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莲池却像是没瞧见她一样。

她恼得不轻,一跺脚领着一行人鱼贯而出,气呼呼走了。

凤栖回眸瞥着宝儿,见她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也是转头就走。

昨天晚上雪下得不大,白天时候小厮早就收拾一边去了,脚下踩着的都是青砖石路,顾宝铮走到顾莲池的面前,顿足:“你怎么了?”

顾莲池尽量让自己站直了,只低眸看着她:“不是你让我来接你?”

她诧异地看着他:“我什么时候让你来接我了?我在表哥家住得好好的,还说要一起过年呢!我可没想回去,一点也没想。”

宝儿一本正经地睁眼说瞎话,伸手摸了摸鼻尖。

看着她口是心非的模样,他苍白的脸上,竟隐隐露出了一丁点的笑意来:“是我来晚了?”

这句话有点耳熟,宝儿本能点头:“嗯哼,是晚了。”

喜童在旁,急得不行了:“宝姑娘,我们公子…我们公子站不了多一会儿,劝着他些,马车随后就到。”

是了,李静说他挨了打。

她抬眼瞧着他的脸色,的确很差。

再上前,就快站在他眼皮子底下了:“你爹又打你了?因为什么?”

她一点和他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径自切入主题。顾莲池却也不恼,此时茫茫雪色当中,喜童亦或是院子里假装看风景的紫玉,他都似看不见一样,天地之间,只剩面前这个姑娘,这些年来一如既往地呆。

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他的眼前只剩下嬷嬷一个人,然后嬷嬷变成了冰冷的嬷嬷躺在那里一动不能再动,彼时的他连站起来的本事都没有,一起来就摔倒在地。

那时候就是她对着他伸出了手,她还给了他她最爱吃的糖。

那是他最讨厌的味道。

从来都最讨厌的味道,竟然也吃了很多年。

看着她的眼睛,都像掉进了满目星河,看着她勾起的唇角,若隐若现地梨涡,就像掉进了蜜罐子里。

他最最厌恶的甜味,却该死地让人痴迷,并且无论如何也戒不掉。

此时此刻,她的眼睛里眸光微动,竟然都是愤怒:“你爹又打你了?因为什么?”

他直直看着她,直直看着她,怎么看也看不够。

顾宝铮开始皱眉:“说呀,因为什么?因为他想让你和赵小姐好,你不愿意?你连装装样子都不愿意?”

在她的面前,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总是更多惶恐。

晚来一刻都怕别人对她说些该说的不该说的,她耳根子软,极其容易拿起一样东西,也极其容易放下。拿起的时候说喜欢就喜欢,喜欢的时候一心一意,放下的时候也说放下就放下,放下的时候也从不回头。

这就是宝儿,他的宝儿。

挨这顿打,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他放不下。

可这些,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又如何能说出得出口?

兄妹伦理,无解。

宝儿还等着他回话,顾莲池却只看着她叹息:“不是,什么都不是,我没事。”

紫玉在院子里探头探脑地张望着,表哥一直还没有回来,眼前的这个人对她所他没事,她却半点不信。顾宝铮眼角跳了跳,上前一手托住了顾莲池的后腰,冷不防她手下一用力,他眼前一黑一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然而比他更痛的是宝儿的心,顾莲池身上棉衣都没穿,只一层单衣。

她这一按一下,掌心竟然晕染了些血迹。

可想而知,他背上的伤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宝儿怔怔看着自己的掌心,眼里已然冒出火来:“为什么,为什么?你爹为什么又打你,你都这样还跑这来干什么!”

她愤怒不已,真是难以想象,伤成这样的一个人,是怎么走过来的。

顾莲池不以为意,看着她也觉不出冷,也觉不出疼:“来的路上我一直想,想告诉你一件事,但是现在又不想说了。”

说完一头朝着她栽了过来!

现在谁还听他说什么废话,顾宝铮一把接住他怒目以对:“先回去再说!”

说着也顾不上车还未到,背对着他这就抓起了他的两条胳膊,手上一个用力就将人背在身后。顾莲池比她要高一头,她空有一身力气,却不像小时候那样容易背起了。

不过,她是谁,一切都可以用蛮力解决。

顾宝铮双手紧紧扳住他的腿,拖着他的两只脚在地上,飞快地走了起来:“顾莲池你每次都这样,有什么事你就好好和大叔说,他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有什么事不能商量的呢!”

