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人已经跟着人流,往前走去了。

日头到了头顶,林宝铮抬头看着天,掐算着时间。

她和陆离买了些东西,逛了好大一个圈,又回到了金铺旁边,果然,她表嫂还在金铺,马车都在旁边停着。宝儿才叫了陆离将东西放了车上,李厚就扶着徐娅从金铺里走了出来。小丫鬟跟在后面,一个小伙计捧着一个长长的锦盒,走在最后。

一眼看见她们的身影,李厚连忙叫了丫鬟来扶着徐娅。

他奔着两个人就走了过来,陆离连忙对他轻轻欠身,叫了声表哥。

金铺的门前也没几个人走过,李厚脸色不虞,只看着少年,一脸的不快:“风言风语都传到宫里去了,你和公主怎么回事?”

陆离抬眸,连忙举手:“我可对天起誓,万万不敢有别的心思!”

人再少,也总有人走过。

人来人往的街上,也不是说这件事的地方,李厚自知自己失态,缓了缓脸色。

林宝铮拽下陆离的袖子:“我要当差去了,你回去吧,我心里明白就行了,起什么誓。”

少年点头,见李厚转身也要走的模样,只得和宝儿告辞。

徐娅先一步上了马车,眼看着陆离的身影已经融入到了行人当中去 ,李厚才又转过身来。

少女不知道张望着什么:“咦,奇怪。”

李厚皱眉:“什么奇怪?”

林宝铮喃喃自语着:“我刚才好像看见一个人,像是顾莲池的模样,难道我爹回来了?不可能啊…”

林十三要是回来,怎么能一点信没有,李厚不以为意,见她理了理衣摆这就要去当差了,连忙叫住了她:“宝儿,我今天和你说的话你别不当回事,也许陆离这小子是没什么想法,但是陆成风这个老狐狸要是有什么想法的话,要是公主也有想法的话,陆离那个软蛋少不得妥协,到时候你这婚事就变笑话了。”

宝儿刚要走,当即顿足:“本来就是个笑话啊,不过表哥,有些事看透了不说透,不好吗?”

她也不回头,只一手握在了自己腰间的长剑上面,一手轻轻掸了掸袖口,这就大步去了:“我巡街去了,你和嫂子也早点回吧!”

第八十章

日头偏了西。

少年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她在干什么?

顾莲池愕然地顿足,简直不敢置信,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他抿住了唇。

林宝铮和另外一名衙役在巡街,一个老太太抱住她的大腿,求她着什么,起初,他也没太在意。只不过,当那个老太太举起一串铜钱的时候,就在那名衙役接过铜钱的刹那,少女一把抢了过去,在手上掂了掂,收了腰包当中。

她低眸看着老太太,只点点头,老太太就高高兴兴起来了。

万万没想到,她林宝铮一根筋的傻姑娘,这个呆宝竟然也和别人一样,学会收贿赂了?

少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没事人一样,依旧和差役一起巡街。

府衙发放下来的银钱一共没有几个,下面的差役摸点油水给老百姓办事也属正常,只不过,他不敢相信,众目睽睽之下,林宝铮竟然和别的衙役没有分别。

这才几个月的光景,顾莲池抿住了唇,继续跟在她的身后。

就这么和宝儿走过好几条街,眼看着她和身边共事的差役有说有笑,眼看着她和别人换了岗,交了差,晃到了天将黑,最终一个人走向了外面的巷口,少年远远地看着她,脚步缓缓。

黄昏时候,烟火燃得整个燕京都雾蒙蒙的。

少女脚步也快,七转八转来到了偏僻的燕京西河附近,很快,她仔细辨认着方向,一头扎了过去。

西河边,是许多的平民暗巷,宝儿仔细确认了下,走到一个门口有两颗柳树的人家前面,这时候日头已经被地面吞噬,顾莲池已经快要看不清她的模样了,靠在了墙边。

林宝铮左右环顾,飞快从怀里拿出了那串铜钱,她动作飞快,还在锦袋里额外拿出几个串上了。悄无声息地将大门推开了一条缝,一把扔了进去。她拍了拍手,转身靠在了树边。少女百般无聊地踢着脚下的石块,天慢慢地就黑了下来。

少年都看在眼里,不由勾唇。

几个月不见,她不止是长了一岁那么简单,她所有的方方正正棱棱角角,竟然都放在了心里,不知道跟谁学的,竟然也学会了圆滑。一个外圆内方的宝儿,此刻看着她,更觉悸动。

不多一会儿,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拉车出现在了巷口。

林宝铮瞬间躲到了树后,老太太艰难地推开房门,将车拽了进去,很快屋子里的孩子们提着灯笼跑了出来,也不知道是谁惊呼了一声,说捡到银钱了,更多的孩子跑出来了,听着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她这才离开那棵树。

月亮不知道躲了哪里去,巷子里漆黑一片。

少女才走几步远,忽然一只胳膊勒住了她的颈子,林宝铮毫无防备,自然被大力拉扯过去。

她反手拔剑几乎是出于本能,先一记肘击,怒斥出声:“装神弄鬼,什么人!”

