婚了。我大不了…大不了厚着脸皮去求阿瞿哥哥,只要能陪伴在他身边就好。没想到…姐姐跟阿瞿哥哥的婚事没成,倒让我捡了个现成。”

她笑的好不开怀:“我心里还有点不安呢。”

不安个鬼!

尹真珠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手背青筋隆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在她这张得意轻狂的脸上狠狠留下一个巴掌印。

她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贱人!”

柳音书掏掏耳朵:“姐姐在说自己?明明阿瞿哥哥都不愿意娶你,你却还闹死闹活要嫁给他,不是贱人是什么?”

有人向这边走过来,她说:“非常感谢真珠姐姐今天能来,姐姐慢用,我先过去了!”她理理裙子,施施然而去。

尹真珠注视着她离开的身影,目光越来越疯狂,喃喃自语:“你要是死了就好了!你要是死了…我就能跟阿瞿在一起了!”

尹仲秋过来,见到她神情有所不同,不由惊心:“真珠——”

尹真珠回过神,眼神清明起来,但心里有个疯狂的念头再也压不下去了——假如柳音书死了,她是不是就能嫁给冯瞿了?

“父亲,既然已经捐了款,我们还是回去吧?”她今日前来,也是冲着冯瞿。

她与冯瞿已经许久未见,自从被伊仲秋关在家里订婚之后,这都闹了好几个月,昨天接到宴会的帖子,她便想着大约能在宴会上见到冯瞿,没想到进来之后一打听,才知他前去沪上公干,顿时失望之极。

伊仲秋也不想再留下去,便辞别冯大帅,带着尹真珠回转,坐在自家汽车里,他还劝导女儿:“真珠啊,容城地盘不大,就算加一个玉城也无济于事。玉城的经济状况你是不知道,早被曹氏父子给盘剥干净了。你的目光别放在容城这一亩三分地上,而应该放的长远一点,只有北平政府才是正统,早晚是要统一的,各地的军政府被削了兵权,能落得了好?”

尹真珠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回答的漫不经心:“我知道了,父亲。”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冯晨带着一身酒气回来的时候, 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见到602门口两只看家犬,很是奇怪:“你们不进去,蹲在门口干吗?”

唐平跟六子跑了一天,连晚饭也没吃就赶着回来禀报, 结果却被轰了出来, 很忧伤。

暗处的亲卫们见到唐副官垂头丧气的模样, 就知道今天少帅心情肯定又不好了, 连替换他们去吃饭的人都没有, 竟然就放任他们一直守在门口。

唐平:“…今天少帅去见宋先生,好像见到了顾小姐。”

“顾小姐?”冯晨高兴起来:“她怎么样?”

唐平:“我远远看了一眼…似乎气色不错。”

冯晨恍然大悟:“哦哦, 我懂了,肯定是大哥以为顾先生离开他之后会过的特别凄惨,结果没想到她过的特别好,于是心里不舒服,就朝你们撒气了?”

唐平张张嘴, 把后面的话吞回了肚里——少帅那是听说顾小姐身边有年轻男人打转,心里不痛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