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容带着凄楚和不甘,双手索性扯住了冷无情的袖子。

冷无情就这么站立着,也不去安慰她,只是让她发泄。许久之后,五十郎重新镇定下来,冷静地问道:“我还有多久?”

她不再抱有希望,只是希望能有足够的时间安排那些未做的事情。

“一年,如果你情绪波动不要那么大。”冷无情皱皱眉,随即笑道,“也不是那么绝望,本宫主说不定一年不到,就解了你的毒。”

五十郎置若罔闻,嘴里嘀喃咕咕,反复自言自语。

“只是一年,如何舍得?”她抬起头,满眼眶的泪水,含而不滴,“我和他,难道只有一年的缘分?”

冷无情不语,面上表情复杂多变。

其实没有一年,因为那个可以称之为哥哥的人,早已经被自己手下的教众给推下了悬崖。

他不敢说出来,第一次明白了“担忧”这个词,五十郎于他,有着太多的不一般,无数次的不经意的举止,让他不禁从她的身上,本能地寻找家人的感觉。

只是这种感觉刚刚有了萌芽,便要失去,就好比千辛万苦盼来了希望,却发现这个希望背后隐藏着更大的失望。不如没有希望。

他的眼渐渐地深沉起来,握在袖子里的手,放了又松,松了又放,一直在犹犹豫豫中。

“就算一年又何妨?”五十郎突然想开,眨了下大眼,泪凝于睫,露出个苍白兮兮的笑容,很是虚弱,“我要用一年的时间,活出一辈子的精彩。”

她好像立刻被注入了生命力,整张脸都有了不同。

冷无情那双想要探出发力的手,终于渐渐地又握成了拳。既然这样,那便成全她的快乐吧。

越靠近金陵城,越是繁华。

五十郎甚至换上了一套很喜气的桃红色裙子,衬得她喜气洋洋,一派欢欣。

“还有几天,我便可以看到我家的无双了。”她喜滋滋地转圈,裙摆像朵盛开的花朵,如果不是她的脸过于苍白,真是让人觉得,她是从九天之外飞来的小仙女。

“嗯。”冷无情默默无言,这两天,他的笑容很是稀少,惹得身后一拨教众心里忐忑,很是不安。

“在这之前,我们必须去一个地方。”冷无情眯眼,暗自沉思,“都说武林第一门的蜀客蜀大先生,每年必会招一个门人,我们便去梅花山外,第一门碰碰运气。”

“哎?”五十郎转身,好奇地问道,“难懂啊你要拜他为师?”他们处的日子不多,但是五十郎却已经了解,冷无情这家伙,绝对是自负得要命,像这种拜师的玩意,他绝对是不屑的。

果然,他微微一笑,否决道:“不是我。”

五十郎挑眉,示意他往下说。

“是你。”他含笑而立,“拜师的人,将会是你,五十郎。”

“为什么?”

“因为,他有块很名贵的玉佩,”冷无情转眸,继而皱眉,道:“配之可以压抑世上一切的毒。”

五十郎恍然大悟,欣喜之色跃然在脸上。

“你不要高兴得太早,蜀大先生收徒,很是苛刻,每年只得一名,琴棋书画,必须样样精通。”

他这么一说,五十郎的脸立刻又垮下来,她的一切情绪都显露在脸上,旁人一看,就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冷无情好笑,转了转手里的洒金扇,摁在胸前,一派潇洒之态,傲然道:“有本宫主在,便没有过不去的坎。”

他说得很是自信,引得五十郎也激情澎湃起来。

“小叔子,你真是好样的。”她一澎湃,就会语无伦次,“不枉嫂嫂疼你一场,你若帮我入了蜀客的门,我便天天给你做那个珍珠翡翠白玉汤。”

她这么一语无伦次,连带着冷无情在内的广大教众都黑了脸。

从此,一路无言。

梅花山后,有一处僻静之所。高瓦大方,门楣是朱红色的,悬着一只青翠欲滴的竹风铃,风一吹过,就发出轻轻的敲木声。

门楣之上有块大大的牌匾,黑底金字,龙飞凤舞地写着:第一门。

五十郎一群人到的时候,门口已经聚起了一批人。穿着不同的衣服,说着不同的方言,叽里呱啦的,吵成一片。

“怎么会这么吵?”五十郎今日特地换了个比较素净的衣服,淡淡的青色衣服上,绣着几朵含苞未放的荷花。她的脸这几日越发白净,给素衣一衬,那双大大的眸子,就黑得惊人,带着灵动之气。

“都是来参加门人竞选的。”冷无情笑眯眯地回答,缓缓举起一只手来,身后的黑衣教众立刻蓄势待发。

“你要干什么?”五十郎警觉,很是正义凛然,一把捉住他即将挥下的手,“不许伤人,我就算选不上,也不许你伤人。”

冷无情眼眸冷冷,看着她,嘴角一抹笑,淡淡的道:“你不想解毒了,你不想要玉佩了?”