背后的人吃痛,闷哼一声,先放了手:“是我。”

林宝铮也未在意,长剑已然扫过:“你是哪个!说清楚点!”

话音刚落,少年欺身而上。

黑暗当中二人缠斗片刻,顾莲池知道她不喜有人近身,故意扑抱纠缠,果然片刻就被她摔了出去。

他借机逃脱,隐身于暗处,再不动了。

林宝铮左右看看:“出来!”

没有人回应她。

她再向前几步,到了十字路口,借着微弱的光亮,回头看,四周都静悄悄的,好似从未有过什么人一样。林宝铮还剑入鞘,转身就走,背后静悄悄的,她快走几步将自己置身在暗黑的夜色当中。

这个时候,只有在黑暗当中隐藏自己,才是最妥当的行为。

可惜似乎没有人,宝儿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转角暗处,那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自古以来,人们对于未知的黑暗都觉惶恐,这个时候如果她掉头就走,以她的脚力很快就跑掉,但是她并没有走开。不知道为什么,她丝毫感受不到来人的恶意,相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一点熟悉的感觉,宝儿停顿了片刻慢慢蹲了下来。

她在地上捡起了一个石块,这就被在了身后:“还不出来,我看见你了。”

少女站在了十字路口,脚步缓慢,逐渐接近了些,就在她快走到转角暗处的时候,突然扬起手来,石块当即飞了出去。

宝儿做事,从来都有头有尾,他早知道她还会回来正留着神,手一抄就将石块捞在了手里。

林宝铮扬眉,手已经又扶在了剑桥上面:“你可知道,我现在还穿着公服,竟敢偷袭,这时候别说我打伤你,就是一剑劈了你也是白死。趁我还能好好跟你说话的时候,赶紧出来。”

石块从少年的掌心滑落,滚落了地上。

顾莲池向前两步,到底还是从暗处走了出来,他的斗篷颜色扎眼早就脱下去让小叶子拿走了,此时一身暗色,也难怪躲在暗处几乎看不到他。起初,林宝铮见到他往面前走来,还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可少年真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是又惊又喜:“顾莲池!”

他见她如此惊喜,才缓了点脸色:“嗯。”

林宝铮激动地抓住了他一边胳膊:“这么说,我爹也回来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不行,我得回去看看!”

话音刚落,也不等她移开步子,顾莲池已然挣脱了她的手,他一手扶着自己胳臂,不再理她,转身就走。

宝儿急忙跟了上来:“说话啊,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少年脚步越发的快了起来,完全没有理会她的意思。

什么意思?

偷袭她又不说话了?

林宝铮快走两步一把拽住了他垂着的胳臂:“你怎么在这里?干什么偷袭我?”

二人站在了十字路口,月光从云层透过一些来。

少年回眸,俊美的脸上,尽是淡漠。

他按住她的手,一下拂落:“我路过。”

说完大步去了。

他这个人从来这样,这样莫名其妙。

林宝铮以为林十三也回来了,也没心思管他到底怎么了,当即奔着林家宅院跑了过去。

结果自然是扑了个空,林十三根本没有回来,本来他和顾莲池是一起出去剿的匪,回来也应当一起回来。回京通报的事情,她还是明白一点的,见家里没有人,她也不着急,又返身往郡王府走去。

天黑透了,月亮从云层爬将出来,快到禁夜的时间了,街上行人很少。

才走了一会儿,身后马蹄声响,一辆马车飞快行驶了过来。

禁夜的时间,能上街的人都非富即贵,林宝铮站在路边,本以为马车会从身边疾驰而过,结果车夫一声吁,竟然停在了路边。常凤栖一头探了出来,已然看见了她:“宝儿!回家吗?上车!”