喜童和紫玉急着跟在后面,可两个人谁也帮不上忙,只得小跑跟紧了。

顾莲池的意识时有时无,等到察觉在她背上的时候,非但没有挣扎下去,还伸手搂住了她的颈子。

宝儿还在劝他,边走边说:“什么事不要放在心里…你就直接告诉他,不要让他误会你…从来爹娘都是最疼孩子的,我娘…呼我娘也打过我,但是…但是她心疼我我知道…你又怎么着了…呼大叔一定气得不轻…不过再怎么生气也不该这么抽你太过分了!”

她脚步从一开始的快,逐渐平稳下来。

顾莲池的后背被冷风一扫,火辣辣地疼。

街上也有过往的行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们,他知道。

可现在还什么事都没有,倘若真是兄妹乱2伦,再有什么样的目光看着他和宝儿,那可想而知。

昏昏沉沉间,顾莲池叫了她一声:“宝儿?”

宝儿下意识应着他,脚步略缓:“嗯?”

他的声音轻得很,几乎都快听不见了,她只得停下来,回头来听。

顾莲池道:“自古以来,都说什么女子不如男,就连我爹起初见了你娘时候,他口中说着河东义鲍仙姑,心里也是瞧她不起,后来李大夫屡次出其不意,到底是令他折服在心,这也是他愿意让你去营地的一个原因之一。”

他停了一下,慢慢道:“我从前怎么取笑你的还记着吧,千万别做那些自古以来的女人都会做的那些事,早早嫁人生子早早将自己系在后院里,答应我。”

郡王府的马车就在眼前了,喜童欢呼起来。

宝儿看着马车由远至近,觉得有点不能呼吸了:“答应你什么?”

就像是生怕绕了弯她听不懂一样,顾莲池在她耳边又说了一遍:“不要早早嫁人,过完年和我去营地,建功立业也强过现在。”

说完力气渐失,整个人了无生息了。

他滚烫的额头就贴了她的后颈上,烫得她浑身都疼了起来~

第一百五十章

马车到了眼前,可顾莲池后背有伤,如何能躺得下,车上也没备着软褥,顾宝铮背住了顾莲池,一路跑到了郡王府。她在喜童的帮忙下将人放下,随即顾不得一身的汗,径自出了他的屋子。

李厚正在郡王府,听闻顾莲池倒下急忙过来查看。

他正和她走个顶头,见她一脸怒容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你干什么去?”

宝儿轻易一甩就很轻易地甩开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院子当中,白雪皑皑。

雪地里只有纷乱的脚印,竟然连个扫雪的都没有。

空中暖阳懒懒挂在头顶,可她感觉不到一点温暖,那一身的汗,北风一吹透心的凉。

顾宝铮踩在雪地里,听着脚底白雪咯吱咯吱地响,快步进了前院。

顾修果然在自己房中,问了小厮,她快步站在了门前,上前咣咣敲门。

男人亲自来开房门,屋内竟然只有他一个人在。

宝儿进门反手关上了门,紧随在他的身后,怒意难平:“大叔,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口气冲得很,顾修也不以为意,走到桌边坐了下来:“说。”

宝儿先行礼,后抬眸:“大叔为什么把顾莲池打成那样?他纵然有千错万错,现在也不是孩子了,您总是怪他,可从小也未曾真正问过他,问他想要什么,问他想干什么,问他您能帮她些什么?就是任其随意乖张,稍有差池就打,可怜顾莲池这么多年连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都没有,他得多难过才能那样跑到我那去大叔知道吗?”

她情绪激动,难免声调高了点。

顾修的桌子上面,放着笔墨,他才拿起笔来,淡然地瞥着她:“你回来就是想和我说这件事?”

宝儿点头,毫不遮掩自己的愤怒:“是,我想问问大叔你到底因为什么,把他打成那样!”、顾修目光沉沉:“他没对你说因为什么挨打吗?”

她不知道他为何用那样的深沉的目光看着自己,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这件事一定和她有关:“没有。”

顾修嗯了声,总算扯了扯唇:“等他愿意告诉你的时候,你问他就好,为人父,大叔何尝愿意那般待他,不过是他做了天理不容的事而已。”

宝儿怔住,也实在不能想到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

她怔怔站在他的面前,心底隐隐生出了些不明的情绪来。

说不清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但凡能有的关系,也无非是与爹娘有关,她见他低头又去蘸墨了,情急之下一把伸手把墨遮住了:“大叔为什么不能告诉我,顾莲池他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是和我爹有关吗?难道大叔瞧见我爹偷偷尾随我娘走了,迁怒于我?”

