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走一行说,不觉出得城来,长解向路边饭棚讨了碗浆水来,略略浇在封条上,润得湿了,轻轻揭下来收妥,遂与凤姐解了钮锆。贾芸打了赏,又对着差人千叮万嘱,道:“哥哥送了我们奶奶到站,千万带回奶奶的亲笔书信一封,报个平安,那时必有重谢的。”差人笑道:“小哥这话在港,倒像送过千百次囚犯的。”红玉又问刘姥姥:“姥姥是就回家去呢,还是再回府里转转?”刘姥姥道:“已在老祖宗灵前磕过头了,府里这时候忙得沸反盈天,哪有闲情理会我们?况且已经这时辰了,再晚怕出不了城,倒好顺路再送奶奶一程。”

凤姐半日不语,听了这话,忽然拉着刘姥姥道:“我把巧姐儿许给姥姥做孙媳妇儿,可好?记得那年你带你孙子来我家,跟我们巧姐儿不是差不多年纪?巧姐的名字还是姥姥取的呢,可见有缘,不如我们便结个儿女亲家,如何?”刘姥姥唬得道:“阿弥陀佛!这怎么敢?不当家花拉的,我们是什么样人,就敢高攀奶奶了?巧姐儿将来就不嫁个状元、探花,也自然是个诰命夫人,一个是金枝玉叶,一个是粗瓦破砖头,那里般配?家雀儿才往茅檐下住,凤凰哪好落在柴垛子上的?”

凤姐苦笑道:“姥姥你说梦话呢。我们家这一败,是水缸漏了底儿,半滴不剩了。那里还有重新出头的日子呢?能得个贴心贴意的人收留他,不欺他是没娘的孩儿,给口饱饭吃,我就死了,阴灵儿也安稳。”说着放了刘姥姥,一手拉了贾芸,一手拉着红玉道:“你们回头说给你叔叔,就说我做的主,把巧姐儿许给姥姥做孙媳妇儿,姥姥是男家,我是女家,你们两个便是媒证,跟你叔叔说:他若念在从前一场夫妻的情分上,千万别拂我的意。”贾芸、红玉齐声儿应了,又含泪向凤姐、刘姥姥道喜。刘姥姥仍然满口里说“罪过,罪过”,摇头舔嘴的不敢应承。

一时贾芸、小红作辞回城,刘姥姥又足送了一里多地,又向头上拔下一根錾银钗子来,递与那差人道:“原是往荣府里看亲戚,身上没带多少银两,哥儿们别嫌弃,卖了打壶酒喝吧。”眼看着差人雇了大车来与凤姐乘坐,复拉着凤姐说了好一会话,这才挥泪去了。

那王熙凤原在病中,哪禁得起这番颠沛惊惶,走了十来天,病势日见沉重,遂将刘姥姥与的银子拿了几块出来,央差人请个大夫来瞧瞧。那两个差人岂肯替他奔波,反私下计较道:“这人眼看是治不好的了,又白花那些银子钱做甚?不如我哥儿两个公平分了,才是正事。”便百般敷衍,反越催促他日夜趱行,每到饭时,自己上酒楼,却将些残羹剩菜与凤姐吃;睡时,自己投店,让他睡马棚。凤姐自出娘胎来也未受过这等气楚,又扎挣着走了半个月,未到金陵便躺倒了。

这日行径一片枫树林,时才半夏,叶犹全碧,林边一座茶寮,棚下有个和尚在那里磨镜子。差人自去饮茶,教凤姐在路边等着。凤姐正觉口渴,便也讨了碗水来喝着,因见那和尚满头癞疮,鹑衣百结,倒在磨镜子,不觉奇怪,多看了两眼。那和尚见他张望,便转头笑道:“借给你照一照吧。”凤姐见他疯言疯语,便不理会。那僧复又笑道:“不过享了些虚名浮利,受了些顿挫磨折,便连老朋友也都忘了么?”

凤姐不解其意,身不由己,便果然向镜中照了一照,只见里边有对男女手牵手的向自己点头,却又并不认得,心中暗道:“我生平并不曾见过这两个人,如何倒向我招手?况这和尚又说是什么老朋友,竟不知何解。”正思量时,又见两个年轻女子连袂走来,身材窈窕,相貌妖娆,那年长些的怀里抱着个婴儿,年少些的手里掣了柄剑,寒光凛然,猛的省起:那不是尤二姐?拿剑的想是他小妹子,闻得旧年因人退婚不娶,自己抹脖子死了,怎么倒在镜子里?莫非这镜里世界也可以来去自如的?只这样一想,便把些邪魔招入骨髓,忽然身子一轻,不觉如梦如痴,悠悠荡荡,进了镜子里。

等那两个差人饮饱了茶,看时,那王熙凤已然面白如纸,两手冰凉。那差人早知必有今日之事,也不等他断气,将两块破苫席来胡乱裹了,拖至青枫林下,寻个僻静地方草草掩埋,径拿了佥封去交差了事。可怜凤姐一世聪明,临了儿竟连个坟头墓碑也无,这也是他命中如此,不消嗟呀。

且说大观园逢七起坛,香烛日夜不夕,总算赶在月底托了从前筹画造园的胡老明公山子野做筏,将园子卖了给理国公柳彪之孙、世袭一等子柳芳居住,约定只等贾母起灵,便可画押易主。柳芳一时筹不齐偌大款项,只得先付一半,又请了冯紫英做保人,言明其余的一年后结清。其间腾挪搬迁,告知亲友,不免饯行道别,忙了许多日子。那宝玉百般不舍,终究无可奈何,每日略得闲便往园中各处游逛,又常于潇湘馆留连,也只是徒惹伤悲而已。王夫人又将卖园所得除了带去南边的外,余下的分作两份,一份与了宝玉,一份与了贾兰,又叮嘱宝玉留在京城等着收那柳家余下的房款。

宝玉、贾兰都跪辞不受,说:“老爷、太太卖这园子,原是为了老太太的大事,我们做小辈的,不能替老爷、太太分忧已经是不孝了,如何还能拿这分家的钱,岂不愧死?”宝钗也说:“好女不穿嫁妆衣,好男不吃分家饭,这钱还是老爷、太太带了去吧。除去发送安葬这笔大的之外,余下的还要修缉房屋,置些家具奴婢,再则那边几十房亲戚,就备些礼物走一遍也要许多花费,那里还剩得下许多?便有,也该在祖坟边多置几亩墓田,依时祭扫,养膳终身,方是长久之计。”

王夫人叹道:“我的儿,你说的这些,我早已算计过,尽够了。这是刨去田地花费余下的,也只好让他们叔侄略添些家什杂物,其实没有多少。若要买屋置业,还须等那柳家余下的款子。这也不是分家,原是权宜之际,你们不拿这钱,难道两口儿睡到露天地里不成?就是你大嫂子说是跟他婶娘表姑娘一同过活,也不好一个大子儿不拿的光身去投奔;便是你两个,虽然你娘巴不得你回去,我知道你未必便肯,吃穿用度,一针一线,哪不要用钱?也还要嘱咐你们省着些花,将来等事情了了,仍要在南边相见,那时兴许还多出来呢。”李纨见王夫人说得恳切,便磕头谢了接过,宝钗便也接了。

宝玉原不擅这些交际应酬之事,说到迁屋租房,更是无从下手,薛蝌、邢岫烟几番派人来接,宝钗只迁延不肯。蒋玉菡、袭人听说了贾府卖园子,便也派车来请,宝钗方自沉吟,袭人早流下泪来,劝道:“我知道奶奶的心思,觉得我们是奴才,身份低贱,原不配二爷和奶奶同住。只是那紫檀堡的房子原是他从前买下的,如今他在忠顺府里不得出来,那房子空着也是白空着,奶奶如今只管与二爷消消停停住着,并不同我们一处,好过街边浅屋陋室的嘈扰;况且奶奶又是好清静的,二爷又不喜与邻里打交道,又容我略尽片心,便不枉了相识一场;奶奶从前待我何等好来,如今连这点情面也不给我?”说着便要跪下。

宝钗忙拉住了道:“你说到那里去了?我原为你们住在忠顺府里,所以不肯搬,既然紫檀堡是独门另户,那有什么不愿意的?只是也该像外边租房的规矩一样,照数儿按月付租的才是。”袭人听他愿意搬,便欢天喜地的,及听说要付租,原不肯收,无奈宝钗说:“若不收,便不敢占住

的。”袭人只得应允,便动手帮着宝钗、麝月拾掇起来,先将行李搬过去。

到了七七发殡,府里发出全副执事来,江边早已备下两只船,一只装载贾母棺椁,另一只贾政与王夫人自乘。京中习俗虽是趋吉避凶的,却也有些敬重贾政为人特来送行的,也有与贾府沾亲带故碍于礼节来打个转儿的,也有与宝玉交好不肯惧祸避行的,也有看见北静、南安诸王府的路祭便也随后赶来的,吊送往来,倒也热闹。正寒暄间,忽闻得当当的铺兵锣,远远喝道之声,便见一对对的金瓜月斧,旗牌铭旌,八人显轿抬着一位内相喝道而来,却是大明宫掌宫太监戴权押送皇家祭礼来了。