“也不需要你帮忙!”五十郎大怒,指着还在吐沫横飞的其他参选人员,道,“你看看,他们一副歪瓜劣枣,比得上本小姐!”

她这么一说,冷无情立刻缩起手来,笑着看过来:“可是,他们再不堪,也比你强十倍,”他顿了顿,“因为他们都有内力。”

该死,居然忘记这一茬。

五十郎的正义感立刻烟消云散,闭眼道:“撒吧,无情小公子。你动手吧,尽管撒,撤到你爽为止,我就当统统看不见。”

冷无情撇嘴,双手抱臂,却不再动作。

五十郎讨了个大没趣,只得恹恹地转过身来。

唧唧喳喳间,第一门的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走出来一个长身玉立的儒生,斯斯文文地向大家一揖道:”我们蜀大先生说了,请各位先行入庄,稍作休息,明日午时,开始第一轮的筛选。“

他一说完,便旁若无人地先行离去,完全不像个招待客人的主人家。

大家都愣了愣,随即一窝蜂地跟着挤进门去。

五十郎跟在最后面,被旁边的人狠狠地挤了下,一个踉跄就要往地上摔去。

横来一只手,修长洁净,托起她的肘,助她稳住了身形。

五十郎感激地看过去,一下子愣住,惊讶道:“段水仙?”

“不错,是我。”他依然一副妖媚样,穿着淡蓝的绸缎衣服,上面怒放着一朵桃红的牡丹,双玉剑儿,带着翠绿的穗,从他的腰侧垂下,“五十妹妹,莫非忘记了我这个未婚的夫婿。”

五十郎被他抓住双肘,很是不爽,于是严肃地看他,并不回答他的调笑,只是正色道:“段公子,你的头发蓬乱了。”

她这么--说,段水仙立刻惊呼一声,松开托住五十郎的双手,从腰侧拉出一面铜镜,左顾右盼地照了起来。

“他又是哪个?”看见五十郎一路小溜跟了上来,冷无情淡淡问道。

“他是不相干的。”五十郎自动屏蔽段水仙的身份,来个死不认账,“他对男人,有着某些程度上的狂热。”

冷无情嘴角一抽,面色果然一凛,不愿再回头看去,脚步频繁,快走几步,白色的袍子随着他的脚步,上下摆动,很是飘逸。

“居然,这里藏着这么一个举止风雅的人,”段水仙收起铜镜,重新燃起了斗志,握拳自语,“我一定要风雅过他,”他久久地凝视冷无情的方向,摸着下巴,又自言自语困惑道,“我难道以前见过此人,这么风雅的人,不可能没有印象?怎么看来有这么一点的熟悉。l"

他皱眉思考,一会儿拍拍袍子,一会儿理理头发,为了显得鹤立鸡群,独树一帜,他照例走在了最后。

遇到捧着食盒的丫头,不忘记撩袍,踮脚回旋一圈,果然看见丫头面红耳赤地摔掉了食盒。

走在他前头的五十郎闻声,稍稍回头,看到正在回旋抛媚眼骚包的段水仙,立刻无言。

冷无情也跟着回头,恰巧看见段水仙妖媚地斜睨过来,满眸子的澎湃之情,不禁打了个大大的寒战,怒道:“早晚剜了他的眼睛。”一面怒,一面狠狠地折下一朵大朵的月季,尽数揉碎。

远远地看见冷无情视来,段水仙倒是很是开心,大有遇到劲敌之感。心口一乐,撩袍很是风雅地踱了两步,也采下月季一朵,对着远远的五十郎和冷无情吟诗道:海棠昨夜初着雨,点点轻盈娇欲语,佳人晓起出兰房,折来对镜比红妆。

他本来是要自己念诗一首,无奈时间匆匆,实在扯不出锦绣的词语,索性拿了当年唐伯虎的《妒花诗》,风雅一番。

折来对镜比红妆?!!

