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都是相同的。他很快恢复了思维,脑子里清醒过来。不再是空白,后悔和恐惧再次如阴影一样笼罩了他。

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赤裸的身体上是尘土的污迹和红色的淤痕。长发散乱,被汗水粘在脸上。她的脸上居然有微笑。那缕冷漠的微笑因为她嘴唇边的鲜血,显得诡异。

他说,我知道你喜欢这样。你是被虐狂。

她不说话,爬到床上坐在那里。她一直在笑。

他走过去,抱住她。他紧紧地抱住她,把脸贴在她的脖子上。她的脖子上也是血。

小恩,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会这样?

他轻声地疑惑地自言自语。他问她。他想起叶子的脸,那张在明亮温暖的阳光下像花朵一样绽放的脸。那时候他20岁。他第一次爱上一个女孩子。他是真挚地深切地爱过她。直到最后她离开他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

他曾经猜测过自己心里爱的能力还留下多少。他是否还能够继续走下去,把感情托付给另外一个陌生的女子。

他突然明白有些东西是无法修复的。他心里明亮的东西有大部分已经被阴影覆盖。那是一些自私的愤怒的寒冷的东西。从遥远南方过来的小恩,来到他的身边。他们在彼此激发。激发深藏着的阴影。

他们又开始做爱。小恩顺从地让他摆布。她没有声音也没有表情。她像一只彻底被破坏掉的玩具。甚至不再像以前那样提醒他及时抽身。他觉得自己太困了。贴着她的身体就睡了过去。

睡了一会儿,他被她摇醒。她说,我做梦了。刚刚做了一个梦。

她的神情看过去像一个睡意朦胧的天真的小女孩。他说,是噩梦吗?

不。我看到我们去订婚。排着队。很奇怪,不是结婚只是订婚,却要排那么长的队。我的手里还抓着粮食,好像是一把米。

你想嫁给我吗,小恩?他问她。

你要我嫁给你?

我想娶你。你相信我。

她没有说话,她又闭上了眼睛。她唇角和脖子上的血迹已经凝固了。她不让他擦干。她阻止他的姿态非常强硬。她又睡着了。

12 为什么不能这样做

第二天他一早起来去上班。

她还在熟睡。出门之前,他想给她留一张条子。他写:小恩,晚上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饭。原谅我。我以后再不会这样做了。你要相信我。

写完之后,看了一会儿,又随手把它撕掉。是。他不能让她看到他心里的软弱和恐惧。即使她已经融化在他的生活里,几乎不可分割。

他关上铁门下楼。因为脖子上有她指甲抓伤的血痕,他找出了一条围巾遮盖上。

还是在下雪。路上的雪全冻住了。他仰起头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他想,他还有工作,他还有一个现实正常的世界可以面对。他还有一个出生和长大的熟悉的城市。而小恩,她什么都没有。

他下了决心要对她好。

一整天上班他心神不定。常常无缘无故地掉下文件或碰到椅子。中午吃饭休息的时候,他拨小恩的手机,她没有开机。应该还是在睡觉。下午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想早点回家。可是会议一个连一个,始终无法脱身。下班之后,上司又过来通知,因为他过生日,要邀请整个部门的同事出去吃饭。

不可推脱,于是又和一大帮同事们去了星期五餐厅。抽空打手机给小恩,依然是关机。怎么会这样呢。平时她为了方便客户联系到她,常常24小时开机。不敢喝太多酒,好不容易挨到11点左右,聚餐终于结束。

他马上打的回家。他突然担心她不会在家。可能又出去流连在酒吧。如果这样,那么他要赶过去一家一家地找,直到把她找出来。在上楼的时候,他甚至听到自己的心脏激烈跳动的声音。一下一下,跳得是那样的痛。

门一打开,房间里是寂静的空气。他走到房间里一看,小恩还睡在床上。他呼出一口气,说,懒虫,你有没有吃过饭呢,不会一整天就躺着吧。走过去一看,她的脸色苍白,额头上还冒着冷汗。

他把手捂在她的脸上。他说,病了?身体不舒服吗?

她闭着眼睛,只是疲倦地摇摇头。我要休息一下,明天会好一些。

他说,为什么会这样。告诉我,小恩。

她冷漠地看着他。她说,今天我去医院了。我做了手术。

你怀孕了?