林宝铮眼皮突突跳了起来,并不想上车:“你干什么去?我去巡街,先不回去。”

凤栖才要开口,车帘里又露出一张男人的脸来,他低声叫了凤栖一声,少年忙对她摆手告别。马车很快绝尘离去,宝儿认出那人是常远山来,她仔细想着凤栖说的仅有的一句话,问她回家吗,叫她上车。

最近一直有常家幼子身体不太好的消息,马车行进的方向是朝着郡王府去的,少女心中一动,更是加快了脚步。等她回到后门处,果然看见常家的马车就停在一边。其实自从她回到燕京之后也见过常远山几次,两个人从来没有说过一次话,自从打断腿以后,李家和常家也真的是断了来往。

能让他抛却最后的尊严,登门拜访的原因只能是一个。

宝儿才走进门里,果然就看着常远山带着凤栖跪在院子里,她抿唇,走到他们的背后顿足:“你们这是干什么?”

常远山低着头,凤栖听见她的动静蓦然回眸:“宝儿,信儿怕是要挺不过去了,我和爹来求娘给看看,太医院的人都束手无策,想着咱们李家再怎么说也是神医世家,看看能不能有点希望。”

果然如此,林宝铮连连后退:“你们别跪了,有事说事,我娘的事情我不管。”

凤栖急忙叫住了她:“宝儿!娘不在,可信儿实在是不能等了,能不能帮我们想想办法…”

说话间房门被人推了开来,紫玉双掌合十,走到石阶下面直告饶:“我求求你们,回去吧,别难为我们夫人了,太医院的御医们都没有办法,我们夫人拿什么救你家小公子?再说我们夫人是真的不在,真真的不在。”

她一抬眸,看见了宝儿,才松了口气:“小姐,你可回来了,快给这两位请回去吧,老在我们院子里跪着算什么事。”

林宝铮迟迟不肯上前:“我不能过去,我怕天打雷劈。”

常远山还在那跪着,再怎么说,也是她的生父,她走到他面前去,算什么。

少女想起林十三的事,连忙又问:“紫玉,我爹回来了吗?”

声声中,都是关切。

常远山闭上了眼睛,背脊更是挺直。

林十三当然没有回来,紫玉实话实说,宝儿闻言失望得很,转身要走,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这些年常远山和李朝宁都再无交集,此时也是被沈曼和孩子逼得无奈,想着有那么一点点的希望,也想试试的心,才来的。他回想这些年,才是叹息。

这叹息当中,包含了多少东西,别人可能不能知道。

宝儿站在他的背后,却只觉寒风刺骨。

她握住了拳头,扬声叫住了紫玉:“我娘呢,她去哪里了?”

紫玉哪里知道她的心,也只当她是无意问的,急忙回道:“夫人去了东院,听说是莲池公子受了伤,请她过去给看了。”

顾莲池受伤了?

宝儿眨巴着眼睛,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顾莲池这是剿匪受伤了?”

紫玉朝着她走了过来:“好像碰到手筋了我也没太听清,不是剿匪伤的,喜童说莲池公子回来时候还好着呢,谁知道回到燕京之后哪个不长眼的给他伤着了!”

林宝铮:“…”

第八十一章

少年垂着的胳膊上,包着厚厚的药布。

李朝宁在旁收拾着药箱,她动作利落,很快就收拾好了。

顾莲池赤着右臂,伸手去拽自己的袖子,女人回眸看见了,只是扬了杨眉,随即背起了药箱。他慢条斯理地拉过外衫将自己受伤的手臂遮住,抬眸看着她:“李大夫你知道吗,我是真的很不喜欢你。”

朝宁拿过桌边的药瓶推了他的面前去:“嗯,你爹喜欢我就够了。”

她声音很轻,却是将少年腹中千言万语都噎了回去。

顾莲池磨着牙,别过了脸去,好半晌是气极反笑:“可惜了李大夫,你也太高看我爹了,其实当初我说不许你们成亲不过是随口说的,但是很显然,他更在意我,到现在几个月过去了,还未见你们的喜信,真是可惜呢。”

少年微微地笑,仿佛真的很可惜一样。

李朝宁走了他的面前,定定地盯着他的脸,顾莲池的脸长得更像顾修一些,平时这淡漠的模样也学了个十足十。她抬起手来,当的在他脑门上轻轻弹了一记,见他惊愕模样顿时心情大好,笑了:“哪个说要嫁给你爹了?其实现在这样更符合我心意,没有宅院里的啰嗦事。我也没有高看你爹,我们之间你怎能懂,从来不用情深,三分喜欢,七分合适,刚刚好。”

她言语间尽是笑意,有这么一瞬间,顾莲池仿佛看见了宝儿一样。

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待陆离好,将来,她又会以什么样的心情待他?

少年坐在榻上,木着一张脸,错愕得很:“三分喜欢?我爹位高权重,燕京的姑娘们都赶着愿意给他做填房,李大夫口中的七分合适说的难不成就因为他位高权重?”

