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众人,汗如雨下,磕头如捣蒜,半个字也不敢吐,一个劲地磕头,生怕一停下,自己就已经身首异处。

“行了,都起来吧,磕得我头疼。”冷无情斜靠在客栈的窗前,双手抱臂,嘴巴撇了一撇,玩世不恭地笑了笑,道:“事情办得如何?”

跪着的一群人都站了起来,间或有银饰互相撞击的声音,叮当叮当,很是悦耳。

“启禀少宫主,那些‘迷人醉’,果然被传播开来,已经有好些武林世家吃了掺杂着‘迷人醉’的糕点。”

“哦?这样?”冷无情摸摸下巴,皱眉道,“是谁传出去的,查到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答他的话。

冷无情微微一笑,并不打算去追究,继续问道:“那么,武林请帖,的确是老宫主发出来的吗?”

“启禀少宫主,的确是老宫主的笔迹。”

冷无情的脸色立刻变得非常之苍白,眸色沉沉,就着五十郎的床铺坐了下去,挨着五十郎,像个小孩子一样,将脸藏在了她的肩臂处。半晌之后,抬起头,继续问道:“那么,我最后那道令,你们可曾收到?那个人该无恙吧?”

这下,站着的一众人,都跪了下去,连呼吸声都能听得到。

冷无情立刻呼地站起,回转过头,直射五十郎,眸子里满满的是震撼,他的脸色,第一次如此的严肃。

五十郎被他盯得害怕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尖,问道:“找什么人,关于我吗?”

冷无情猛地震了震,回过神来,勉强一笑,道:“没有,怎么会跟你这么个小虾米有关。”

他虽然在笑,神情却委靡下去。脸上的表情像是陷入绝大的失望之中去,又像是失去了唯一可抓的东西,满是无措之感。

“好了,都下去,我不召集你们,不许出来。”

他疲倦地挥手,那一屋子的人很快便闪入夜色,彻底隐去了身影。

“五十郎,你失去过至亲吗?”冷无情的眸子闪闪烁烁,不去对视五十郎,“我是说,你失去过最重视的人吗?”

五十郎茫然地摇头,从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为什么这么问我?”她偏过头去反问。

冷无情立刻大笑,拍拍她的头道:“我只不过想看看你伤心的样子,你这么没心没肺的,不知道伤心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会笑,努力地笑。”五十郎很正地答他。

冷无情一下子愣住,皱眉问道:“会笑?”

“是,伤心的时候,要欢笑,失去了至亲之人,也要欢笑。”五十郎正色道:“因为若是你哭了,他便离不了你,无法往生。”

冷无情面色很是复杂,涩涩一笑道:“你的论调很是有趣,我喜欢。”

五十郎强压下心里的躁动,又一次问道:“为什么会问起我这个?”

冷无情微微一笑,很是温和的样子,皱眉困惑道:“我刚刚得到父亲归西的噩耗,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想从你这里讨点经验。”

真是个神经病,五十郎怒目,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好奇道:“你和无双不是一个父亲?”

冷无情冷笑,答她:“不,同父。”

那就奇怪了,照理说,冷老庄主,死在了二十年前,五十郎很是困惑,抬头又看了看冷无情,问道:“那么二十年前过世的不是冷老庄主?”

冷无情含笑,颔首道:“是冷老庄主,”他顿了顿,又道:“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不必纠结这些陈年往事。”

他一句话,便将五十郎的问题都堵了回去。五十郎只得闷闷地躺下,脑海里转的却都是刚刚的问题。

难得她辗转反侧,一夜无眠,足足破了她沾床便睡的好记录。

“五十姑娘,请往这里走。”大清早的,店小二就哈着腰,一脸的献媚,五十郎跟在他的后面,不停地打哈欠。

眼光触及临窗口的那桌菜时,顿时僵化。

她嘴角抽搐,眼光扫过大堂的其他人,发现,用食的众人都是一副胆战心惊状,吃东西,连大力嗅气也不敢。

“五十郎,用餐。”冷无情笑眯眯地靠坐在凳子之上,像没有骨头一样懒洋洋。

“不不不,这么丰盛,我承担不起。”五十郎的嘴角抽动得更加频繁,那一桌子红红绿绿,让她实在倒足了胃口。

“小嫂嫂,哪有这么客气。”冷无情带着一丝丝慵懒的笑,随手夹起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虫,就丢在了五十郎面前的碗里。