贾政自觉脸上有光彩,便在当街里设了香案,跪谢天恩,三拜九叩,方才重新起程。宝玉等一直眼望着船去得远了,连影儿也尽没在水中,又望着江洒了几点泪,方才回来。

那李纨是早在贾环卖了贾兰功名时便打定主意要搬出另住的,即便园子不卖时,也是不打算久住的了,如今自然更不消提。贾政方才放话要卖园子,他便已知会李婶娘派车来将行李先送了去,只为给贾母守灵,才不好一时便去,直等贾母起灵,娘儿俩便与玉、钗两个道别,即登车去了李婶娘处,相依过活。此时正值春闱大比,那贾兰看见一众同窗都自孜孜矻矻的准备下场,心中益发难受。恰好这日贾菌抄了邸报来,知道又是征兵时节,便走来与贾兰谋划说:“从前每逢征甲,咱们这样人家总要纳捐免丁,如今已经败落至斯,哪还有那些闲银子纳捐。况且我们忝列武荫之属,又从小习练弓马,若不到疆场上厮杀一番,建些功名,也枉为荣宁后代。不如便一同从军去,倘或略建寸功,也好报效朝廷廊庙,重振祖宗家声。”

贾兰深以为然,暗想圣贤书中说“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如今看来,从前种种困窘磨折,焉知不正是他日飞黄腾达之兆?便向李纨说了投军之事。李纨那里舍得,无奈贾兰再三坚持,至于哭了,说:“我知道母亲一心指望我科举取仕,无奈出了这样的事,如今习文已然是不成的了,纵然再读十年的书,也是无用;倒是从武出身这条路或者还有些指望,母亲若不许我去拼搏一番,怎么对得起天地祖宗?且也有负母亲从小的一番教诲。”李纨思之再三,只得允了。后来贾兰、贾菌两个执马扬鞭,出生入死,果然闯了一番功名回来,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且说宝玉和宝钗两个送走贾政、王夫人,便坐了马车出城,径向东郊二十里外紫檀堡风驰电掣而来。此时桃花盛开,莺声初啼,沿途风光甚好。奈何二宝心中有事,都无心赏玩。行了半日,人渐稀疏,林渐茂密,露出两边垂柳树夹着的一条黄泥路来。宝玉知道紫檀堡将至,遂出来坐在车辕上张望,果然行不多远,便见那蒋玉菡踮着脚在路口遥等,见车过来,忙迎上来拱手,亲自拉着马来至门首。只见一带清水瓦房,高高的虎皮墙拥着一座朱油大门,院门敞开着,露出里面云石照壁,书着一个大大的“福”字。

宝玉先下车,接着麝月扶出宝钗来,袭人忙迎上来见礼,宝钗忙扶住了。蒋玉菡偷看宝钗时,只见他身上穿着纯素衣裳,头上不多几件银饰,风姿安详,举止沉重,未见笑谑而和若春风,不施脂粉已艳压群芳,心下暗暗称赞,口称“嫂嫂”,拱手见礼。宝钗羞得忙低了头侧身回礼,道了叨扰,且随袭人回房洗漱更衣。麝月却知道这便是那年宝玉为他捱了一顿打的蒋玉菡,不禁下死眼看了两眼,只见他穿一件洋缎镶金线的绛色绉绸袄儿,套一件湖水蓝缎子面儿的珍珠毛半袖,脚上蹬着镶边的双软底薄靴,态度温柔妩媚,眼神流转多情,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形容不出的*逸艳,比宝玉犹觉俊美秀丽,暗想袭人竟有此夫婿,也可谓奇缘了。心下叹了两声,随宝钗进房去。

原来这院子分为前后两进,庭前杂种着几株红碧桃花,搭着荼蘼架子,头一进是一明两暗三间青砖瓦房,当中是穿堂,竖着落地紫檀镶牙的人物插屏,东边是书房,西边暗间堆着些箱笼炕柜,院门边另有一间角房是给看院子的老李头夫妇两个居住,后一进是东西两间连着灶房。此时宝钗便往后进东间洗手,宝玉与蒋玉菡两个便携手来至前边明间堂屋里叙茶,只见堂上一色清漆桌椅,搭着绣金红纱椅披,安着藤心缎暗龙纹的坐垫,壁上不多的几件字画,几上釉里红胆瓶里插着些翎毛、如意、时鲜花卉,倒也布置得雅洁不俗。宝玉连声赞叹,蒋玉菡笑道:“这房子也不是我置下的,原是北静王惠赠。就连请你屈尊在此韬光暂住,也是王爷的主意。王爷私下里曾同我说,兄有奇骨,如出世,必建奇功。但为人淡味薄俗,清襟养真,其志不可勉强。还教我嘱咐你,但有所需,尽可同王爷讲,不要外道了才是。”宝玉叹道:“王,玉之知己矣。奈何玉本拙石瓦砾之人,赋性既钝,兼少见闻,况且性情疏懒,只怕有愧北王厚爱。”

又说了几句话,蒋玉菡起身告失陪之罪,说是东郊有位乡绅过寿,早早请了自己去助觞,又说“二爷若不嫌蜗居窄陋,便当作自己家中一样,一概家什衾枕,随意取用”,宝玉知道他是因宝钗在座不便相陪,遂不挽留。蒋玉菡又叮嘱了袭人几句,便告退了。

老李婆子帮着布上酒菜来,乃是百合虾仁,桃花鳜鱼,栗子蒸鸡脯,杏仁豆腐羹,并一窝银丝细面,花团锦簇,色艳香浓。袭人把盏劝箸,殷勤笑道:“都说‘上马饺子下马面’,我手脚慢,忙了这一晌午,才擀了这一窝面。好在我知道你们饭量都不算很大,若不够时,多吃些菜也是一样的。”宝玉笑道:“你如今当了家,比先越发能干了。”挑起那面看时,细如发,长如线,先就赞了一声,又将玫瑰汁子浇面尝了一口,更觉筋道有滋味,不禁赞道:“汁香面滑,又透着玫瑰花香,比从前柳嫂子做的还好。”又夹一只百合虾仁嚼了,更加赞不绝口。袭人抿嘴笑着,知道宝玉喜欢吃鱼,先替他挑出刺来,送至盘中。

宝钗只略吃了几个虾仁,夹了两筷子面,又用过半碗羹,便说饱了,要回房歇息。麝月忙跟进来伏侍,房中帐奁被褥俱全,一应都是新的。宝钗笑道:“我想是在江边着了点风,这会子有些头昏,只想早些歇着,并不用人伏侍。难得袭人亲自下厨做了这许多菜,你不多吃些,岂不辜负他的心。”

麝月只得罢了。出来时,只见宝玉也不用人劝,风卷残云吃了好些,那酒也去了半壶,不禁笑道:“酒这样东西,浅尝就好,醉了倒伤身的。怎么眼错不见就喝了这许多?姐姐也不劝劝。”袭人笑道:“怎么不劝,二爷说栗子、杏仁最好下酒,那里劝得住?”便移过酒壶来,半真半假的笑道:“虽然你吃这许多是赏我脸,却也再不许你喝了。留下这些也让我们两个润润口吧。”沏了一壶雨前来,里头放些珠兰,请宝玉解酒。

宝玉醉意已然上来,便也要睡。麝月因问袭人道:“二爷的房在那里?”袭人骇然道:“自然是二奶奶在那里,二爷便在那里,我并没预着两间房。”麝月抿嘴笑道:“我竟忘了同你说了,你不知道咱们二爷同二奶奶并不同房的么?”遂在袭人耳边将宝玉同宝钗婚后情形略说了两句。袭人越发诧异,只得道:“东厢正房已经拾掇出来给了二奶奶,二爷若要另住,只好到我房里去了。我在西厢虽留着一间房,其实并不来住,如今并没多的空房,就有,也缺铺少盖的一时布置不来。原说留给妹妹你的,如今只好挤一挤。”

麝月想一想道:“也只好这样。我反正是跟奶奶睡的,倒不用再麻烦。”遂与袭人两个扶着宝玉来至后进东间,揭起帘笼来,只见靠墙一张花梨六柱藤床,挂着垂珠藕色帐子,床上铺着半旧的暗龙天青贡缎镶边宝蓝素缎托里的嘉文簟,被褥俱全,上边搁着一个绿套青妆的缎枕,大红枕顶,两头绣着缠枝花卉,有蝴蝶停在花上抖翅,却都是怡红院旧物,不禁眼泪扑簌簌落下,半晌无言。

袭人虽已嫁为人妇,却仍不避嫌疑,亲自拂床安枕,如旧伏侍宝玉脱去衣裳,又将他颈上那块玉取下来,用手巾包着塞在枕下,又拧手巾来擦头脸。那宝玉既醉且倦,头方着枕,便睡熟了,任由袭人摆弄。麝月一旁袖手看着,并不言语,待见袭人眼酸酸的似有流泪之状,方拉了他手出来,仍回前边厅里坐下,二人便浅斟慢酌,说些别后情形。袭人道:“二爷这般古怪,莫不是还念着林姑娘?”

