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报馆又开新文,许多读者看头一章就觉得故事有点眼熟,连载登过数日之后,各种传闻沸沸扬扬,在市井间流传。

尹公馆负责采买的李四读书不多,对板着脸的《容城日报》兴趣不大,对老百姓那些鸡毛蒜皮登的比较多的《容城晚报》也不甚感兴趣,唯独喜欢《品报》,是他家报纸的忠实读者。

吕良失踪之后,《品报》一停就是半年,李四感觉生活中的乐趣少了一大半。

《品报》重开之后,李四乐颠颠的每日上街采买,必定要去买一份报纸。

但最近几天,李四读完了报纸,明显沉默了许多。

他老婆在灶上,对丈夫沉默的模样十分不满,旁敲侧击好几次,都没得到确切的答案,暗中怀疑他是不是被公馆里的哪个小妖精使唤丫头给勾了魂儿,最后祭出菜刀大法,李四终于吐露真情。

“媳妇,你先别急着生气!别生气!你知道吧,最近报纸上…”

李四媳妇拎起菜刀,不耐烦听下去了:“我问你魂儿被谁勾走了,你给我讲报纸,报纸上的事儿关我屁事!”

李四哆嗦了一下,急忙辩解:“我最近的心事就跟报纸有关!真的真的,你先听我说!”于是把报纸上影响尹真珠的事情讲给老婆听。

他老婆听完之后,一刀切在菜板上,刀尖深深扎进去,刀柄朝天,给出了李四最近的活动方针:“你最近就不要买报纸了!”

李四为自己唯一的兴趣爱好而抗争:“不看报我会心急。”

他老婆恶狠狠的开骂:“这公馆里人人都知道你喜欢看《品报》,都怪你平时喜欢臭显摆,还在后厨房给人报纸上的故事,搞的那帮人都爱往你身边凑想听故事,现在可好!你是想告诉主家呢,还是想让我们两口子都被主家给开了?”

李四家里还有老娘孩子要养,尹公馆待遇不错,哪里舍得丢了工,只能耷拉着脑袋应了下来。

不过李四还会一招,阳奉阴违,这边答应了老婆,那边就偷偷买报看,回来之前叠成小方块藏裤兜里,有天吃饭时候忍不住嘴痒,鄙视一同工作的井底之蛙的同僚们,带出来一句:“你们哪知道报纸上都登了大小姐的事儿了…”就被好事者举报了。

尹仲秋听到下人来报,命人逮了李四来审问,终于弄明白最近去军政府,被人用奇奇怪怪的眼神盯着看,还有与他不对付的同僚阴阳怪气的说话的缘由了。

——原来是有人在小报上抹黑他家真珠。

尹仲秋险些气炸了肺,暗中怀疑这事儿要么是冯伯祥下令,要么是柳厚朴作梗,总之离不开这俩人。

尹真珠知道这些风言风语之时,这个故事已经快刊登完了,本来就是三十章的文,刚好一个月,这都大半个月过去了,只差几章就是结局了。

她的直觉要比冯伯祥准多了。

“一定是柳音书这个小贱人!她生怕我抢了阿瞿,所以才用这招恶心我!”

尹真珠咬牙切齿,只觉得脑子里轰鸣作响,恨不得找把枪把柳音书给干掉!

尹仲秋一辈子玩政治,长了一肚子的心眼,思考问题也是惯性的七拐八绕:“这事儿没这么简单,柳音书那个小丫头片子看着傻呼呼的,怎么能想起这招呢。这事儿背后不是冯大帅在指挥,就是柳厚朴指点,目的就是恶心为父!”

尹真珠可不管柳音书背后站着谁,气的发昏,声嘶力竭的骂:“我一定要杀了这个小贱人!一定要杀了这个小贱人!父亲,我不能放过她,一定是柳音书!”

到了这步田地,就不再是女孩子之间的争风吃醋了,尹仲秋觉得背后之人侮辱的是尹氏的门楣:“放心,为父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不急于一时!当务之急是不能让你婆家知道这事儿,不然还当你有不检点的行为。”

什么见鬼的婆家!

尹真珠从头至尾就没想过要嫁给除了冯瞿以外的男人,更不会对未来的名义上的婆家有什么诚惶诚恐的感觉了。

她不耐烦的说:“他们知道了最好,要是受不了解除婚约就好了!”

尹仲秋气的肝疼,恨不得封上她的嘴巴:“你少说点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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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家因为小报的原因而乱成一团,尹真珠还特意打电话向冯瞿解释。

“阿瞿你听我说,我真的没有在外面有什么情人,你别听小报捕风捉影。”她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无论谁抹黑我,阿瞿你一定要记得,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一个人,无论别人怎么诽谤我,你一定要记得这一点!除了你,我不会爱上任何人!”