五十郎看着碗里蠕动的大虫,张口结舌。

那条虫顺着碗一路蜿蜒而下,走过的地方,留下一条长长的白沫,五十郎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脱下脚上一只鞋,“啪”的一声,就甩了上去。

冷无情看见她徒手格斗大虫,嘴角不禁抽了抽。

“原来,你喜欢拍扁了吃。”冷无情笑眯眯的,又夹来一筷子硬壳虫,生生地用内力震碎,放在了她的碗里,百般温柔状,道:“吃吧,吃饱了好上路。”

五十郎怒起,举起筷子,索性将虫捣得更烂。

“你不爱吃?”冷无情皱眉,伸手掰下蝗虫的一只大腿,很是殷勤地递过来,道:“那便吃只大腿,比鸡腿美味。”

五十郎彻底崩溃,伸筷夹菜,一直夹到满满一碗色彩斑斓,然后,缓缓站起,一下子都扣在了冷无情的头上,怒道:“你这么爱吃,就多吃一些。”

说来也怪,那些虫子掉落在冷无情的头上,立刻自行弹开,有几只躲散不开的,立刻僵化成了尸体。

冷无情并不恼怒,捶桌大笑,指着满桌的虫蚁,对身后毕恭毕敬的黑衣教众道:“都收了吧,换些正常的食品。”立刻便有人上前端走了那些尚在蠕动的虫蚁,五十郎满脸恶心之态,双手捂嘴,就差吐出来。

“你若是刚刚吃了那些虫子……”冷无情笑眯眯地看来,温柔道,“现在就应该已经睡去了。”

五十郎瞪眼,害怕到极点,已经不知道恐怖。

“我受够了,冷七情,”五十郎爆发,挥动着自己的单鞋,大怒道,“就算我手断脚断,眼盲耳聋,我也不要跟你一处。”

“啊?这些愿望我都可以给你单个实现。”冷无情很是开心,端坐在椅子上,一脸的和煦,“不过,五十郎小嫂嫂,你确定你一个人,能找得到冷无双吗?”

五十郎的火一下子就熄灭了。要想见到冷无双,就必须忍耐。

不管是跟着洛锦枫还是冷无情,所剩下的,都只有无穷无尽的耐心。

“想好了吗?”冷无情探过头,眉眼含笑,“要不要跟着我们。”

五十郎无奈地点头,道:“跟。”

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冷无情脸上的笑容又开了几分,心下畅快,道:“过几日便是武林大会的时节,我带你去见识一下真正的武林。”

五十郎大快,问道:“会见到无双吗?”

冷无情眸子一闪,极为随意地哈哈一笑,敷衍道:“大致,应该,差不多,会看到吧。”

虽然他的话模棱两可,却让五十郎满心地欢喜起来:“那我们就快点动身,早日去参加那个什么武林大会。”

“我为什么要早点动身,”冷无情别扭起来,笑眯眯道,“我生平最讨厌别人指手画脚,通常这种情况下,我便让指手画脚之人愿望落空!”

真是个变态!

五十郎谄媚地笑,道:“宫主大人,那么我们慢点一路闲逛过去好了。”

冷无情斜睨,了然于心,含笑颔首道:“很好很好,本宫主便如你所愿!”

真是个大变态!五十郎咽下怒气,更加低声下气地道:“那便听宫主大人的。”

冷无情笑容更加灿烂,像早晨迎日的向日葵般,完全绽放,道:“那是极好,我向来喜欢温顺的宠物。”

五十郎这下再也笑不出,只能绷着脸无言。

“本宫主,很想吃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汤。”冷无情身子朝后,闲散散地仰了下去,眼眸里有着小小的戏谑,“怎么,有问题?”

五十郎连忙摇头,斩钉截铁道:“绝对没有问题!”

绝对没有问题!那才怪!