冷无情甩下手里的月季梗,立刻暴走,“哐”的一下抽出鸳鸯刀,就要迎上去。

段水仙眨了眨眼睛,看见冷无情怒容满面,手举鸳鸯刀,无意识地举起手中月季贴近脸庞,眸光流转,接着念道:“问郎:花好奴颜好……”他这么一比,当真是娇羞无比。

他的那句郎,缠绵悱恻,叫得冷无情好一阵恶心。小风一阵,冷无情彻底石化,嘴角抽搐,再也不能保持含笑的淡定。

“你为什么不劈下去?”去住所地的路上,五十郎忍不住问道。

冷无情恼怒成羞,回眸冷笑道:“因为要是这里出了命案,我该拿什么给你镇毒。”他忍啊忍,忍得差点胃胀气,若不是眼前的这个白痴女人,白己早就飞刀一副,把那个乱抛媚眼的骚包男给拿下了。

“噢!”五十郎乖巧地闭嘴,实在不敢再惹暴怒中的冷无情。

“明天的第一试是琴,你本来没有什么功底,我让宫里拨琴的好手,顶了你上去。”

五十郎点头,道:“那么我便可以休息?”

冷无情咬牙微笑,道:“不,你要了解整个赛事的发展。”

五十郎只能点头。

晚间的时候,冷无情便去命人召来拨琴的高手,那是一个黑瘦的中年男子,见到冷无情,头也不敢抬,匍匐着趴了下去。

“少宫主……”他的声音打着战,说不出来的可怜。

“起来吧,”冷无情慵懒地半瘫在太师椅上,笑眯眯地看来,“明日,你便替了五十郎去参加拨琴的比试,若是输了,就不要来见我了。”

他这么一说,刚刚站起来的男子,立刻又跪了下去,痛哭流涕地举起手来,道:“少宫主,请您给小的一个痛快吧,您前几日不是让我削了手指!”

啊?岂有此理,居然敢在关键时刻削指!冷无情瞪眼,很是惊讶:“有吗?这几日我一直修身养性,慈悲为怀,怎么会削你的手指?”他怒极反笑,阴森森道,“再说,我从来不削小物件,要削的都是大件。”

他这么一说,地上的黑衣男子立刻眼睛一翻,一口气透不上来,昏死过去。

五十郎站在他的身后,忍不住翻白眼,提醒道:“他便是那日被你沾了菜汤的人……”

冷无情一脸的恍然大悟,转过头来,和五十郎对视,怒道:“果然沾上你,就没有好事。”

他这算是迁怒,五十郎无言,摊手道:“那如今如何?”

冷无情更加恼怒,拍桌子冷笑道:“难道要本宫主亲自上场帮你抚琴一曲?”他居然还真的皱眉认真地考虑了一下,然后摇头道:“本宫主只会吹口哨、拉二胡,恐怕帮不上你。”

五十郎哭笑不得,回道:“我自己来吧,我小的时候,也学过一些很古典的曲子。”

冷无情大喜,点头称赞道:“果然是才貌双全的五十郎,不错不错。”

五十郎顺嘴溜须,也称赞道:“你也是英俊潇洒,文武双全。”

两人对视,一下子沉默下来。许久,冷无情幽幽道:“果然我们冷家都是精英荟萃,人才辈出。”

五十郎点头,正色道:“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无情小叔,这就是宿命啊……”

默,站在门口待命的教众,彻底无言。

第一场比试安排在竹林之中。

长长的连廊从空中凌空搭起,突出来的一块,无遮无拦,那上面便放着一把古琴,所有比试的人,都需不运内力地坐在那块无遮无拦的木板之上,弹琴比试。

鲁地的两位是第一个上去的。

那个台子建得委实太高,突出来的木板又是太薄,那两个彪形大汉往上面一坐,木头就一颤一颤地抖动。

还没有开始抚琴,就有一个痛哭流涕的大叫:“老子不干了……”

他的声音本来就粗犷,带着惊恐,传出去很远,将台下的众人都弄得忐忑不安,一下子便有许多人推出了比试。

五十郎百无聊赖地坐在竹林前的草地上,盘着腿,听台上不时传来颤抖的琴音。太阳一照,昏昏欲睡。

“你要弹的是什么古曲?”冷无情探过头来悄悄地问。

五十郎正色,很是严肃道:“是一首很高深的曲子。”

冷无情又问:“什么曲名?”