冯瞿没想到还能接到她的这通电话,也不知道是冯晨的那番胡说八道让他也禁不住开始多想,还是章启越的行为触动了他的心弦,年近三十,冯瞿终于有暇思考婚姻的意义,以及他愿意娶的女人。

“真珠,小报记者惯来胡说八道,你不必在意。你我都已经订了婚,以后这种话你还是不要再说的好,不然让你的未婚夫知道了,他怎么样?”

尹真珠在电话那头哭的更凶了:“阿瞿,我不会嫁给他的!我不管他怎么想,与我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一定要娶柳音书?是不是?”

问出这个问题,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她颤抖着抱着听筒,生怕听到他肯定的回答。

电话那头,冯瞿沉默了许久,他的沉默对于尹真珠来说就是希望。

良久之后,他终于说:“真珠,我们以前都太小了,小孩子懂什么感情?”

这句话等于否定了他与她之间的所有感情,尹真珠崩溃大哭:“你爱上柳音书了是不是?你爱上她了?”

冯瞿:“真珠,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讨论这件事了吧,我还有公务要忙,先挂了!”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嘟”的响声,尹真珠疯了一般把电话座机砸到了地上。

家里的佣人听到动静冲过来,见到地上的电话座机,默默往后退,生怕下一刻她发疯再拿别的东西泄愤,伤了自己。

很快尹公馆就传出风声,尹真珠疯了,在家里胡乱砸东西,大哭大闹。

尹仲秋的姨太太跟庶出子女身边各有站队的仆佣,互相立场不同,家里的事情很容易就传扬了出去。

家主尹仲秋倒是整饬过,无奈成效不大,总不能禁止家里下人出门采买,丫环婆子出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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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城达官贵人家里的丑闻就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最近容城第一才女跌下神坛,关于她水性扬花的小道消息传个不停。

到处都有见证人,有些咖啡馆舞厅饭店的服务人员都有一两桩“亲眼所见”第一才女挽着别的男人的胳膊出现的见闻,而且连第一才女的穿着打扮都讲的有鼻子有眼。

三人成虎。

尹真珠的名声算是被小报给毁了。

尹真珠一气之下带人前去《品报》交涉,主编吕良早就不知所踪,只有几个校对工与勤杂工,管事的一个都不见。

她命人砸了报馆,第二天这件事情就上了《俗文学》认为尹家是被说中事实,恼羞成怒了。

《俗文学》的主编桑培竣本来就喜欢剑走偏锋,何况是这么劲爆的消息,他巴不得尹真珠带人砸一遍他家报馆,到时候他家也出名了。

两家原本是死对头,没想到桑培竣居然肯冒着报馆被砸的风险替《品报》出头,吕良内心的情绪…极之复杂。

坊间许多传闻半真半假,大家都当热闹在瞧,但尹真珠砸报馆这件事情几乎坐实了她水性扬花的事实。

周思益最近被其父锁在家中,连门都不让出,一日三餐都由老管家亲自送进房间,还要苦口婆心的劝他:“少爷,尹小姐水性杨花,再说她都已经订婚了,大少爷还是离她远一点的好,不然…谁家的好姑娘愿意嫁给大少爷?”

“…”周思益毫无食欲:“我不想吃,你端走吧。”以尹真珠的丑闻来下饭,他很怕消化不良,噎出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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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家的丑闻几乎成了容城人的一场新闻狂欢,不知道有多少人唾弃尹仲秋教女无方。

听到这些消息,管平伯万般庆幸自家女儿只是离家出走,而不是被传出风流恶名。

为此,他在上峰面前请了假,亲自前往沪上寻找管美筠,决定再次用父亲宽大的胸怀原谅无知丫头的鲁莽,对女儿进行思想再教育。

管太太很担心:“沪上那么大,你能找到美筠?”

管平伯也算有见识,呵呵笑起来:“美筠找不到,我找容城公子就行了嘛。她在沪上写文章,只要找到报馆,就能联系上阿茗。如果美筠暂时不想回来,不行…就把香草带着,让她去侍候美筠,还能给家里通风报信!”

管太太:“…”

香草随管平伯前往沪上,两人去了《申报》,黄铎听说是顾茗的世伯,家中有事要见她,半信半疑,亲自陪同管平伯跑了一趟。

这天刚好赶上管美筠调休,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拉着顾茗又狠狠抱怨了一番昨日奇葩的有钱太太,以及人到中年却头顶寸草不生的老板。

“…他肯定是因为天天想坏主意整我们,所以头发才早早掉光了。要是没有坏心,何至于连头发都算计光了?”