也不怪她想岔了去。

这一段时间,郡王府和她之间,似乎隔了千山万水。

顾修为了分开她们两个人,也故意让她一直住在李厚家里。

李厚和他虽然没有言明,但都,默契地在做一件事,那就是暂时让他们不得相见。

顾莲池被禁足了一段时间,因为宝儿和李静失踪才又出府,等顾修闻讯赶到时候,他抱着宝儿,用斗篷遮着她的脸,整个人都圈在怀里,不等上车就被他拦了下来。

他拒婚也就罢了,像是自己年轻时候一样,不愿儿子像自己一样稀里糊涂地过,婚事可以暂缓。但是他那样的念头,可万万不能纵容,否则如何能对得起远在南边的李朝宁!

如今莲池已然妥协,只要在宝儿的婚事上多下了心思,他心当死。

只不知道,宝儿这孩子怎么以为他迁怒于她了。

顾修笔尖的墨水,一滴落在了她的手背上,当即晕染了一点黑,他叹气,随即放下了笔:“如果可以的话,大叔何尝不想就此扔下一堆烂摊子,跟着你娘去南方呢,但是我不能。”

他这么说的话,是果然知道了林十三的所作所为。

宝儿缩手,看着自己手背上的一点墨,怔怔出神:“什么能,什么不能,大叔心中还有别的而已,我爹别的可以放下,而大叔不能,如此罢了。”

万万没有想到,这姑娘一语中的。

顾修扬眉,却也轻轻勾唇,也不否认:“我也是没能想到,十三竟然傻到这般地步。他那是为了让你娘和我安心嫁娶,也是为了让你安心才弄出个有妻有女的假象,若非如此,我兄弟之间死局。”

说着,他也疑惑地看着她:“我也以为,你若知道了真相,会尾随而去,却没想到会这般冷静。”

那些天,可在李家附近派了不少人看着她,她不知道而已。

宝儿扬着脸:“我不能枉费我娘苦心,倘若我娘不能回来,她也死得其所成就李家成就她自己一世英明,倘若我爹不能回来,愿求大叔把我名姓更改回来,我叫林宝铮,好能为我爹送终。”

顾修闻言皱眉,脸已经沉了下来:“胡说什么,不会有事。”

她忙低头:“但愿如此。”

他见这姑娘眉眼间全是淡然,也不得不佩服朝宁平日教导,当真是什么事情都想得开,略是沉吟片刻,他在桌子里侧又拿过来两卷画轴,推了她的面前,让她看:“别胡思乱想,你哥哥他一时糊涂,挨了打现也好了,这些天都他闹腾的,也没顾得上去接你,如今过年了,就别走了,咱一家人一起过个年。你娘的身边,有你爹跟着才好,两个人都会回来的。”

他这番话可谓是语重心长,宝儿知道自己问下去也问不出个什么,这就打开了画轴。

原本以为还是她送过来的那两三卷,不想打开一看傻眼了。

卷轴上的确也是人像,只不过是由女的变成了男的。

宝儿:“…”

她有点懵,不会还是仔细看了看:“这些是什么人?”

顾修凉凉一眼:“最近不知兴了什么风,总有些人想打郡王府的主意,给你和莲池介绍了不少公子闺秀,你先看着,有中意的就留意着,没有就算了。”

的确是,不知道谁这么闲,还操心她和顾莲池的婚事。

她捧着卷轴认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两眼,重新放回了桌面上,正色道:“嗯,我看了,没有中意的。”

顾修也不以为意,随手卷了放了一边去。

宝儿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才发现自己被他带跑偏了:“大叔,不要再打顾莲池了,他会很伤心很伤心,他从小就孤苦,你当更心疼他。”

顾修嗯了声,算是回答。

此时虽然不知道什么事能让顾修大动肝火,但是也消除了疑虑,他和爹娘之间的感情都太复杂,她也不愿多想,只不过想到她那个爹爹,不由得心疼他。

她想了想,又道:“大叔,能不能现在就把我改回林家姓去,我想叫林宝铮。”

顾修脸若冰霜,此时已然淡漠至极:“除非你娘改嫁于他,在我活着的时候绝无可能。”

