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章见飞宣布和小玫结婚。

没有办法,他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他既没办法让赵成俊改变主意,又没办法让小玫死心,眼见事态滑向不可控制的深渊,他做不到袖手旁观。何况这事牵涉到无辜的小玫,他的软心肠再次崩溃泛滥,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可想而知,做出这样的选择他其实是很痛苦的,虽然小玫年轻美貌,可是章见飞一直以来只是把她当妹妹,从兄妹跨越到夫妻,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对章见飞来说无疑是种折磨,而且这也意味着他跟过去那段婚姻彻底了断了,心如止水了,于是甘愿赔上后半生来化解这场仇恨和斗争。

一个人纵然再绝望也不能以放弃自己为代价去拯救别人,否则只会得不偿失。

章见飞知道这个道理,却并不愿去深想。

他这个人绝顶聪明,却又往往在关键时刻感情用事,他勇敢过,但骨子里又是个优柔隐忍的人,他有时也会硬心肠,也有冷峻狠绝的一面,可是感情用事总会左右他的判断,从而没办法让他正确地审时度势,头脑一发热,什么都顾不上了,最后总是败给自己。

前妻毛丽就曾入木三分地评价过他:“章见飞,你这人什么都好,你也确实是个好人,可是你太自以为是,总以为一厢情愿地付出就可以让大家都好过,爱情不是这么回事,婚姻更不是,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没头没脑的承担和付出会让对方有压力?你会让你身边的人总觉得欠了你,可是又给不了与你对等的感情,本来是一池子清水,经你一搅合,全浑了,本来是很明白的事到最后两个人都变得稀里糊涂不明白了,你说你是不是自作自受?”

章见飞这次无疑又是重蹈覆辙,他丝毫没有去想他这次的承担即便可以化解仇恨,是否一定可以给小玫带来她想要的幸福。在他看来,他的第一次婚姻是因为毛丽不爱他所以才失败,那么这次小玫是爱他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吧,至于他爱不爱小玫,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让小玫幸福,他自己幸不幸福根本不重要…他又一次走进了死胡同!

婚礼前夕,赵成俊曾经约章见飞在升旗山见过一面,到底是自己的妹妹,血浓于水,她再伤他的心也割不断这血脉亲情,有些话他必须要跟章见飞说清楚。当时是晚上,天空下着蒙蒙细雨,升旗山云雾蒸腾,赵成俊没有打伞,背着手俯瞰脚底下朦胧的灯火,跟章见飞说:“见飞,走到这一步,我真是没有办法了。我没想到你们两个会一起来对付我,小玫没有理智就算了,你居然也跟着掺和…好吧,既然如此我只能成全你们了,但是你给我记住,记住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你娶了我的妹妹你就必须一心一意地善待她,如果让她受一丁点的委屈,我不会饶你。为了这份兄弟情,我已经放下仇恨,也默许你娶了我妹妹,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做的,再也没有任何余地和退路,所以你听清楚了,如果小玫将来不幸福,或者被章家的人伤害,我会把章家每一个人碎尸万段,包括你!我的底子你是知道的,狠起来可以不择手段,什么事我都可以做出来,话就说到这里了,你走吧。”

“阿俊,对不起…”章见飞心里其实也很不好受,娶赵玫并非是发自内心的意愿,只是为了阻止这场愈演愈烈的悲剧不得已而为之,然而无爱的婚姻也许是个更大的悲剧,他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悲剧,冷静下来后细想,他忧心这次搞不好又是重蹈覆辙。

山上的风很大,赵成俊的背影在斜风细雨中显得格外孤独孱弱,衬着山脚下浸润在雨雾中的城市灯火,仿佛天地间就剩他一人。他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叹道,“你对不对得起我无所谓,你只别对不起我妹妹就行了。”

这就是他给章见飞交的底。

“见飞,我希望你能好好理解我跟你说的话,虽然我这个人对一切都充满怀疑,对谁都不信任,但我相信亲情和友爱是可以抚平仇恨的,我没多少可以拥有的东西,我确实舍不得失去你。我可以对任何人硬起心肠,杀人放火我都不在话下,唯独对你和小玫我没办法做到硬心肠,很多人骂我是冷血动物,我从不否认,如果我的血液里还有一点点温度,那一定是给你和小玫的,你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珍视的人。见飞,我真的没有什么可以给你,只有冰冷的血液里这一点点的温度…”

“阿俊…”

“我没有你聪明,但是我比你可怜,见飞。”他声音发颤,无论他多么强大过,此刻的他衰弱得不堪一击,他是真的心灰意冷了。

章见飞上前几步,侧脸打量他:“阿俊,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难过。”赵成俊掩饰着拢了拢身上的长风衣,双手抱臂,仰起头凝望雨雾蒙蒙的天空,“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星星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的缘故,看什么都像是隔了层纱,不似从前那么真切,你跟小玫给婚后我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只是越接近目标越胆怯,好像那里就是人生的终点,到了那里就是生命的完结,我到底该不该去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阿俊,你有心事。”章见飞觉得他很不对头。

赵成俊转过脸,脸上湿漉漉的,头发上凝结着雨珠,表情甚是模糊:“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吗?”

“你要去哪里?”