麝月道:“可不是挂念?连大喜的日子里头,我还没醒,他便先起来了,穿一身全素衣裳去了潇湘馆,也不知做什么,累我一顿好找,急得头顶心冒出火来。”袭人叹道:“可见世上的事尽不由人意的。我从前只道他两个金玉姻缘,天生地设的一段好亲事,又是娘娘亲口赐婚,何等荣耀,谁想到结了亲竟是这样?早知道,倒不如娶了林姑娘,好歹还是两相情愿的。”麝月也道:“谁说不是呢?就比方姐姐,园里园外上上下下谁不把你当姨娘看,如今做了蒋家新奶奶,二爷倒成了客,教人那里想去?就是我今儿坐在这个地方,明儿也不知道还是在南,还是在北。”袭人抿嘴笑道:“太太早已同我透过话了,你的将来么,自然是长长久久同二爷在一处,我正羡慕不来呢。”麝月摇头道:“我也不是做假,你看二爷还是从前的二爷么?正经八百的二奶奶娶进门,还只管当佛儿供着呢,那里还有我站的地方儿?”说着眼圈儿红将上来。

袭人本想取笑几句,见他说得伤心,倒不好再说的,只得另找些话头岔开。说了一回,蒋玉菡那边事了,派车接了袭人同去。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荣宁公梦垂海棠花 阋墙子误窃通灵玉

话说宝玉自此在紫檀堡住下,闲时种花喂鸟,或与宝钗吟诗作对,煮茗清谈,倒也悠闲适意;宝钗却知这般坐吃山空,久之必然不妥,遂每日得闲便与麝月做些针黹,请李老婆子带到街市去卖了换些油米,也不过聊胜于无而已。到了年底,看看柳家结算的日子将近,这日蒋玉菡却忽然引着冯紫英匆匆上门来,不及寒暄,便满面愁容的道:“我听我父亲说,去年皇上在平安州遇匪的案子审了一年,也不知那里来的消息,说是那些匪人与从前出家的柳湘莲柳兄弟有旧,又说柳兄的祖上原与理国公柳彪是同宗,因此一纸皇旨下来,九族俱被株连,连柳芳亦削了爵,贬为庶民,产业俱没入官,只怕玉兄的那笔款子要打水漂儿了。”

宝玉听了,怔目呆舌,半晌不能回话。送了紫英出去,便自回房向宝钗简略说了,宝钗却还镇定,劝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可见这笔银子原不是咱家的。只是太太临走发下话来,让你收了款子便分一半去与珠大嫂子,如今出了这样的事,须得往珠大嫂子家送个信儿去,免他惦记。”宝玉道:“自搬到这里来,你也很少进城,我想起来,姨妈的寿诞就在左近,不如备些寿礼,往姨妈家走一趟,你也可回娘家小住几日,权当散心,可好?”宝钗含笑道:“谢谢你想着。”果然收拾了几样茶果礼盒,便命老李头雇了车子,与宝玉进城来。

先往李婶娘处说话。此时绮、纹两姐妹俱已出嫁,只有李婶娘与李纨两个相依为命,一切井臼裁剪俱是亲为,又将空房租与人家居住,收些房租添补家用,日子甚是清贫。宝钗进来时,那李纨正在井边浣洗,见了他两个,只当是来送那笔款子的,十分欢喜。待听说了柳家之事,大失所望,半晌叹道:“这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天真真是不给人活路了。”宝钗极力安慰,又说了一回话,起身告辞。李纨虚留一留,因宝钗说还要回娘家探望母亲,便送了他二人出来。

此后宝钗又来探望几回,奈何那李纨生性谨慎,为人疏落,早在宁荣府得意之时已经有些秋气,如今小家别院,不比从前,益发冷淡起来。先时宝钗偶来小坐,见他神情萧索,开口便道艰难,还只当寡妇家原比别人惆怅易感伤,经此大难,未免风声鹤唳些也是有的。及后来,方坐下时,便听李纨无故抱怨房客迟交租子,度日艰难,又说起族中亲戚常来借贷的事,说:“众人听见太太卖园子,只当有多少银子可分,你也来问,我也来问,也不管远的近的,亲的疏的,略沾上点就要借钱。前边东胡同里住着的璜嫂子素向与我们并不走动,如今前后街住着,前儿忽的恃着他侄儿金荣和兰儿曾经同过几日学的情分找上门来,说要给侄子捐个监生,开口要借一千两。我说没有,他只不信,还说‘兰哥儿不用考举,不愁银子使。荣儿没了银子,可就连前程也丢了,嫂子若肯借这救命的钱,他日荣儿中了,必要加倍还回来的。’倒像是金荣若做不成举人,便是我们的罪过一般。俗话儿说的:‘须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羡有时。’如今再想过上从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只好做梦了。”宝钗揣度话意,方知他怕自己借贷,所以预先将些话来堵住,不觉惹气,从此便少了来往。每日只闭居紫檀堡中,节衣缩食,安分度日。

宝玉既见收债无望,又全无入息,便同宝钗计议,欲回南边同父母团聚。宝钗却舍不得母亲兄弟,趑趄不忍行。恰此时,忠顺王亦被人参了一本,落了势,蒋玉菡趁机赎身出来,也同袭人来紫檀堡定居,便又苦留下宝玉来。宝玉原也怕回到金陵受父母管束,不过因囊中乏馈方起此念,既见宝钗不计较,便乐得留下来过些逍遥日子。两家日夕相处,颇为浃洽。

那蒋玉菡亦非稼穑之人,又不愿再操琴瑟生涯,且与宝玉脾气相投,便相约要做个隐居士,今日邀朋饮酒,明朝陌上观花,便又结交了许多三教九流的朋友,不上两年已将积蓄败得尽了。起初还有北静王、冯紫英等人不时接济,及后来北静王派了巡边,冯紫英亦领命出征,两家日子便日告艰难窘缩,遂只得靠当卖祖遗过起日子来。先还只拿些用不着的古董字画去当,从前千方百计搜觅而来者,如今十不抵一的折些油米白面,这也是世事常情,自不必说;渐次便至宝钗妆奁,也只如以米易粟,那大户人家嫌旧了不时新,小家贫门又觉奢华不实,那里论得到买时的价钱,且终究也支持不了多久;便又打算到裙袄衣服上,更是杯水不能浇火。有时宝玉羞恶心起,便也思量谋个差使做,及至托了几个朋友,也有荐作幕宾的,也有应承长随的,他却又都不如意,婉辞谢绝了。临到节下,几乎连冬衣也备不齐,蒋玉菡只得当了行头,换些棉纱布料来交与袭人裁剪;宝玉闲时便画几张画托人代售,或是书春联,题扇面,也只顾得上顿没下顿。那琪官原为忠顺府红人,别人尚不敢怎的,如今既无庇荫,地方上便有些浪荡公子、乡宦豪强时常上门来挑衅戏辱,说三道四,袭人每每吞声饮泣,宝玉、琪官烦恼不了。薛宝钗此时后悔不来,便欲效那孟母三迁的故事,偏又适逢寒暖天气,触犯旧疾,劳动不得,只得权且忍耐。

是日正值春分,宝玉吃过午饭,葛巾藤鞋,随手卷了一本书走至廊下,命麝月放下方竹躺椅来,就在桃花树旁随便歪着,因见屋檐下有燕子忙忙碌碌的来回衔泥,心有所感,随口吟道:“玉人一去未回马,梁间燕子三见归。”吟罢,连连叹息数声。宝钗隔窗听见,初时不解,忽思及今日乃是二月十二,更觉郁郁。低头思索一回,因命麝月去街市上买些瓜果香烛回来。麝月笑道:“二奶奶前头才说的:如今不比从前,能省则省,所以连十五灯节都没操办;今日不过是个小节气,倒要供奉花神,岂不颠倒了?”宝钗道:“叫你去便去,哪来的这些话说?”