顾茗听的啼笑皆非:“这话要是给你们老板听到,小心扣光你的薪水,还开了你!”

管美筠冷哼一声:“才不会呢!他巴不得我能留下来替他卖衣服。”

管美筠长的讨喜,嘴巴又甜,况且家境富裕,搭配穿着也有一套,为那些太太小姐们推荐衣服都很中肯,竟然是店里销售最好的工人。

老板虽然嘴巴上爱刻薄她,但正如她所说,她真要走人定然舍不得。

顾茗:“要不你假意要走,吓他一吓,好让他涨薪水?”

管美筠大笑起来:“阿茗你可真有鬼主意!”

有人来敲门,管美筠跑去开门,见到黄铎倒不诧异,上次顾茗去报馆就带着她,大家都认识。

黄铎:“管小姐,打搅了,我今天来是因为有人去报馆找容城公子,说是她的世伯…”

不等他把话说完,管平伯闪身出来了——可不正是容城公子的世伯嘛!

管美筠“啪”的关上了门,惊魂未定的靠在门后面惨叫:“阿茗,要死了要死了!”

顾茗吓了一大跳,而房门外的黄铎还当管平伯是坏人,当即拦在了门口,愤怒非常:“先生,你到底是什么人?好端端的找上门,吓到了里面的小姑娘!”

管平伯气不打一处来:“我是她爹!”

黄铎:“…没听容城公子提起过她爹啊。”

管平伯已经推开了黄铎,使劲拍门:“美筠,快开门!快开门!”

黄铎恍然大悟:感情这位是管小姐的爹?!

管美筠吓的几欲奔走:“怎么办怎么办?我爹来了!”

顾茗好笑的看着她满地抓瞎:“管伯伯来就来了,你害怕什么?你只不过是在家里呆的气闷,跑来我这里散心,还顺便找了份事做,又不是跟人私奔,害怕什么?”

管美筠逐渐镇定下来:“你说的是哦。”挺胸抬头:“再说我现在可是自己养活自己,怕我爹做什么?”

顾茗忍俊不禁:“管伯伯来了你还不赶紧开门,把人关在外面像什么样子?”

管美筠雄赳赳气昂昂打开了门,理直气壮:“父亲——”

管平伯恨不得打断她的腿:“你还知道替我开门的?我以为你都不认识你父亲了!”

黄铎默默往后站了站,也好腾出地方,让他们父女俩理论。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冯瞿自从找过柳音书之后, 回玉城处理军政要事眨眼又是大半个月过去了, 统不知道容城小报各种满天飞的谣传。

他回来之后,径自去督军府禀报玉城之事。

“儿子此行带去的幕僚之中有一位是专精地质的地理学家, 儿子闲来无事带他在玉城各处转了转, 发现了一处金矿,开采有些困难, 但储藏量应该不小。”

冯伯祥闻言双眼放光,拍着长子的肩膀直道:“好!好!阿瞿啊, 真没想到曹大傻子守着宝山而不自知,倒是给咱们父子守了多少年!”

冯瞿一心扑在军政要务上, 近来顶着大日头带着地理学家把玉城五城及周边跑了个遍,倒是黑了不少。

按照后世的说法,他近来算是个工作狂,订婚之后与柳音书鲜少相聚。

“那是咱们运气好。如果他不挑衅, 说不定两家还相安无事呢。”

冯伯祥朗声笑起来:“那是曹大傻子自寻死路!”

谈完了公务,便轮到了私事。

冯伯祥耳目灵通, 最近城内流传着尹真珠的各种丑闻,而冯瞿风尘仆仆的赶回来, 想来并不知道,便赶着他不知道之前先把完婚的日子敲下来,免得为了尹真珠反悔。

“阿瞿,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 你跟音书都不小了, 不如把婚期定下来吧?以前也是忙着打仗,近来还算太平。等你们完婚之后,许多事情她都可帮你分担。”

哪想冯瞿一口就拒绝了:“父亲,我考虑再三,不能跟音书结婚,我想找个好时机跟柳叔退婚,将来保证给音书挑一门好亲事!”

冯伯祥听到这话,差点气炸了:“你胡说八道什么?当初订婚的时候没见你反对,怎么到了要结婚的时候就要退婚了?你当退婚是小事?”

“不行!我坚决不同意!”

他脑子里猜测:是不是有人给冯瞿通风报信,让他知道了尹真珠近来名声受损,所以跑回来英雄救美?