下午的时候,他们一众人已经来到郊外。因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便都投宿在了农户的家里。

“五十郎,展现你手艺的时候来了,”冷无情很是开心,小扇一打,将满肩黑发扇得起伏跌宕。笑容满面地端坐在饭桌之前,一派居家男人等待饭菜上桌状,期盼道:“我要喝珍珠翡翠白玉汤。”

其实是道很简单的汤,无非菠菜豆腐加小元宵。这是无情小的时候,母亲偶尔探视,就地取材做成的,虽然简单,但是每次喝到嘴里总有一股温暖的气息。

“好吧,我去做。”五十郎认命地卷袖,为人生中第一次下厨而愁云满面。

足足两个时辰,冷无情等得差点掀掉桌子。

“来了来了。”五十郎卷着袖子,满脸黑灰,从后屋串了过来,手里端着个大大的瓷碗,冒着热气,很是严肃地点头,“可以喝了。”

白瓷碗里的汤水烟雾缭绕,带着暖气,将端着盆子的五十郎隐了去。

冷无情的心底缓缓地涌上一波又一波的温暖。他拢起袖子,稍稍整理了下披散开来的长发,薄唇紧抿,带着紧张,捏起桌上的瓷勺,很是隆重地舀起一勺,送入嘴里。

时间刹那间凝固了。冷无情的嘴角剧烈地抽搐,含在嘴里的汤,呈喷射状,向站得最近的黑衣教众脸上喷去。

那名教众被汤永淋了一脸,很是惶恐,立刻跪下,头如捣蒜状,大叫:“谢少宫主赐汤!”

冷无情大怒,指着他,冷笑道:“本官主的汤也是你喝的吗,给我去把沾着汤的地方都刮下来。”

五十郎好一阵惊悚,悄悄地挪动,藏在了黑影之中。

“五十小嫂嫂,你过来。”冷无情的脸上带着笑容,丝毫没有任何不妥,温柔体贴的样子,让人觉得他是世上最美好的男子。

五十郎只得又挪了出去,很勉强地笑了笑,道:“不好喝吗,我辛苦了几个时辰呢。”

正所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冷无情笑眯眯地摇头,很诚恳地夸道:“很好喝,本宫主从来没有喝过酸甜苦辣一应俱全的汤。五十小嫂嫂,可要自己尝一尝?”

五十郎立刻摆手,也很真诚地回答:“不不不,我是根据你的口味,调制而成,完全不是我自己的风格。”

冷无情闲闲地用勺子舀动,那勺头,浮起一只青色的大虫,他微微皱眉,突然笑着看向五十郎,问道:“这是什么?”

五十郎很老实地回答:“青虫。”

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在方圆五百米内的菜园子里,辛苦寻来的,虽然没有你找的那些色彩斑斓,但是好歹也是亲戚类,估计到嘴应该一个味。”

冷无情无言,嘴角微微地抽搐。

伸勺继续舀动,又捞起黑黑一小团,问道:“这又是什么?”

这下,五十郎更加骄傲,答之:“蝌蚪。”

这些蝌蚪,都是五十郎一只一只千辛万苦舀起来的,正可谓,只只都是汗水的结晶。

“蝌蚪?!”冷无情的声音有一瞬颤抖,然后勉强笑道,“为什么你会认为我爱吃这个?”

五十郎很是无辜,眨着眼睛,弯下腰很认真地分析道:“我看你那么喜欢青蛙,蛤蟆,约莫对这类美食垂涎得很,我捉不到他们的爹娘,索性把小的们都给你弄来了。”

冷无情彻底崩溃,半晌无语,沉默看汤。

“是不是料少了点?”五十郎很纠结地问,“可是我能找到的就是这些了,我已经很努力地做了。”

她露出自己的手,那上面还有被烫出的水泡。

冷无情眼睛稍稍一溜,扫了过去,突然想起,年少时,母亲隔着个木门,给自己炖汤的样子。那一次,也是被烫出了无数个水泡。

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叹了口气,称赞道:“不,的确美味,作料素材都已经多多,不过是我胃口不开的缘故。”

五十郎放下心,浮起宽慰的笑容。

其实,她并不知道,宝蟾宫也向来不吃虫蚁之类,只有炼制毒物时,才用得上那些东西。冷无情早晨的那一桌,完全是自己的恶趣味,这下,作弄到最后,吃苦的却是冷大宫主自己。

“这么好的汤实在不可以辜负,”冷无情的眸子里满是欣赏之色,笑容满面地朝着屋内黑衣的教众挥了挥手,温吞吞道,“都过来吧,这次,本宫主恩准你们喝这碗青虫翡翠蝌蚪汤。”

于是,整屋子的教众,继冷大宫主之后,彻底崩溃了。

第十四章 第一门

武林大会的时间越来越近,各派的掌门都陆续往金陵城赶去。

“少爷,你在沉思什么?”金陵城的福满楼上,坐着一抹淡绿的身影,同色系的束发将他如墨的发丝尽束其中,眼媚如丝,唇若桃花,潋滟温润。

腰侧悬着两把白玉的小剑,剑柄处垂下细长的流苏,微风一拂,轻轻摇动,有说不出来的丰神俊朗。

“我在想,”他皱皱眉,一脸的索然无味,“是否在这里常设一家镖局,常年代送小件,中转咨询,倒也赚钱。”