这话听着十分恶毒,却是他对他自己的定位。

他此生便是李朝宁的夫君,若非死,绝无更改的可能。

宝儿还小,对于感情都处于半知半解的状态,自然也理解不了他的心情,这父子之间的事情劝也劝了,说也说了,她也无能为力,只得退了出来。

紫玉寻了她大半个园子了,找了前院来又不敢问,就站在园子口处来回张望。

宝儿走了院子里,左右环顾。

郡王府到处都是冰冷山石,到了冬天更显萧条,尤其她娘走了以后,她越来越觉得孤寂得很,边走边是踢着脚边的雪。紫玉连忙迎了上来,挽起了她的手臂:“小姐,现在怎么办?是搬回来呢,还是不搬回来?二呆和小狐狸还在表公子家里。”

宝儿心中郁结难消:“不回,我去看看顾莲池,看一眼就走。”

说着加快了脚步。

李厚还在顾莲池的屋里,此时他后背上的药布已经渗透了血,他连着皮肉都拆了下来,喜童都不忍直视,顾莲池也早已痛醒,趴在软枕当中一动不动,背后当真是血肉模糊。

李厚还在他背后慢慢擦拭着血水,尽管很轻但也连着皮肉:“真不该管你。”

顾莲池动也不动:“多谢表哥。”

李厚拧着眉头,不由叹息:“就那么喜欢吗?”

他勾唇:“嗯。”

李厚虽然心中也疼惜他,但是毕竟更在意宝儿,当即告诫道:“此事万万不能让宝儿知道,你若勾得她动了心,可叫世人笑话,容不得。既然已经答应了姑父,那么宝儿婚事你不可插手,由得她去,日后她嫁了人,你也就慢慢断绝了这份心了,这样对你们都好,知道吗?”

顾莲池也未犹豫,应承下来:“嗯。”

李厚心下稍安,门口的喜童对着里面叫了一声:“嘘…她过来了!”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不消片刻,宝儿带着北风从外面推门而入,紫玉守在门口和喜童互相用眼神传着话。李厚回头瞥着宝儿,不叫她上前:“别过来,血肉一片的。”

这个本来说看一眼就走的人,才不管那个,提着裙摆大步走了过来:“我看看。”

说着不顾李厚的阻拦站在了床前,她真的只看了一眼。

看了一眼就红了眼圈。

紫玉在门口直催着她:“小姐,咱们回吧,小狐狸该喂得过了~”

顾宝铮仿若未闻,只一巴掌呼在顾莲池的后脑上:“你说你到底干了什么叫你爹打成这样啊!”

李厚连忙抓着她的胳膊给她推开了些:“别问了,都过去了~”

说着给她拽到一边,故意当着顾莲池的面问道:“姑父可给你看了画像了?有中意的吗?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别去营地了,在家里穿漂漂亮亮的,日日金银珠钗寻个如意郎君,沈江沅走了,再找个就是了。”

宝儿奇怪地瞥着他,连在顾修的敷衍都没有了,是断然拒绝:“不,过完年我就走,或不能建功立业,但也能尽我一点绵薄之力守卫河山!”

李厚:“…”

背后一声轻笑,闷哼声响起。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只见床上才像死鱼一动不动的顾莲池,肩头耸动,整张脸都埋在了软枕当中,完全看不见他脸色。喜童听见了响动,心疼自家公子,连忙扑身过来了:“怎么怎么了,大公子你怎么了?”

宝儿也侧目,皱着小脸蹲了床边,用手指戳着顾莲池赤着的胳膊:“怎么了?很疼吗?”

这很不合时宜,可李厚竟觉心神俱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顾莲池平复了片刻,才是转过脸来。

他眉眼间的笑意还未全褪去,只看着宝儿薄唇微动:“嗯,疼。”

第一百五十一章

李厚收拾药箱的时候,顾宝铮就在旁边眨着眼睛看着他。

他仿佛没看见她一样,慢慢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桌子上带血的药布将桌面染红,她目光打着转,期期艾艾地就在旁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紫玉一直靠在门口,催了两三次之后也不催了。

李厚药箱往身上一背,故意瞥着宝儿:“走吧,天色不早了。”

顾宝铮嘿嘿一笑,对着他直作揖:“表哥慢走不送,我过两日再去表哥家给表哥表嫂拜年!”

他嗤笑一声,也不以为意:“好吧,那你过完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