麝月还要问时,袭人恰好进来听见,忙道:“我前儿上街经过香烛店,已经早早买了备下,奶奶要用时,只管取来。”宝钗点头叹道:“我倒忘了,今儿也是你的生日。”麝月这方恍然大悟,忙与袭人出来摆设香案,寻出一只汉玉觞来,贮了一觞百花酿,又将博山炉焚了百合香,往院里挑打苞儿的碧桃花剪了几枝,插在书桌上一个霁红花囊里。正在忙碌,蒋玉菡已回来了,拎着些火腿、肉干、薰鱼、醋鸭之类,并一坛子花雕酒,向宝玉笑道:“吃了十来日素,我们今日必要喝干这一坛,不醉不休。”宝玉笑道:“只有这一坛酒,怕还醉不了你我两个。”

袭人见了,忙拉进玉菡来问他:“你那里来的钱打酒?可是又当了什么?”蒋玉菡道:“这家里又还有什么值钱东西,就剩下那把剑还值几两银子,白搁着也是落灰,我所以拿了去换些酒菜替你做寿,咱们好好乐他一晚。”袭人心下不忍,埋怨道:“又不是什么大生日,何用得着当剑?那是你最心爱的,虽不用来唱戏,闲时舞动两下也是一件顽意儿,如今当了,他日可指着什么来赎呢?”蒋玉菡道:“还赎他做什么?横竖这辈子我再不唱戏,看见他倒心烦,当掉了倒也心眼干净。”

说着出来,宝钗已在案前拜了几拜,复与麝月往明间里调排桌椅,布设杯箸。宝玉知道心思已被宝钗猜破,反不好意思的,进来斟了一觞酒,仍回来桃树前,暗思柳梦梅有“拾画、叫画”之典,唐明皇有“迎像、哭像”之情,我与林妹妹泉台永隔,却对此一树碧桃花泣血长哭亦不能矣。遂将一觞酒尽浇在树根下了,暗祝一回,进来与蒋玉菡坐了对面。屏风后另设一席,宝钗首座,袭人次座,麝月打横相陪。飞觞斗斝,猜谜作对,不一时整坛酒尽已喝謦。蒋玉菡喝得兴起,将白玉箸敲着碧玉杯,声遏层云,唱了一曲《中吕、别情》: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

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

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

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怎地不*?

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今春,香肌瘦几分,搂带宽三寸。”

宝玉听了,益发如醉如痴,隔窗看见院中桃花映着夕阳,堆霞簇锦的一般,因向蒋玉菡道:“这院里的桃花已是这样,村边桃林里上百株红白桃花聚在一起,更不知是何盛况。”蒋玉菡知他未能尽兴,便约着往村里酒肆里接着饮去,宝钗、袭人因见天已黑起,连忙劝阻,奈何再劝不住,只得由他们去了。至晚方才回来,一夜无话。

转眼清明已过,接连下了几场透雨,天气便热起来。是日宝玉刚起,便有金陵的家信来了,却是贾政催他两个往南边团聚,又说王夫人近日忽染一疾,渐见垂危,如若作速赶来,或还赶得见最后一面。宝玉拆读之下,不禁号啕大哭,又说与宝钗、袭人等,也都哭了。便都着慌起来。无奈宝钗抱恙,不堪舟车劳顿,只得与麝月两个收拾行囊,将眼面前一时用不到的钗环箱笼当了许多,且打发宝玉独自上路,说明病愈后再图相聚。蒋玉菡又打听得有商船往金陵办货,便托人引荐,使宝玉搭船同往,又特备了一席宴请那商户,一则托他照应,二则也是与宝玉饯行,又着袭人备了些腊肉、风鹅、鹿干、兔脯之类,预备回乡馈赠亲友。宝玉又往各处辞行。

薛姨妈、李纨两处得了信儿,不免都痛哭一场,各有赆仪奉赠。薛姨妈又道:“本该教蝌儿与你同去,偏巧媳妇儿重着身子,稳婆算过日子,就在这一两个月里头,家里离不得人。你既要回南,倒不如教钗儿回娘家住些日子,彼此也好照应。”宝玉道:“我也是这样说,为的是他这两日有些咳嗽,正吃药呢。原说过两天好些,就来看姨妈。”薛蟠之子今已三岁,走来与宝玉磕头,叫姑丈。宝玉牵着手说了几句话,见他生得虎头虎脑,与薛蟠一般无二,想到薛蟠虽然流途惨死,倒留下这一个遗腹之子,不禁感叹。薛姨妈再三留饭,宝玉因说“还要去舅母家,晚了不好”,告辞出来。

上了车,一径来至邢大舅处。邢夫人却不在,带着贾琮、巧姐儿往庙里进香去了。那邢德全正与贾蓉两个在院子里放了横桌喝酒,见了宝玉,拍手笑道:“这可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不是你,别人也没这样口福。”忙拉至席上。也并无菜肴,不过是些杏仁、鸡丝、火腿、倭瓜子几样果碟小吃,便连碟子也是不成套的,汝窑杂着钧窑,饶瓷伴着建瓷,或是青花,或是豆绿,中间又夹着一只粗胎瓷盘子。宝玉不好一时便说母危之事,便捡了一只金桔慢慢剥着,且听他们闲话。听了一回,渐渐明白,原来贾蓉新近同仇都尉谋了一事,许他只要如此如此,便可官复禁尉之职,得领皇饷。因此特来找邢德全商借。

那邢大舅此时多喝了几杯,早又醉得颠三倒四,满口胡言,不等贾蓉说完,早告起艰难来,少不得又将邢夫人数落一通,说:“我们家的事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当年父母积下偌大家业,都被他一人卷了去,如今白添在抄家里头,倒转过头来靠我们。日常家计,一个大子儿不拿,还带着琮哥儿、巧姐儿两张嘴,对外还讲说长姐如母,带大我们如何如何辛苦,饶是白吃白住,倒像我们欠着他多大人情似的。”一边说,一边还只管让贾蓉,“不能与从前府上厨子比,多少用点,是个意思。要说真个儿越活越回去了,非但吃喝用度不比从前,就连打个小牌赌个彩头儿,都约不齐人。活着可还有什么趣味呢?”

贾蓉也不理他,低头沉吟一回,又问宝玉现今住在何处,赖何为生。宝玉知他有借贷之意,忙将父亲来信之事说了一遍,又道:“原说拜别舅母,就去府上看望珍大嫂子的,既是你在这里,替我说一声儿就是了。”贾蓉呆了半晌,拍手道:“这可是叫化子同要饭的借钱,天下倒霉事儿都凑到贾家来了。”邢大舅向贾蓉道:“你家从前那样富贵,那样多显亲富友,难道就没个腾挪凑钱的法儿?”贾蓉道:“还有什么法儿,我若是个女人,早恨不得卖身变钱去了。还在这儿发愁呢。”说罢叹声不绝。

邢大舅笑道:“那也不至如此,若说是女人便有想头,我们巧姐儿生得倒水灵,如何连个婆家也找不下?亏得他舅舅还有脸三天两头来告贷,说是他爹娘攒下许多银子,都攥在我们手上,怂恿巧姐儿跟我们要。亏得那孩子不糊涂,面子上应着,并不肯当真;若是个糊涂孩子,果真一五一十跟我们算起账来,可不气死人?你们白想想,当日偌大家业哗啦啦一下子倒下来,他爹娘一对夫妻倒出了两个囚犯,何曾有过一毫半子儿留下来?况且别说没有,就是有,他们姓王的也要不到我们姓邢的家里头来。”一边骂骂咧咧的,又让宝玉吃酒。

宝玉此前早已听贾芸说过凤姐临行托孤之事,知道邢夫人非但不允嫁,还将刘姥姥并贾芸、红玉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得他们不敢上门,说他们明欺死无对证,便拿着死人的话做文章,合谋骗娶巧姐儿,“做他娘的春秋大梦,贾家的女孩子嫁给乡下使锄头的王八汉子做媳妇?白日里说瞎话!若不是糊涂脂油蒙了心,就敢是吞了狮肝豹子胆,癞蛤蟆倒想吃起天鹅肉来!我断不信他娘会说这样的话,便当真说了,也做不得准——他原是我贾家休了的媳妇,女儿姓贾不姓王,我一日不死,还轮不到别人作主!”一番话骂得众人哑口无言,都知道邢夫人必定要巧姐儿嫁个阀阅之家,寻个富贵之儿,好狠敲上一笔的,从此更无人上门提亲——那小门贫户的固然高攀不上,那名门望族的却又嫌他家遭了大罪,爹娘爷叔皆是囚犯,岂肯沾惹?虽有几个薄宦子弟贪他家威风虽倒名声在,邢夫人却又嫌人家聘金微薄,不肯答允。幸好巧姐儿年纪幼小,不急于此。邢夫人却渐渐坐不住起来,原指望着早早与巧姐儿定了亲,好教亲家担负他一概起居花费,如今眼见巧姐儿一年年大起来,出脱得美人儿一样,又是平钉堆绣扎拉扣样样来得的,不枉唤作巧姐儿,却偏是门前冷落,无人问津,每年倒要贴赔出许多银子来与他裁衣裳,做鞋袜,不禁心中嗷嘈,后悔不来,时常说:“是亲割不断,是假安不牢。贾家枉有这许多爷叔兄弟,竟没一个肯照应孤儿寡妇的,从前他爹娘得势时,谁没得过些好处来?如今没钱了,就都缩着肩巴骨儿,屌毛儿白不见一根。”——因此种种,宝玉故不好深问巧姐之事,况又听邢德全提起王仁来,益发不好多说,筹措路费之议更不必提起。因想着还要往王子腾处去,便又略坐一坐,即告辞出来。邢大舅也不甚留。