是的。一个月前。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又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她轻而坚决地推开他的手。

13 不知何处是家乡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彼此小心翼翼,突然客气了很多。

她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开始在家里忙碌。他无法测量她所遭受的身体上的伤痛。

她曾经对他说过,她已经做过三次手术,如果再做,会有残废的危险。她说话的时候神情是严肃的,带着请求。是。他知道。她对伤痛的害怕是深切而真实的。

可是她什么都不对他说。

星期六的时候,他们决定去爬山。很久他没有带她出去玩。她到了北京之后因为人生地不熟,几乎从不曾去体会这个城市。

他们坐地铁到苹果园终点站,然后转车去八大处。

红叶早已经凋落。山间只有疏朗的树枝和满地酥脆的落叶。他们爬得很慢。到了适合观望风景的地方就停下来歇息。小恩靠在岩石上晒太阳。阳光很清淡。有黑色的鸟在树梢发出咔咔的奇怪声响。它张开翅膀,顺着山谷的坡度,一路滑翔下去。自由自在。北方的山,在冬天只有肃杀的凛冽。

他们看到一对年老的夫妇,穿着球鞋和运动装,随手拎着大袋子收集空的矿泉水瓶子。

小恩看着他们说,他们在一起应该很久了。

是的。大部分夫妻还是会在一起很久的。他说。他们已经下山。小恩突然觉得身体不适。她常会觉得疲倦。在山间穿越一片树林的时候,突然看到黄昏的阳光从树枝间穿越过来,金色的光线跳跃。像是电影里的某个场景。

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已经发不出声音。松鼠晃动着大尾巴,悄悄地爬上松树。不知名的美丽大鸟,低声鸣叫着惊跑。蓝得发紫的羽毛。

他们走到了山下。有暮色笼罩的小寺庙。点着的香散发出淡淡的味道。洁净的红砖和青石路面。柿子树上垂挂着最后几只红色的烂熟甜柿。粗壮枝干的中国玫瑰已经开得凋谢。

他们在庙里流连。墙上有各种字画。她一直停顿在那里看着一段话。他走过去,看着那里写着的是憨山大师的一段醒世咏。小恩说,最后两句话写得太好了。她回过头去看他,眼睛里有泪水。她念给他听,她轻轻地说,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

他突然发现自己停顿在那里无法动弹。他握住她冰冷柔软的手。他说,小恩,我需要你。

她淡淡地微笑。可是你了解我吗?我的过去你一无所知,我的未来你也无法把握。你所能做的,其实只要是对我好一些就可以。因为我一个人来到这里。

14 离 开

3月的时候,她找到了工作。

是在广州。一家很大的知名设计公司。

她说,我必须得去工作。我累了。我一个人很寒冷。

他知道肯定要放她走。看她慢慢地开始收拾自己的行囊。她只带走她的书,衣服和那一大堆旧的随身物品,包括小熊和瓷杯子,而把所有值钱的新购置的东西都留给了他。

他说,你还回来吗?

回来。过年的时候就回北京来看你。在上海我已经没有家了。在北京就留一个家给我吧。

他看着她。他不相信她。他相信她一到新的地方就会抛弃她记忆中所有的往事。她只恋物不恋人。她早就这样对他说过。

他送她去机场。她还是背着她来时的包。她喜欢的日本包,褐色的麂皮,摸上去绒毛会一层层地倒下去。名字叫Tokyo。她穿着旧牛仔裤,跑鞋,厚的纯棉T恤,头发长了许多,凌乱地贴在脸上。

她看着他。她的脸上又有了那种天真甘甜的笑容。她像一朵干燥的花恢复了水分。在他身边的时候,她的冷漠和愤怒曾是这样的多。

她背了包起来准备进候机厅。他看着她背上一个包,手里分别拎着两个,倔强而坚持地用力支撑自己。她一贯如此。

她转身对他挥了挥手,然后消失在拐角处。

15 原来也就这么多

他们同居的日子一共是7个月零9天。

他把房子退了。准备回家。他要把剩下的东西都搬到家里。

最后一天收拾东西的时候,搬家公司的大卡车已经停在楼下。

他作最后的检查。在卫生间的瓷砖里看到一缕头发。他捡起来看,很长的漆黑的发丝,应该是小恩洗头的时候遗留下来的。

他想,这才是她留给他的惟一的东西。

他们彼此之间有过的,原来也就这么多。

生命是一场幻觉

伤寒天空

我渐渐习惯睡眠时间的减少。常常在躺下去准备睡觉的时候,发现窗外的天色已经发白。很多次就在床上侧躺着,看窗外的那一片天空渐渐地明亮起来。像被擦去了雨水的玻璃,带着湿润和模糊的晴朗。