甚至想的更深远一点,他是不是早就在找这个机会,不然为何玉城有金矿之事他闻所未闻,消息被他瞒的死死的,忽然之间就拿此事来邀功,以此为退婚的条件?

冯瞿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反应,态度从始至终都很平静:“父亲,这件事情我主意已定,无论您支持也罢,反对也罢,我都不能娶音书。”

冯伯祥极力的平息怒火,试探着问:“订婚的时候也不见你说什么,是不是音书哪里做的不好,惹你反感了?还是…因为真珠?”

冯瞿退婚的念头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像漂在水面上的葫芦,无论他花了多大的力气压下去,都没办法让这个念头真正沉入水底。

相反,这个念头时常浮上来,让他也无可奈何。

“关真珠什么事儿?她不是订婚了吗?我上次离开的时候听说都在筹备婚期。”他脑子一转便明白了,感情冯伯祥以为他对尹真珠余情未了,跟柳音书退婚之后要跟尹真珠在一起。

他笑起来:“父亲,你想多了,我跟真珠固然有过一段,不过那时候我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跟她相处日久,总以为她将来一定是我的妻子。”与其说是感情,不如说是习惯更为恰当。

感情也曾经有过,年少时候同龄男孩子们艳羡的眼神,对她的迁就与包容,两个人相处的亲昵时光。

冯瞿是个勇往直前的性子,这一点无论是打仗还是事关感情。

况且两家家长也有意撮合,两人都以为彼此将是一生的伴侣,况且即使是跟尹真珠感情最为深厚的时候,他身边也还有姨太太。

两人的矛盾便在于此。

等她从国外回来,时局动荡,两个人的关系便随着家中父辈的立场而摇摆不定。

冯瞿是个霸道的性子,越不让他做什么,他偏偏想要去做。

尹仲秋越不看好他,越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他便越想把尹真珠娶回家来,也好气一气尹仲秋——军政府会议上尹仲秋代表北平中央政府,可没少挑他的刺。

可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父亲,我想要跟音书退婚,跟尹真珠没关系。她父亲已经替她择了佳婿,我何必惹事端。况且…我现在也不想娶她了。”他眉眼含笑,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柔和,直看呆了冯伯祥。

冯伯祥心里一跳,顿时有了不好的念头:“你想娶别的女人?不会是什么不干净的地方出来的女人吧?”

以冯瞿的性格,对外面欢场上的女人向来能把持得住,春风一度不算什么,哪怕领回来做个姨太太也没什么,可真要娶回来,那可不行。

冯瞿脸色不好看了:“父亲您说什么呀?我怎么会娶个欢场女人?我真要娶也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不会给督军府丢脸的。不过父亲您想多了,我当初跟音书订婚,只是因为觉得无所谓,娶谁都无所谓。可是现在我觉得…我不应该这么消极的对待我的婚姻,也许…我应该娶个自己喜欢的女人!”

冯伯祥原本脾气都不甚好,对待建有功勋的长子算是和气许多,要是冯晨订了婚敢跑来退婚,他的一双腿早就保不住了!

他恼起来:“你不会是听了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鬼话,也想搞什么自由恋爱吧?我告诉你,将来你是要继承我的家业的,自由恋爱就是个屁!对我们这种家庭不合适。那种鬼话也就骗骗没长大的小子,让他们被女人消磨了志气,不会再争家里的财产。”

冯瞿忽然问:“父亲,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还会娶我的母亲吗?即使…这些年你们几乎无话可说。”

冯大帅呆了一下,忽然想起几十年前,他初次见到大太太,那时节她绑着两条长辫子,人比花娇,让他恨不得抢回家里藏起来。

冯伯祥:“…当时我是真的想娶她为妻,也…也想过要好好待她一世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两个人就都变了,他接二连三的纳妾,而她越来越冷若冰霜,不给他好脸子。

冯瞿:“像父亲这样有一院子姨太太的人,也曾经有过特别想娶回家的人。父亲,我也想试一试。”

父子间的谈话不了了之,冯伯祥想要说服儿子不要退婚,跟柳音书也能培养出感情,做儿子的寸步不让,说是两人从订婚到现在从来都没亲过,他每次靠近柳音书,都觉得下一秒亲下去,就是乱*伦!

冯伯祥:“胡说八道!再让我听到这个字,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父子俩谈崩,冯瞿也不想呆下去了:“哦,许久没见母亲,我去看看她。”

他走到书房门口,又被冯伯祥喊住了:“回来!你那个找到金矿的物理学家呢?把人跟地图交上来,我找人开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