是晚掌灯时分,宝玉方回至紫檀堡中,同宝钗说了这一日的见闻,两个倒叹息了好久。

到了走的这一日,宝钗倒还沉着,倒是袭人哭得了不得,与麝月两个千叮咛万提醒,又嘱咐蒋玉菡务要送去江边,看着上了船才好。车子去得远了,袭人犹自泪眼汪汪的扒着门做悲,反是宝钗劝道:“他此行是去拜见老爷、太太,也算是回家,况且蒋相公又托了可靠朋友沿途照应,大可不必担忧太过。”麝月笑道:“奶奶不知道,我们袭人姐姐从前在怡红院时便是爱操心,别说二爷出远门了,就是上个学堂,不过半天功夫,姐姐也唠叨的了不得,又是衣裳鞋袜,又是暖炉茶炉,倒像要穿山越水做远行的一般;况且如今真是远行,坐车坐船的,自然更放不下了。”说得袭人不好意思,这方掩了泪,故意拿针线来做。

宝钗自从宝玉出门,便每日住在后院闭门不出,吃饭也不往前面来,只让麝月拿到房里吃,有时又往娘家住上十天半月。袭人明知他是讳避蒋玉菡,也只得由他,日间除了料理洒扫,调停油盐,闲时便往后边来同宝钗、麝月一道做针线闲话,闲时计算宝玉行程,越觉得日子长。这日因悄悄向麝月抱怨:“从前在怡红院里,人多,事情多,活计也多,不说别的,单是那些摆设一样擦一遍,一天也就过了。哪像如今,巴掌大个屋子,连扫带洗,就擦去一层地皮来,还有大半日不知做什么消遣。”说得麝月连连苦笑,更兜起一腔心事来,正要说话,听得外边喊:“花大姐姐在家么?”

袭人忙出来时,却是茗烟和万儿两口儿提着个食篮子在院门口张头张脑,笑道:“原来是你这个猴儿,这一向少见,二爷出远门儿,你也不来送送。”茗烟吃了一惊,忙问:“二爷出远门了?几时走的?为了何事?”袭人不及答应,先迎上来招呼万儿,见他上身穿件桃红宫绸夹袄,系条葱绿串绸夹裙,头上不多几件钗环,手里提着个食篮,打扮得不村不俏,虽是三分人才,倒有六分姿色,满脸堆下笑道:“从前妹妹在宁府里,寻常不到园里来,今儿认了门,以后要常来常往才是。”一边领进二人来,先往后院给宝钗磕头。

宝钗坐在炕沿儿上,端端正正受了他二人几个头,先命麝月扶起万儿来,方向茗烟道:“你娘好?”茗烟垂头答了声“好”,又道:“我娘天天念叨二爷、二奶奶,听说我来,便也要跟着,是我嫌他腿脚慢,苦劝住了。”宝钗点头道:“多谢他想着,回去替我带好。”麝月早扯着万儿在挨炕一个杌凳上坐下,送上茶水来。茗烟接了茶,又搭讪着说了两句闲话,方道:“今儿来见二奶奶,一为请安,二为有件事,小的不知道便罢,既知道了,不得不说给奶奶。免得将来事情出来,骂茗烟眼里没主子,不知图报。”又指着万儿道,“他前几日去看望他们奶奶,听见说,巧姐儿被卖进窑子了。”

宝钗、袭人等听了,俱大惊变色,忙问:“此话当真?”茗烟苦着脸道:“这样大事,小的敢扯谎,不怕天打五雷轰么?”因一五一十,连比带划的告诉。原来万儿因从前在东府伏侍时,尤氏素待他情厚,遂感恩于心,虽然如今嫁了人,不做奴才了,逢年过节常往贾蔷府上探望尤氏。那日去时,正遇见尤氏在床上垂泪,哭得粉光惨淡,鬓影蓬松,形容好不可怜。万儿是熟知主子脾气的,明知问也未必有答,温言软语陪着小心说了许多闲话,私下里却找着银蝶询问,方知是为着巧姐儿。

原来那王仁虽是王熙凤胞兄,却因凤姐在日对他每每冷淡,一直怀恨在心,如今凤姐死了,他便作法儿要从巧姐儿身上赚出银子来,竟然黑了良心,明里说接巧姐儿回家住些日子,实则托了人来相看,竟将他卖与扬州青楼做妓。及邢夫人见巧姐儿一去不回,着人上门去接时,王仁反推不知道,说巧姐儿半月前便回家了,或是被拐子拐了也未可知。邢夫人明知不妥,命邢德全去查访,那邢大舅那里晓得这些事,便又托了贾蓉。贾蓉略一思索即猜到*,他又素来识得些三教九流,不一月访得明白,且不张扬,只找着王仁,说:“我贾家的女孩儿如何轮得到你王家来卖?若不说实话时,咱们便去见官。”狠狠敲了王仁一笔,回来只说没找见。邢夫人明知必不如此,奈何妇道人家,不能抛头露面的闹去,便闹时,一边是亲娘舅,一边是同宗哥哥,贾家王姓都不理论,姓邢的如何置喙?也只得吃了这个哑亏。惟尤氏素与凤姐要好,闻说之后大不忍心,便找贾蓉来问了几句。那贾蓉又并不是他亲生之子,从前父亲在时,还叫一声太太,如今贾珍已去,更不将尤氏放在眼中,非但不听劝,反恶声恶语回敬了几句。故而尤氏在那里伤心。万儿听了始末,也不及多说,匆匆回家来告诉茗烟,二人遂又雇了车往紫檀堡来告诉宝玉。

宝钗、袭人听了,都呆了半晌,叹道:“蓉哥儿的心,如何竟黑成这样?”麝月也道:“巧姑娘的命也真苦,亲爹亲娘落得那样,亲舅舅大哥哥又是这样。按说从前琏二奶奶对小蓉大爷不薄,如今琏二奶奶不在了,做哥哥的正该照顾弱妹才是,怎么倒狠起心来从他身上榨钱?”念起凤姐从前的好处,又都哭了。茗烟急道:“奶奶、姑娘们且别只顾着哭,如今到底是怎么好呢?”袭人道:“能怎么?出了这样的事,一就是要有钱,二就是要有人。如今二爷回了南边,我们那位又是不好往这行里走的,不过是刮墙搜剔的凑几两散碎银子,终究田仓一粟,成不了什么。你不如往珠大奶奶那边去问问看,如今就只有他家还富裕。若有了银子时,方好办事。”茗烟拍手道:“这还用姐姐说么?事情一出来,咱们头一天便去了大奶奶家。他连门儿也未开,隔着窗子问了声什么事儿,我白杵在外间里回了半日话,他闷声不响,等了那许久,才说了一句:‘我是没什么法子的,且去紫檀堡回你二奶奶看。’——架子端得倒足,只当还在大观园管事儿的时候,得推就推。”

宝钗听了,无可奈何,只得命麝月将宝玉临行留的一点银子尽拿出来,只得三十余两,连去扬州的路费也不够,更遑论赎人了。还是袭人想了一个主意,向茗烟道:“我听芸二爷说过,琏二奶奶临走前已将巧姐儿许了刘姥姥的孙子做媳妇,为的是大太太不愿意,才耽搁了。如今不如找找刘姥姥,或者还有办法,只不知他住在那里。”茗烟将头一拍道:“这可问对人了。那年二爷要找一位什么茗玉姑娘的庙,原教我去过那姥姥的庄子,跑了整一日,一个白杨村倒逛了大半个,如今也还大致记得地方儿,我这便找去。”

袭人、麝月都不知道此事,忙细问是什么时候的事,茗烟颠三倒四说了半日,宝钗倒先想起来了,知道是那日刘姥姥在贾母座前讲古记时说的一段典故,念及从前多少火焰生光,如今都化灯消烟灭,倒觉感慨。

茗烟不敢耽搁,次日便又寻了白杨村来,找着刘姥姥,源源本本滔滔汩汩的将始末说了一遍。姥姥吃了一惊,眼圈儿便红起来,拍胸拍腿的哭道:“我的行善积德的奶奶耶,要了一辈子强,临了儿落得那般不济,只留下姐儿这么一根独苗儿,养得水葱儿似的,还教猪拱了。”便张罗着卖田卖地,又拿了妙玉那年送的成窑杯,带上宝钗、岫烟着人送来的几十两银子,一并揣着旱路水路的寻至扬州,依着茗烟指点找访了半月,方寻着巧姐儿卖身的青楼。

只见那鸨儿葫芦腰,蝈蝈肚,一对木瓜乳,两只鳊鱼脚,身上穿着大红地子绣花鸟弹墨镶边的湖绸大袄,头上插的珠钗簪珥如旌旗一般,十根手指倒有*只戒指,镶宝嵌翠,晃得刘姥姥眼也花了,口也钝了,讷讷说了来意,又说情愿照价赎还外另赔谢仪。那鸨儿抽了一袋子水烟,忽哧忽哧笑起来:“看不出你一个乡下老太太,倒有这样雄心壮志,跑到这扬州城里赎姑娘来了。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界儿,也不问问规矩行情,就敢说出照价赎人的话来。你可知道这姑娘是只有买进的价,没有卖出的理,一千也好,八百也好,是不问来时身价的?”