那是一段平静的时光。从窗外吹进来的凉风,带着露水和树叶的清香。然后,北京西路上的车子越来越多,锻炼的乐曲响起来,有人开始大声说话。新的一天开始了。

那段奇异的时间,带着暧昧的气息,仿佛只是瞬间。

早上我会喝一杯泡了柠檬的冰水,不吃早餐。我放了爱尔兰音乐,在浴缸里洗衣服,再用竹竿穿起来,放到阳光下面。它们有时候滴下没有拧干的水,我用一个盆盛着那些水。

然后去公司。走在路上,看绿色的大片叶子在灿烂的阳光中晃动,透明得能看得清细碎的脉络。阳光在脸上沉重地跳跃着,我能听到它碎裂的声音。

失眠的晚上,当天还是黑的时候,人会有轻微的幻觉。我开着空调,房间里冷得像冰窟。用毯子一层层地把自己裹起来。无法新陈代谢的身体。觉得自己像放在冰箱里的鱼。

大海消失了。死亡被延续。

只有在深夜和凌晨交接的这段时光里,我是平静而敏锐的。可以做些孤独的事情。比如写作,喝水,照镜子,放小声而喧嚣的音乐,还有流泪。我一个人的时候常常会掉眼泪。对着陌生人的时候,我的笑容甜美。我不清楚原因。我渐渐依赖上这样的释放方式。

一个炎热的午后,跟着朋友去徐家汇的小巷子,买了十多张盗版的CD。天气非常热。脸上都是汗。音乐是治疗疼痛和幻觉的药丸。音乐缠绕我们。我试听了很多CD。只要唱机里突然爆发出混乱至极的电子音乐,我就把它买下。有时候我听小红莓,有时候是U2,有时候是BLUR,有时候是CURE。激烈混浊的摇滚,把人包围的时候,非常安全。

那些恐惧的叫声。

那天我在凌晨3点的时候,打开电脑开始上网。

我上网,看到我不睡觉的朋友们。朋友在遥远的美国。我对他说,我睡不着,不知道为什么。他说,现在我这里是阳光灿烂的下午,从窗口望出去,能看到绿色的河和鸭子。我无法想象他的此时此刻。他写了很多小说,他曾经结束一场爱情。他喜欢我那张躺在床上的照片,他说,那是他熟悉的眼神。但是所有的照片已经突然消失了。好像烟花。那是我为自己放的一朵烟花。熄灭的尘烟掉落在脸上。

我在IRC里被一个陌生人狂踢。他好像有些寂寞,每次见到我的名字,就开始一次次地杀线。也许他恨我。人会无端地产生毁灭的倾向。

我一次次地重新连接。这个游戏他很喜欢吗?我想。

然后他厌倦了。他不再踢。或者是走了。

我搞不清那些没有来由的恨。

但我知道有没有来由的爱情。偶然的,看到一个男人的唇角,你爱上他。他的唇角有诡异的记号,你辨认出来。你看着他,在人流川越不息的大街上,尾气和灰尘把你包围。他越过你的时候,距离你只有两厘米。但是他过去了。你不知道他去哪里。一生都不会再看到他。

恨让我想起我在南京拔的那颗智牙。人被麻醉的状态里,只有牙齿被榔头重击的感觉,一次一次地透过身体。那一刻,我想起它曾带给我的许多折磨,它被迫脱离我的时候,已经支离破碎。

我一直记得它。

没有一个人能够像这颗牙齿。我的伤口渐渐都变得暧昧不清。

我记得一些片段。一些模糊的瞬间。那天我躺在某处高级公寓的草地上,看夜空里被风吹得迅速移动的云朵。大楼是倾斜的。好大的风,吹着裙子乱飞,好像是泡在清凉的湖水里面。真的很好。似乎不属于这个城市。只是我很快被赶走了。保安对我说,你可以去公园。但是公园的人太多,树也太多。我看不到。

在黑暗的酒吧里,一个男人把他的手指搭在我的手指上,他说,这是一种巫术,你能看到什么?我说,我感觉不到你血液流动的声音。我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吧台边挤满跳舞的人群。充满迷幻的电子音乐。黑暗中的汗水和欲望。洋人浓烈的香水味道。颓靡的白色长枝花朵。琥珀色的酒精。古怪的镜子里有苍白的容颜。长发的女子,柔软的腰肢。他拉住我的手,带我穿越过黑暗的人群。他的手出人意料的强硬。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满绝望。