青衣的侍卫立刻大喜过望,拍手称好,道:“少爷果然是美貌与智慧并存,百年不遇的商业奇才。”

此主仆二人,原来竟是提早到达金陵的段水仙主仆。

“为什么,我现在就算是妙思如潮,也开心不来?”他单手托腮,眉头轻皱,凤目半寐,一派哀怨样,不多时,楼下便有看得撞墙的失神少女,满面灰垢地尖叫。

“哎。”他幽怨地看了看,百无聊赖地缩回头,恹恹道,“再多的膜拜,也唤不出我的热情,我果然是成熟了。”

青衣的侍者低头不语,捧着他的铜镜,双手再抬高几寸,高举过头顶。

段水仙伸长脖子照了照,更加寂寥,拿过旁边空置的酒杯,注上满满一杯酒,泼洒在地,很是郁闷地喃喃:“无双兄,少了你的日子,真是无趣得很。”

他自上了排行榜后,一直以冷无双作为奋斗的目标,这下,失去了为之奋斗的目标,茫然得很。

他又神伤许久,突然回过神,又问道:“小卫,萧老爷那里……”

“少爷,这几次出货,出现问题的,都是萧家的大管家经手,萧老爷因为寻不到五十郎,心里郁结,已经病卧在床了。”

段水仙恍然,自言自语道:“难道,问题出在大管家的身上,若是这样,当真要给萧老爷报个信。”

他猛地站起身,腰间玉剑叮当作响,悦耳动听。

“小卫,你去萧家,和萧老爷好好聊聊,探探虚实,有什么情况,随时报来。本少最近也会找点事坐坐,算算日子,第一门也该招门人了,我顺道可以去看看。”

他歪过头,眸子沉沉,黑眸明亮,他看窗外的蓝天,长久之后,很是无奈地叹息道:“另外,我如何和五十郎提起无双公子的事?”

青衣侍卫很是为难,期期艾艾地答道:“少爷,小的着实不知。”

段水仙于是又叹息一声,有气无力地甩了甩衣袖,示意侍卫退下,转过身去继续四十五度明媚地看向窗外,一面惆怅,一面将自家的商号旗帜插在了窗前。

窗外楼下,是围拢着的少女,一面痴迷地看,一面不停地尖叫。

段水仙惆怅了半天,突然感到无趣,一个掠身,脚点窗外的杨柳,飞出了十步之远,自然又引得那些女孩惊叫连连。

他越发得意,提气急奔,发如软绸,迎风飘荡,腰间的白玉剑,抖着剑穗,翩若惊鸿,越发显得他飘逸若仙的气质来。

“想不到成熟的少爷,依然如此的迷人。”不远处的青衣侍卫,很是膜拜地赞叹。

同时,更加疑惑的是:自家少爷,为什么要以酒楼为中心,不停地运气绕圈。

归根到底一句话:哎,少爷的心思,太高深莫测了。

走过树林,再翻过一座山,便是金陵城,五十郎一行人,俱是有气无力,任谁在被夜袭了三个晚上之后,也不会保持充沛的精力。

“五十小嫂嫂,你的脸为何如此苍白?”冷无情凑过脸,很是诧异,伸指搭在五十郎的手腕上,突然目光一凝,震惊道,“你中过本宫的毒?”

五十郎汗如雨下,捂住如刀割般疼痛的手臂,虚弱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或许因为连日的奔走,她的毒一点一点在手腕处蔓延开来,原来那块黑痕渐渐地向四周淡开,虽然面积不大,却让她每日都有一段时间是痛楚难忍的。

“这个毒不简单啊。”冷无情皱眉,白玉般的脸上一派严肃,“就连我的手里也没有此毒的解药。”

五十郎瞪眼,问道:“那么谁有?”

这个毒是三夫人设下的,如果连冷无情都束手无策,那么答案便只有一个!

“此药无解……”冷无情咬咬唇,目光里有着深深的同情,和……不舍。

五十郎立刻笑了出来,越笑声音越大,甚至聚集了泪花窝在眼眶之中:“怎么可能没有,这个毒,不是你们宫的吗,你不是下毒的好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