原来扬州旧习,最喜买些*岁女童,教以歌舞琵琶诸技,养至十二三岁时方出来接客。那巧姐儿生得清秀婉媚,又能写会画,故而老鸨一眼看中了,不惜重金从京城买了来,又专门请老师教导,安心要打造一棵摇钱树出来。如今刘姥姥来赎,鸨儿自然不愿意,姥姥只得苦巴苦求,鼻涕一把眼泪一行的说了巧姐儿身世遭遇,又道:“他家从前何等显赫,真正山高土厚,银子多得填仓填海,如今虽倒了,到底是望族,多的是亲戚。我今日不能讨他回去,日后必定还有别的人来讨,那时遇着个血性爷们儿,未必再肯与妈妈下气软语的讲情,伤了和气倒不好。况且妈妈买他原为的是生意,又何必与银子钱做对?他如今年纪尚小,就长得比别人好些,也保不定日后成龙成凤,或是脾气不好,或是没有彩头运气,不入客人的眼,那时岂不辜负妈妈的心,倒白赔出许多年嚼裹?横竖妈妈买他的日子不长,就花费心血也有限,妈妈既说不能照那买的价赎人,如今便请说个数儿,我绝不还价便是了。”

说得鸨儿心动起来,笑道:“你这姥姥会说话,连我也老大不落忍的。我既做了这行断头生意,早不指望成佛成祖,行善积德。要说我怕他家里人来扰,那更是没有的话。我在这行里几十年,什么不看见,什么不知道,别说他家,多少肥产厚业比他家强几倍的,也都眨眼妻离子散,水尽鹅飞,那古来名妓,官宦小姐的多了,什么是真?什么是长久?又什么是亲戚情分?还不都是‘爹死娘嫁人,各人管各人’的去了?若有钱赎他时,也不卖了。像你姥姥这般知情重义的,委实少见。只是我们这行里的规矩原是见钱眼开的,他在我这里少说也呆了有小半年,吃好的穿好的不算,还要请多少先生手把手儿教导,弹词唱曲,双陆象棋,样样都是钱。你瞧瞧,他这头上金的银的,身上纱的缎的,天天珍珠玛瑙汤,肥鸡大鸭子,哪日不得三五两银子?如今要赎他也容易,你给我五百两银子,把人领走,若少一个子儿,那也不要说了。”

姥姥唬了一跳,理论道:“他小小娃儿,如何就值五百两?”鸨儿从头上拔下根碧玉搔头摆弄着,口里冷笑道:“我也说不值呢,那你老也不用赎了。省着银子钱养老的倒不好?这还是怜你大老远的奔波一场,才给你这个价,若不是,等两年梳了头,你拿一千两银子来,我还未必肯呢。”说得刘姥姥不敢再辩,只得将所带银两并那成窑杯子尽数拿了出来,跪求道:“委实再没有了,求妈妈可怜可怜,只当超生罢。我与妈妈写个长生牌位,每日供奉,一辈子不敢忘了妈妈的大恩大德。”鸨儿也知他再拿不出来,况且见银子成色甚好,倒也喜欢,称了称,约有四百之数,又见那杯子如冰如玉,将指头敲了两敲,戛然有金戈之声,虽不认得,也知是件宝物,便收了,令人取出卖身文契来,交割清爽,犹道:“若不是看在你千里迢迢、一片痴心、一把年纪的分儿上,再不肯做这赔本儿生意的。”姥姥千恩万谢的,领了巧姐儿出来,仍然送至邢府上来。

邢夫人羞愧难言,又想着巧姐儿这番沦落风尘,虽不曾破了身子,到底名声不好,将来老死家中却如何是好?不禁十分愁闷。孰料那刘姥姥“饿出来的见识,翻过来的气度”,并不嫌弃,择日备了四色礼品,仍托贾芸、红玉两口儿依着凤姐之约,正正式式的上门提亲,欲接了巧姐儿家去,先成亲,后圆房。邢夫人到此地步还有什么可挑剔的,自然满口里答应,巴不得早早嫁了巧姐儿,卸去肩上重担,遂即请黄历选了日子,换帖许订。刘姥姥虽贫,却也倾其所有,下茶纳礼,不肯丝毫懈怠。

送亲这日,邢夫人撙节搜屉,买了些肉,杀了只鸡,四碟八碗,将京中故旧遍请了一请。薛姨妈带着宝钗、薛蝌、岫烟来坐了首席,贾芸、红玉虽是大媒,自谦小辈,只在下首陪坐。李纨托辞守寡不来,只命人送来拜匣盛的一匹绸子并一对钏臂与巧姐儿添妆;贾蓉更是没脸上门,只尤氏带了两个媳妇许氏同赖氏过来,送了单棉两套衣裳,并一对玛瑙桃心坠子。巧姐儿不念旧恶,仍然赶着亲亲热热的喊“大娘、嫂子”。到了吉时,鸣竹奏乐,吹吹打打将巧姐儿送出门,到了刘姥姥庄上,自然另有一番热闹,不消细说。

那巧姐儿虽然生在簪缨世宦之家,究竟没享过几天福,方知人事时已赶上家境败落,爹娘两个脚跟脚儿的充军流放,又先后寄了白书来,临死连面儿也没得见上。自己孤身跟着祖母过活,那邢夫人更无半分怜弱惜孤之心,每每脾气上来,就将他爹娘百般厌弃,千囚犯万囚犯的咒骂;舅舅王仁更是坏了良心之人。真正举目无亲,遍地奸雄。如今跟了刘姥姥回家,虽是寒门薄户,众人却都相待得他甚好,日夜只同青儿一道坐卧,彼此年龄相当,心意融洽;板儿虽未解人事,却也知道这是他童养媳妇儿,十分知疼知热。因此悦意安心,不起他念。

那贾蓉后来四处搜蒙骗借,又凑了许多银子,一并与仇都尉送去,满以为就此官复五品,依旧做他的龙禁尉领皇粮了。谁知仇都尉不过随口夸耀,那里真肯帮他一个搜没的公爵之后,况且起拔在即,也无心理这些闲事。既见贾蓉送银子来,便大模大样接了,只说要他等信儿,隔不两日,依旧领旗开拔。及贾蓉寻时,只见仇都尉儿子出来,说:“我父亲奉了皇命,昨日已往湘黔去了,教我多谢贾爷前儿助的军饷。我父亲说,倘若这回上邀天恩,旗开得胜,那请功折子上,少不了贾爷这一笔。”贾蓉听了,气个倒仰,明知仇都尉是成心吞他银子,不敢罗嗦,只得忍心拱手说了两句“愿将军一帆风顺克敌制胜”的闲话,垂头而去。

正是:

可怜亲友惟贪利,幸有乡愚知报恩。

☆、第十八回 鸳鸯女义守终身制 畸零人悲题十独吟

却说宝玉搭了商船,沿途倚着篷窗,看些青山无数,苍烟万缕,恨不能一时半刻便飞回家去。出月回至金陵,上岸雇了车,方进了石头城,未到宁荣府门前,便见许多车马拥在那里,门首挂了白灯笼,院里挑出白幡来,里边哀声一片。登时只觉半空里一声焦雷,那泪早已如雨的下来,便放开声音大哭起来,自门外一路稽首进来。守门的早已看见二爷来了,一路打着云板飞报进去,便见鸳鸯带着许多人迎出来,与宝玉对面行礼。

宝玉看见鸳鸯一身重孝,满面泪痕,反倒愣了一愣,哭声为之一顿,家人忙扶起来,引来挺灵之所。只见挽联拥簇,香烛俱全,当中设着王夫人灵位,宝玉扑上前抚棺痛哭,问明王夫人申时咽气,酉时易箦,只比自己进门早了一日不曾得见,愈发痛心疾首,直哭得风凄云冷,鸦寒鹤唳,旁人无不落泪。鸳鸯百般劝慰,又说老爷尚卧病在床。宝玉这方收了哭声,忙爬起来入内禀见。那贾政合衣躺在床上,阔别三载,愈见老迈,两鬓尽已斑白,神昏色丧,委顿不堪,见了宝玉惟知喉间呜咽而已,更无一语相问。宝玉越觉辛酸,略说了几句萱堂见背,父亲更该节哀保重等语,复又换了孝服出来。鸳鸯早在灵右设了白褥坐垫子,宝玉便跪在那里行孝子之礼。