台阶上坐满了年轻的洋人。我们跑到偏僻的马路上。

远处24小时营业的超市发出刺眼的白色灯光。一个涂着冰蓝眼影的女孩在幽暗的墙脚下走过。她像觅食的猫。有人在接吻。流浪汉蜷缩在树下,伸出肮脏的手。

我害怕自己再去那个茂名南路的酒吧。它的绝望击中了我。那种堕落到底的欲望,隐藏在每一个不知道何去何从的人身上。把一个残破的罐子用力地摔在地上,听它破碎的声音。这是一部分人想做的事情。他们的语言,他们的欲望,他们的伤口,被破碎声所淹没了。

这就是我喜欢的上海。它的冷漠覆盖了所有的绝望。

我想我爱上它。我会独自去那里跳舞。

我喜欢凌晨1点左右,回到自己的房间的感觉,黑暗的楼梯,打开灯。上楼,然后熄灭。打开上一层楼的灯。上楼,然后再熄灭。长长的走廊里,有绿色的植物在呼吸。我想我不会把任何人带到我的房间。这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地方。可以有写作和哭泣。没有任何人可以出现。

有时候我会很快离开公司,有时候很晚。那个夜晚我离开公司是9点45分,然后我没有吃饭。我给一个朋友打电话,他在公司里写作,我去看他。我在一家店铺里买汉堡和可乐。他们快打烊了,汉堡在做。我坐着等。我看到玻璃窗外有一对情侣欢天喜地地走过。他们很快乐。街上的出租车开得太快了,发出沙沙的轮胎磨擦声音。梧桐树的叶子很绿。天空里还有大朵大朵白色的云,在风中行走。那一刻,我突然产生凝滞,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想我是在哪里呢。是在我曾经停留过的城市里的哪一个呢?

那种可怕的陌生的感觉围绕着我。我想我是经过这里的一个路人。我已经接受自己这种身份。任何城市任何人。一个路人。

因为爱他,所以要离开他。

IRC上面的女孩,这样对我说。

我喜欢这句话。有些感情如此直接和残酷,容不下任何迂回曲折的温暖。带着温暖的心情离开,要比苍白的真相好。纯粹的东西死得太快了。

我喜欢走过一棵树的时候,摇动它,如果刚下过一场雨。清凉的雨水四处飘洒,淋湿了头发和裙子。那时候我想起瞬间的爱情。在他的脸上轻轻地吻别,然后离开他。永远。

我们在IRC上面聊天,她把一个男人的信转发给我。他在和她联系。他提起我。提起他自己。他说,我住的城市离上海很近。常去家旁的一间酒吧,两个可爱女孩开的,三四米宽,10米长的狭长地方,两三张桌子,一张台球桌,放着外文歌,靠近一家涉外宾馆,主要是些老外光顾。基本上这些老外都经过上海过来,常抱怨上海money city,too many people。可我喜欢上海……不知为何凌晨3点就醒了,也许跟昨晚的咖啡有关,可我11点才睡,外面雨声很大,没有雨入池塘那种清新好听的声音,是那种打击屋顶,汇成水流冲击地面的嘈杂声……

我看着那些文字,不能相信是他写的。一个男人的心里隐藏着些什么,永远都无法得知。他做了一个网站给我。有他最喜欢的图片和我所有的文字。那是纪念。

遗忘也是纪念。

我裹着毯子在凌晨3点多的房间里,对着电脑。我的泪水一直流下来。为那些信,为一些破裂的语句,为幻觉,为残酷。我很多年不曾碰酒精和香烟,因为我觉得不需要它们,它们使人肮脏。我只是不停地喝水。就像王家卫的电影,他让一个失恋的男人不停地去跑步,因为跑步会让身体内的水分蒸发,就不会再流泪。而我在不停地喝水。所以我不停地流泪。我的眼泪让我自己干涸和充盈。

那一刻我想,也许我是可以离开上海的。北京也好,广州也好,总是能找到一个地方让自己生活下去。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可以恐惧些什么呢。恐惧有时候是牵挂。我知道牵挂是什么。只是无法得到。

我喜欢孩子。有些孩子是不被容许出生的,他们丧失在阴暗的爱情和脆弱的时间里面。能够健康出生的孩子,他们的眼睛看到了明亮的阳光。真好。我在街上看到洋人夫妇,他们在推车里放着一个,手里牵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像小小的动物,让人怜爱。柔软的头发,天真的眼神。缠绕在身体上,纠结在灵魂里。