李朝宁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笑笑:“也许吧,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盈满则亏,三分足够。”

话音刚落,男人推门而入,后面跟着端着水盆的喜童,一脸苦色。

很显然,顾修是听见了朝宁的话的,进门便大步走了过来:“盈满则亏?什么时候起李大夫也说起禅语了?”

朝宁不以为意,嘱咐了下喜童各种伤药应该如何使用,背着药箱就往外走。

顾修不顾别人在场,回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蓦然抬眸:“三分?”

女人挣脱不开,无奈地妥协:“当然不止。”

她口气当中的敷衍要多敷衍就有多敷衍,可男人还是比较满意地放开了她:“先别回去,我送你。”

朝宁点点头,回身坐了一边去。

顾修目光沉沉,随即转过来看着少年,便已经皱起了眉头:“到底是怎么回事?才回燕京就与人结怨?幸好这刀伤并不深,要是伤到筋了,难不成还废一条手臂不成?”

顾莲池和他唱反调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起初得知他已经提前回到了燕京了,他就命人去寻,可惜这孩子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大夫,他手臂上全是血,竟然是受了伤了!

问了他几次,可他就是不肯说谁伤的。

这一次也不例外,少年别过脸去,看见李朝宁站在铜镜面前,她对着镜子整理着自己药箱的带子,然而亲爹才和他说着话,不过片刻就望着她了,眉眼间竟有柔意,真是令人生恼。

正要穿上这半边衣衫,窗外脚步声顿起,林宝铮向丫鬟问路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很快少女就在外敲门,喜童给她开了门,她一下跳了进来,左右环顾看见朝宁才松了口气:“娘,快回去看看吧,常远山来啦!”

她是万万说不出爹那个字眼的,从来直呼其名。

李朝宁怔了一下,随即往外走去:“他来干什么?”

宝儿是一口气跑过来的,胸口还微微起伏:“应该是他家那孩子…”

话未说完,女人已经走过她的身边了:“我知道了,你先别回去,省得见面尴尬。”

顾修皱眉,随即跟在了她的后面:“我去看看。”

喜童还抓着顾莲池的袖子,示意他伸着胳膊,少年一抬手臂顿时闷哼一声,余光当中瞥着宝儿果然一脸纠结,慢腾腾走过来了。她穿着公服,腰间还别着长剑,明明是个小姑娘,此时戴着帽子动作间全是利落劲。进了燕京城,他眼底的她有过老成有过狡黠有过孩子气,此时烛光下的少女,却又是一番模样。

他胸腔当中的那点恼顿时消散个干干净净,这个小呆子,竟然送上门来,顾莲池当即对喜童使了个眼色,给人撵出去了。

林宝铮站了他的面前,看着他缠着药补布的手臂,有点局促:“我不知道是你,也不是故意的。”

少年心中一动,故意垂了手臂,皱着眉头:“放心,我不会对别人说的。”

她单手摩挲着剑柄,也有点不满:“你为什么躲我后面突然出手打我?”

不提这个还好些,顾莲池挑眉:“我非常确定,当时我说了是我。”

光说是我,她怎么能知道是谁?

不过,他向来都爱无理取闹,林宝铮目光浅浅:“下次别和我玩笑了,伤到就不好了。”

还用下次?

顾莲池漆黑的眸子当中,都是揶揄:“你放心,我手筋断了是我活该,我是不会怪你的。”

说着肩头一动,半披着的衣衫就掉下了肩头,少年光裸的肩头顿时呈现在林宝铮的眼前,她定定看着他裸着的这半边,傻眼之际看见他艰难地单手去拽掉落的衣衫,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立即帮忙将他衣衫都拉了起来。

少女倾身向前,握着他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胳膊穿衣。

她十四了,身形初长成,虽然身穿暗色的公服,但是微微隆起的前胸,还是能看见的。

更要命的是,她指尖上似有薄茧,明明是她扶着他,动作还略有粗·鲁,但是她漆黑的眸子当中,似乎有无底深渊,吸引着,只让他避不开目光。

林宝铮一直看着他,起初,少年的脸上,原本还脸色如常,可不等衣衫全然穿好了,他耳根竟是热了起来。

顾莲池抿唇:“不许看我。”

他眸若星辰,怎么看怎么好看,少女浑然不觉:“为什么呀?”

少年左臂一伸,一把扣在了她的后脑,抵住了她的额头上面:“怎么?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从前那个提议不错了?”

从前的,什么提议?

他呼吸似乎有点乱,林宝铮轻轻一挣,就站直了身体,低头看着坐在榻上的少年:“你说什么?”

顾莲池下榻,赤脚站在地毯上面。

他比她高一头还多,一垂眸又见她扬起的脸,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