原来当日贾政扶了母亲灵柩回乡,弃舟登岸,早有金陵老家的人在那里跪着迎候,便不回家,径往祠堂里安灵。那边早已搭起孝棚子来,不免请僧道,看阴阳,作法事,破土下葬,勒碑刻字,足足忙了月余方才消停。遂将下剩的银子于城外置了百来亩田地,派了庄头看管,老宅里原有几房男女仆妇,也多半遣散了,只留下极妥当的两三个家人,四五个丫鬟。别人都还好说,惟有金鸳鸯原是贾母至心爱之人,生前看待得如女孩儿一般,如今贾母虽逝,王夫人却不好视作寻常鬟婢看待,若说遣散出去,却又未免无情,心下颇觉为难。鸳鸯自己却也觉得了,是日换了一身缟素衣裳,头上戴着孝髻,脚下穿着白鞋,霜清雪冷的走来与王夫人磕头,要往坟上给贾母守灵去。

王夫人忙亲手扶起来,笑道:“你是伏侍老太太的人,不必行这大礼。”鸳鸯只是跪着不起,说:“老太太待我的恩情是不必说了,杀身也难报的。只是我死了却也与老太太没什么好处,不如守着老太太的灵,每日扫墓洒水,朝夕作伴儿,便如老太太在世的一般,也不枉了他老人家待我的好。太太若肯成全我这片心,方敢起来。”王夫人大出意外,忙劝道:“好孩子,你虽有这个心,我却不忍见你这样。你才二十几岁,正是花朵儿一般年纪,怎么便好说到一辈子的话上?我早已替你打算过,要与你寻一门正头好亲,看着你风风光光的出嫁,为的是杂务繁忙,就没顾得上,原想等着老太太周年过了,再与你操办。”

鸳鸯道:“太太虽是为了我好,我却早死了这个心。老太太生前,我原发过誓,要一辈子跟着他老人家的,至死不嫁人;如今老太太虽过世,我的誓还在,情愿终身守制,一辈子替他老人家看坟作伴,再不反悔的。”王夫人这方想起从前的话来,心下颇觉不忍,含泪道:“我知道你心高气大,从前为了大老爷的事,所以起了那个念头。只是如今大老爷已经过世,你又何必再提这些话?”鸳鸯只摇头不允,说:“说出口的话,泼出盆的水,怎么能说过当没说呢?我的心早已定了,只求太太答应我,便是疼我了。”王夫人拗不过他,只得应允,在祖茔旁拨了一所房子与他居住,又每月着人送些油米,如今已是三年有余了。

也亏得是这样,此番王夫人身后事,便由鸳鸯一手料理,因宝玉未及回来——便回来时,也是不在行的;贾政又病了,逐日卧床不起;虽有几个年老仆妇,又都是畏事不肯承当的;惟有鸳鸯从前帮着贾母、凤姐处理过多少大事,持家管账倒比别人明白,且也不惧抛头露面,遂过来管了账房,一应冥器彩楼,孝幔衣巾,俱调派停当。贾家其势虽微,在金陵却也颇有几门故旧老亲,便是贾、王、史、薛四族留在原籍的老家儿亦不少,连日来人送供桌的,送戏酒的,客来客往,车马辐辏,诸多繁碌迎送,宴客起灵,都是鸳鸯指点铺排,又请了几位本家至亲男女陪席,自己只管招呼家人仆妇,采买添增,诸事调度得很有章程。宝玉虽是孝子,如今倒没事人一般,不过每日灵前焚香奠纸,客来时陪着磕头还礼、上香奉茶而已,有时陪着说些京中见闻,各家流落奔徙,贾赦、贾珍、贾琏、熙凤、薛蟠、湘云、贾兰、巧姐诸人各节,或病死途中,或下落无闻,或消息久隔,不免又抱头痛哭一番。

是日王夫人首七,鸳鸯备了一桌祭品,宝玉捧觞献酒,礼拜尽哀,贾政也强撑着起来,至灵前拈了香,祝告一番。外间设了席答谢亲友,宝玉因须持戒,不用陪席,只出来让了一让,复又进来。横竖饭时无人上香,他便得空出来,往后院游逛散心。但见厢房、暖阁、茶灶、药栏、箭圃、鹿苑以及园丁住宅俱备,却多半萧条冷落,园中假山虽有几座堆得也还玲珑有致,其余却都坍的坍,倒的倒,灵石滚落一地,好不萧索凄凉;又见几处楼阁,有缺了一角的,有窗棂门扇尽毁的,也都颓败潦倒,唯有树木倒还茂盛森浓,密匝匝的望不见天,那些蝉嘶鸟鸣虽然噪耳,却还有几分热闹。不禁点头叹道:从前只听人说金陵老宅如何轩广阔气,真真百闻不如一见。想来那些洞房曲栏,当年涂泽得青绿丹朱之时未必不辉煌彩烁,如今却都成了一味灰白惨澹之色,正是景随人心,人的势倒了,园子的气数也跟着将尽,倒是草木无情,依然这般苍翠。想着,脚下已过了一座白玉石桥,忽然闻得当当的撞钟之声,抬头看时,只见园墙缺口处现出一段梵寺古刹来,砌着金顶,顶上略有些紫云环护,像是有些年月的,便欲去随喜一番。

忽听得身后有人唤了一声“二爷”,却是家人王住儿寻了来,说有客在大门前下马,就要到灵前祭拜的,只得撤身回来,忙忙赶去灵前跪礼。方至正厅,犹未进厅时,只见鸳鸯在那里点算灯烛器皿。宝玉忙凑上前道辛苦,又说:“自你们过来南京,袭人好不惦记,天天说起你。”

鸳鸯点头叹道:“从前一同伏侍老太太,只说一辈子不分开的,小时候儿姐妹们要好,说过多少同生同死的顽话,如今竟都各管各路,再难一见了。”又问宝玉,“宝二奶奶可好?麝月、素云、茜雪他们都还好?可常得见面儿不?”宝玉搭讪时,原不指望那鸳鸯理他,及听见这番软语问候,倒觉意外,一时不及答应,前边早又催促起来,鸳鸯便也催着宝玉往前去。宝玉虽然不舍,也只得去了,唱礼答跪,拈香谢拜,不提。

隔两日闲了,宝玉忽想起墙后那座庙来,便又往后园来,谁知出了断墙,只见后头一条窄巷,恰捱着另一户的后院墙,却并无什么金顶佛刹,不禁诧异。后来寻了王住儿细问,也说园后面本来就是人家,从未有过什么庙宇。倒把宝玉弄得怔怔忡忡,疑是自己眼花,看了幻景,只得暂且放下。

转眼王夫人满了七七,便在贾母坟旁点了一穴,择日下葬。其中圆坟、浇奠、焚修、营缮不消细说,宝玉又与贾母扫墓浇坟,祭祖先,拜祠堂,好一番忙碌。贾政因感于鸳鸯难中相助,劳苦功高,又命宝玉特设一席宴谢。宝玉也巴不得如此,他原敬慕鸳鸯为人矜持灵活有主张,如今隔年重逢,见他依然梅萼含香,翠袖生寒,越觉得野鹤闲云,飘然出世,及说话时,却见他一副欺霜胜雪的冷面孔,半个笑影儿也无,心中每每纳闷,欲找个时机缓缓的下意陪情,却一直不得其便。如今奉了这道父命,恰中心怀,这日除了孝,便着意命厨房丰丰富富的准备了一席,自己早早坐了主位,方命丫鬟去请。

稍时丫鬟回来,却说鸳鸯已经回坟上了,留话说:“走开了这些日子,只怕老太太冷清,因此加紧回去了。承蒙老爷、二爷器重,委以大任,只是见识微浅,没经过什么大事,料理得头清尾不清的,顾此失彼,惹下多少纰漏,改日再来磕头领罪。”宝玉无可奈何,想到那样*聪慧的一个可人儿,只为经多看淡,竟将儿女痴情看破,甘愿与荒草孤坟为伴,守节如玉,励志如冰,倒感慨了半日。走来回复与父亲知道,贾政听了,将头点了两点,各自无语。

却说经此一番张罗,王夫人当初带回金陵之资又已罄尽,虽是变卖了些田产添补亏空,却是救得眼下救不得长远的。况且贾政病势渐老,已成沉疴,片刻离不了医药,越觉得捉襟见肘。宝玉每日侍奉汤药,不免又耽搁数月,天气一日日变冷起来。逢到交租,那些庄农明欺贾家无人谙于此道,便都瞒的瞒,赚的赚,或说收成不好,或推家境艰难,或亏或欠,或用稻谷抵债,三顷收不得百亩,一两抵不了三钱。宝玉原本不通庶务,况本口讷心软,自然由得那些庄农拨弄。

是日方用过中饭,府里来了几个从前的年老家人,各自提了些冬菜、火腿之类,孝敬贾政。贾政感于他们不忘旧主,亲自出来陪着说话,款以新茗。因说起京中情形,贾政想起一事,向宝玉叹道:“你回来这些日子,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总不成大年节下,留下你媳妇孤身一个在京城里过年。原说进则仕,退则农,只待安定下来,就接你们回来长住的,如今看来竟不能够,从前常说‘坐吃山空’,眼下山果然空了。我不过是这样,‘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只好苟延残喘,老于是乡,过一日算一日的罢了。你们却还年轻,往后几十年光景,再不谋个妥善营生,将来如何是好?”