“《十八摸》。”

长久的沉默之后,冷无情缓缓地从袖笼里掏出绢帕一块,慢条斯理的撕成团,揉在掌心。

“你这是做什么?”五十郎好奇地问道。

冷无情面色严肃,答道:“保命的方法。”

这下,轮到五十郎沉默不语。

人来人往,最后,上台奏琴,变成了你推我让的事情,因为那块突出的木板,已经有了道浅浅的皱纹。

怪就怪,江湖有名的兰香公子,居然是个体重过双百的胖子。他一屁股下去,那块木头,就直接弹了又弹,结果好好一首《凤求凰》,给他弹成了飞天跳跃曲。

“两百五十号,段水仙。”报数的门生,已经有气无力。

每每有公子惧高,从高空摔下,慌得忘记了施展轻功,他必然飞身过去,如此以往,精力透支。

段大公子今日难得素净,青袍一袭,除了腰间的双白玉剑,竟然没有其他的装饰。

看见冷无情冷冷地看过来,他心头大乐,站在突出的木板上,凌空飞了无数个自认为俊逸无双的媚眼,甩发撩袍,原地轻飘飘地打了个旋才落下。

他的指尖还没有触及琴弦,就听见底下的门生大叫:“犯规,剥夺参赛资格……”

……

段水仙无言,突然想起刚刚凌空三百六十度飞旋,好像稍稍用了点内力,心里越发凄凉。

他哀怨怨索性从高台上掠下,路过冷无情旁边的时候,很是郁闷地瞪视了他一眼,幽深道:“你不要艳羡我的风采,我就算再隐藏自己的美好,也会有人看得出来。有一种人,是不适合低调的。”

冷无情咬牙垂眼,手指甲里蓄起满满黄色的毒药,蓄势待发。

五十郎见状叹气,挥手道:“段公子,你的衣被划了个大窟窿。”她说得倒不假,段水仙飞身下来的时候,为了力求完美,凌空飞旋了好几个圈。虽然他有惧高的旧疾,但是,在众人面前,咬牙硬撑了过来。

落地的时候为了显示自己风流倜傥的形象,头晕眼花地又飞旋了几圈,袍子角钩在竹枝上,拉出好大的口。

段水仙闻言,立刻低头看去,果真好大的窟窿,他提气飞快地掠走,满心念念不忘的是比试。

当然,绝对不是门生的比试,而是同冷无情宫主大人的风雅比试。

最后一个上场的是五十郎。她是唯一一个不运用轻功,自己一步一步爬上去的人。

门帘之后,蜀大先生很是赞赏,叹道:“如此谦逊之人,孺子可教也。”

五十郎爬得非常艰辛,坐稳之后,又喘息了很久,才手脚无力地捧起古琴。

门帘之后的蜀大先生再次感动,捶桌叹息道:“好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你看看,”他转过脸,对着另外的门生道,“她竟然如此温柔地对待古琴,好似情人一样,真是谦逊之人,至情之人啊。”

门生皆默,看着蜀大先生吐沫横飞地澎湃。

草地之上,盘腿坐着的是各位比试的人,包括神色凝重的冷无情。

五十郎深吸了几口气,脑中一片空白,双手成爪状僵直,凝视琴弦许久,仍然想不出那曲调的弹奏方式。时间久了,双爪疲惫,索性破罐子破摔,扯起琴弦,就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敲击。

连敲带爪,声音尖锐刺耳。坐在草地上的冷无情立刻就绿了脸。

门帘之后,蜀大先生一派陶醉,双指屈起,叩击桌面,摇头晃脑地澎湃,激动地赞赏道:“奔放啊……此乃由心而发的古韵。”

那身后的两门生更加沉默,许久之后,齐声叹道:“学生不才,再过百年,也估计奏不出如此玄妙狂野的古韵。”于是,三人都处于一片寂静之中。

五十郎最后一击,山崩地裂,鬼哭狼嚎,徒手敲了下去,错位而动,身下的木板随之断裂,她整个人带着风哨就掉了下去。

紧张过头,她也不忘记死抱古琴。“嗖嗖”往下掉的时候,实在是想寻一个慰籍。

帘后的蜀大先生动容,一个激动,站立起来,击桌长叹:“真乃好琴品,困难之时,宁可自己身陷险境,居然也不忘记古琴。”

他这么一说,前面记录的门生立刻伶俐地在五十郎的名字之下画了个大大的圈。

草地之上,站立着绿着脸的冷无情,双手抱住五十郎,从嘴角处挤出个笑容,道:“五十小嫂嫂的琴音,果真玄妙。”

五十郎傻笑,装傻充愣。

一盏茶之后,主事的门生便来宣布前三甲。

五十张沮丧无比,坐在草地上,便要打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