我想抚摸他们。一些孩子的出生和爱情有关,一些无关。他们也许会幸福地长大,有健全的家庭。也许会没有父亲,或者没有母亲。但是就这样敏感而清澈地长大了。生命如此脆弱而甜美。带来安慰。像青涩的果实。照着阳光的一边散发出芳香。被杜绝的另一边是死亡。

我们去看电影了。很久没有看电影。在台阶上吹着很大的风,天空有两架夜机飞过。从虹桥机场的方向,飞向某处。一些人在空中掠过。一些生命在过渡。城市的石头森林在高空中看下来,会很绚烂。爱情,欲望,理想,孤独,被发酵,被搅拌,被蒸发。

我抬着头看飞机。我听它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我想起在西安的机场,空荡荡的候机大厅,一个清瘦的欧洲男人,他用钢笔在一张明信片上写字。他写得很慢,明信片上是凌乱的英文。他穿一身的绿衣服,背着绿色的包,有绿色的眼睛。我一直在想,他是在告别还是在回归。告诉他所爱的人,他走了,或者是他回来了。这样的猜测让我感动。大厅里开始用中文,英文,日文轮换地播出航班的讯息。我背着沉重的登山包,我从华山回来。无处告别。后来我写了那篇小说。

天空是奇异的蓝。朋友说,那种蓝好像是得了伤寒的病人的脸。我说,我觉得它像绒布。一块掩盖了所有痛苦的绒布。没有真相。

冷眼看烟花

已经有很多人不喜欢谈论爱情了。

有时候我会去采访一些特立独行的人。他们不喜欢工作,在孤独中写作,一直行走在路上,或者做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他们当中有很多是70年代中期出生的孩子。

每一次,我都会问这个问题,能谈谈你对爱情的看法吗?我不想涉及到隐私,仅仅只是想听到一种观念,但是结果却让我失望。

一个沉溺于哲学、写作和贫困中的男人,想了很久,然后对我说,他没什么看法,他觉得爱情是个伪概念。

还有一个男人,他开过艺术画展,口才很好,但问到这个问题,他的眼睛就开始犹犹豫豫。话题被明显地敷衍了。

我想,可能是有些暧昧不清的东西,变得难以被表达或者无需表达。只是不知道是问题本身还是人。

如果这个问题是别人问我呢。我想我会回答他,我不相信爱情,但我会接受它。因为它是一种安慰。

在去常熟开会的时候,我记得和同事加班到深夜,修改我们的报告版面。到报告的末尾,我们选了一幅蓝色的图片,大海,城市的石头森林,然后有白色的三个大字:我爱你。旁边是一行英文,只有死亡才能让我们分离。

很喜欢那幅画。这样的深情和勇敢的表白。而我们把它用到了一个工作报告上面。的确是一群有创意的人。笑。或许是觉得能使用它的机会太少。几乎没有。

有谁值得我们去许下这样的诺言呢。还是用在工作报告上较合适。真爱流转。这是美好的愿望。只是越来越多的人不再相信爱情。

在混乱的酒吧,有如水的欲望,闪烁的眼神。女孩花朵般的身体,男人发热的手指。瞬间的游戏。飘忽的情缘。一切都很安全。只是没有诺言。

没有诺言的爱情,会让人浑身发冷。

就像一个人捧了很多木柴在身边,但他的心里没有火焰,无法点燃。他依然是寒冷。

那簇小火焰,就是我们的真爱。

爱可以是一瞬间的事情。也可以是一辈子的事情。每个人都可以在不同的时候爱上不同的人。不是谁离开了谁就无法生活。遗忘让我们坚强。

现代冷酷而灵活的爱情观念,的确已经和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海枯石烂的爱情不同。

当一个人谁都不爱的时候,他就可以爱上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这种绝望的感觉,让人陷入最后的深渊。一片黑暗。

一直记得小时候看到的有一对老人。他们每天黄昏的时候都会在街上散步,两个人牵着手,安静地说着话,沿着住宅区兜上很长的一圈。

他们可以在一起看夕阳,可以一直陪伴着到死,可以看到孩子延续彼此的生命而成长。这是幸福的。但是后来看到太多别人的爱情,被金钱、利益、欺骗、利用、背叛……损害得面目全非。每个人都想保护自己。这是对的。

当心变得坚硬的时候,温柔的手就难以触摸上去。一些纯粹的观念,被无情而疼痛地摧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