宝玉哪有良策,只得垂着头听父亲训话,半日不则一声。座间有个买办名唤钱华的,因老家在金陵,便也随了贾政、王夫人一道回来,如今虽已不在府上听差,却时常往来,帮着采办些单棉油米之类。听见他父子议事,宝玉不能回话,便得了一个主意,献计笑道:“二爷自打落地起,便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的,如今忽然教他做营生,仓促里那里想得出来?我这里倒有一个绝好的主意,说出来凭老爷、二爷裁度——我听二爷说来时搭了一条商船,从京里贩些古董瓷器来卖,又从这边进些绣品花木回去,如此一来一往,便是几百两银子的进项。我想京城同这里分明都是家,二爷也不必认真当作买卖,只一年一回来往走动,趁便儿办些货品,如此也探了亲,也学了生意,岂非两全之计?”

贾政也是不善谋划之人,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众人又都七嘴八舌的附和,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低头沉吟。钱华便又极力的撺掇,说些如何办货、如何搭船等事。贾政越加动摇,便回头问宝玉意下如何。宝玉全无主张,想起从前薛蟠惧祸离家时,也做过一回生意,虽有些小惊吓,倒没什么大妨碍,便说听凭父亲作主。贾政又寻思了几日,除此更无别计可行,便又重重托了钱华,帮着折卖了几亩田地,凑本钱与宝玉买了许多花木、香料、绸缎之类,装箱送上船,挥泪叮咛而别。

宝玉登了船,一路顺风顺水,朝行夜泊,不一月来至瓜州地界。船主因说有位亲友住在此地,多年不见,想告假半日前去探访,宝玉自然答应。那人遂泊舟渚上,又向宝玉道:“这瓜州的风土人情,比苏杭另有一种好处,公子独坐舟中无聊,何不往岸上逛逛去?”

宝玉抬头四望,但见纤云四卷,清风徐来,天气甚是晴好,便含笑答应,步上岸来。只见人烟熙攘,车马撺簇,果然是个繁华所在,除却两边布庄盐店,药铺食寮外,又有许多杂耍、戏法、卖金刚不坏药丸的,又是相面、测字、起六壬课的,百味杂陈,好不拥挤热闹。

一路顺脚走来,忽见一座三面出廊飞檐斗角的两层酒楼,雕梁画栋,黑地金匾,额上写着“醉玉楼”三个大字,匾下悬着一副对联,写道是:

“千金散尽求一醉,万卷读通焚四书。”

宝玉念了两遍,一时引动兴致,且也正觉口渴,遂牵衣上来,只见许多华服峨巾的食客,正在窗边挥豁谈笑,说些市井新闻,便也向临窗择了一张雕花酸枝木椅子坐下,要了一壶龙井,两碟点心,一边看街市上风景,且听那些人谈论。

只听那些人先说些秦淮风月,扬州瘦马,渐至本地风光,议起青楼中的一件异事来,坐在首位的一个老者道:“提起这位花魁姑娘,真是前所未闻世所罕见的一个奇人,那相貌是不用说的了,既然封作翠玉楼的头号花魁,自然是羞花闭月有一无二的;最难得还是满腹好学问,据人说来,出口成章,提笔能画,就是中举的才子也不及他。远的不说,只这篇《十独吟》,古往今来可有第二人能比么?”宝玉听得心痒起来,不禁移座揖问道:“这位老先生请了,适才听你说起脂粉界的一位奇人,十分景仰。却不知何谓《十独吟》,能否细说一二?”

老者笑道:“是本地翠玉楼里花魁姑娘做的诗,取古人中十位特立独行、不同寻常之奇女子,或咏或赞,或叹或怜,吟成十律,所以总题为《十独吟》。自从见世以来,传遍江南地北,才子文士,无不成诵。凡人若想上他门去拜访,必得先熟读了这十首诗,还要说出个子午卯丑,见解独到才能得见,所以《十独吟》竟成考题,仕子无不熟诵深究,竟比考科举的还用心。”宝玉听了这样新闻,哪有不心奇的,便又向那老者索诗来看,那人笑道:“我腰里无金,腹中无墨,既没那些闲钱去孝敬翠玉楼,也没那样高才去亲近花魁姑娘,没的随身携着那些诗做

什么?”

宝玉正觉叹息,小二上来献酒,闻言道:“我们柜里却抄着一份,这位公子若要看时,倒可借你一阅。可只是咱们账房先生抄录的,比不得能上翠玉楼,与那花魁姑娘对坐谈笑,当面讨得宝墨者。我见公子的形貌谈吐,也像是个读书识字的,或者能有些见识,博得花魁姑娘青睐也未可知。”座中人听了,也都鼓噪撺掇道:“你就取来,让这位公子看了,也为我等分解一回,日后好向那翠玉楼里学舌去。”

小二转去一回,果然向柜上取了一叠纸来,双手递与宝玉。宝玉原想一个风尘女子能写得什么好诗,不过文墨略通而已,市井之人少无知识,便传得神神鬼鬼起来。又猜这“醉玉楼”与“翠玉楼”有些首尾,小二的话八成便是做熟的腔调,演就的圈套,意在招揽客人上门。心下寻思,一边拿诗来看,只见上面浓墨隶书,录着十首七律,头一行写道:

浣花溪畔校书门,金井银台碧玉盆。

只看了这句,心里便是一惊,暗道:“这写的是薛涛了,开篇甚是不俗。不料瓦舍勾栏,竟有如许佳人,想必根基不浅,保不定是个宦门之后,遭了劫方沦落风尘的。正是李师、苏小一流人物。”遂又向下看到:

春色依稀谁折月,余香缥缈我招魂。

宝玉看了这两句,不禁拍案叫绝,赞道:“好一句‘余香缥缈我招魂’,古来咏题浣花笺之句甚多,无有比此更见空灵俊逸者。”不禁肃然起敬,再不敢以寻常绿窗风月、脂粉文章视之,遂正襟危坐,捧而诵之:

裁云作水临芳影,碾玉为笺写泪痕。

枝叶栖迎南北鸟,往来风雨送黄昏。

宝玉看罢,只觉心惊意动,一边默默记诵,一边暗暗纳罕:此为《十独吟》第一首,用韵恰好合着当年大观园起海棠社时所限“门、盆、魂、痕、昏”五韵,必非巧合,莫非是知情人所为?抑或不得入社而心生仰慕者吟之?然则府中诸佳丽,惟有林、薛二人方有此笔力,如今林妹妹已登仙阙,宝姐姐尚在都中,更有什么人有此咏絮高才?百般揣测不来。便连蠢物也在旁胡思乱想,暗自猜疑,遂也抄录了一份《十独吟》珍存,且供看官一玩:

十独吟之二

合欢床上半清秋,剑履成尘万事休。

叠字小名空盼盼,断诗残梦枉悠悠。

无情最恨骚人笔,绝粒何如齐伯侯。

瑶瑟十年停唱和,春风不到燕子楼。

未嫁曾为陈侯女,添妆呼作息夫人。

一朝国破关谁氏,两度梅开总赖春。

湘竹洒泪惜浅淡,桃花不语枉逡巡。

楚王错爱难为谢,惟有无言情更真。

昭阳殿上辞华辇,长信宫中停管弦。

成帝轻才偏重色,燕妃擅宠遂专怜。

偶吟秋扇成佳谶,谢却春风灰绮年。

相思却如天上月,年年夜夜盼团圆。

红袖香销已化尘,沈园人老忆前身。

春波蹙作伤心绿,枯酒添来昨夜瞋。

花谢徒劳空念念,莺飞何处唤真真。

壁间犹有钗头凤,对此焉能不沾巾。

凤仪亭上凯歌频,慧眼偏逢乱世春。

偶借浮云遮碧月,思将玉貌报王恩。

歌裙翻覆戏孺子,舞扇招摇斩逆臣。

非是云长不好色,怕输曹计为防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