“不告诉你。”

第二天章见飞再打电话给赵成俊已经联系不上了,秘书阿莫说他去国外度假了,至于去了哪里,阿莫称不知道,赵先生没有交代。

也就是说,他不会参加章见飞和赵玫的婚礼,他是故意避开的。

章见飞的心情可想而知,婚礼毫无喜悦,他非常不安,他知道这次是真的伤害了赵成俊,将心比心,如果是他自己遭受这样的背叛,他也许会更伤心。他深觉对不起赵成俊,情绪一度很低落,新婚于他而言成了一种煎熬。而就在婚礼后不久,博宇董事会宣布停止收购泓海股权,对外宣称是博宇即将进行内部资产调整所以暂停所有对外的商业并购,这显然是赵成俊授意的,换句话说,他放过泓海了。这让泓海这边松了口气,包括媒体都心知肚明,资产调整不过是个托词,泓海总经理章见飞娶了博宇总裁的妹妹却是化解危机的关键,赵成俊再怎么冷面无情,也不会真的跟妹夫过不去。

但赵成俊始终没有公开露面,所有涉及公司运作的官方消息都是由副总裁罗森和其他公司高层对外发布的,一些重要的场合也不见他踪影,那段时间他好像并不在槟城,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唯一与他有联络的只有章见飞,但也只是通过两次电话,具体他人在哪里,在干什么,章见飞并不清楚,问他,他只说是在度假,语焉不详寥寥数语就挂了电话。

对于妹妹的背叛,他始终不能释怀。

他是个极傲气的人,却败在妹妹手里,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份血缘,这让他越发不能原谅小玫,为了一个男人她可以弃哥哥不顾,他都放不下这份骨肉亲情,他最宠爱的妹妹竟然先放下了,这于他而言不仅仅是背叛,而是莫大的伤害。

三个月后博宇召开董事会,突然宣布在中国大陆设立子公司,借此将物流生意拓展到中国港口,这是赵成俊近两年来最大的一个计划,所以博宇资产重组并非如外界想象的那样只是托词,资产重组的目的就是为了进军中国市场。只是在选择分公司的落户城市时,赵成俊的决定跌破所有人的眼镜,很多人都跟他推荐上海和广东,在几个候选城市中,还有深圳、广州、厦门和汕头。但是赵成俊却没有在这几座城市中选择任何一座,而是用红笔在中国地图的南下角轻轻画了个圈。

当时参与讨论的董事会成员们有十几个,都伸长脖子眯着眼睛去瞧那个地方,地图是悬挂着的,隔着数米的距离看不太清,只隐约显示是跟广东搭界的一个城市…资管部经理推着眼镜道:“那是广西…”

“南宁。”赵成俊笑着答。

会场一片哗然。

赵成俊不紧不慢地说:“广东深圳那边的港口码头虽然已经很成熟,但是竞争太激烈,市场也趋于饱和,但是广西南宁不一样,因为是东盟会的举办地,跟东南亚的经济往来频繁,有很好的发展前景,而且当地政府正在着手发展北部湾经济,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

董事们面面相觑,还是不能理解少主怎么会做这样的决定,赵成俊向身边的助手递了个眼神,助手彼得安接着陈述:“我们已经做过深入细致的市场调查,种种数据表明,南宁比上海和广东更利于我们发展港口贸易,因为随着当地政府对北部湾的开发建设,将北部湾作为我们的贸易中转站是最便捷的,而且参与到码头建设更是具有长远意义。据悉早在几年前的东盟博览会上,世界500强企业、欧洲第二大建筑集团公司西班牙acs公司就把近亿美元投入到北部湾的重要港口防城港,跟当地联手打造连接欧洲专用的集装箱码头,后来很多原来只与防城港贸易往来的公司也参与到了港口建设中,防城港极有可能成为令人瞩目的亿吨国际大港。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数据,仅防城港最大设计停泊能力就有20万吨级,建有散粮、散水泥、硫磺、成品油等大型专用装卸船系统和仓储设施,还具备了各种杂货、散货、集装箱的装卸能力及其仓储、中转、联运功能,年实际通过能力超过3500万吨,集装箱年通过能力为25万标箱,完全达到我们对港口装卸功能的要求。因此,我们不仅可以在以南宁为首的北部湾做港口贸易,还可以参与到港口码头的建设,目前防城港有一个s&t码头工程正在对外招标,我们想联手维拉潘集团参与竞标,借此机会正式进驻北部湾,工程建成后,我们就通过北部湾将贸易发展到中国内地及其他周边地区。当然,我们还可以在南宁投资地产和金融,南宁这几年的经济非常活跃,政府对外资也有很多优惠政策,绝对值得我们关注和投入…”

“不用扯那么远吧,据我所知这个s&t码头工程预算高达数十个亿,我们没有这么大的资金流通量…”几个大股东果然不是吃素的,当即提出反对意见。

赵成俊不答话,彼得安显然会前就经过授意,笑答:“所以我们才联合维拉潘参与竞标,由我们两家一起承建这个工程,这样风险就可以减低很多。”

马上有人接话:“维拉潘凭什么跟我们联手?”

彼得安反问:“他们不是一直跟我们联手吗?否则我们怎么会将泓海从槟城商界龙头老大的位置上拉下来?”

“就算维拉潘愿意跟我们联手竞标,银行也不会贷给我们这么多资金,几十个亿呢,风险太大了。”

“风险大利润才大,何况…”彼得安不愧跟了赵成俊这么多年,也学会了以气势压倒对方,笑里藏刀,“我们的贷款已经获得了维拉潘那边的担保保证,有他们担保,各大银行自然趋之若鹜,这就是所谓的强强联手,互利互惠,有何不可为?”

会议争论很激烈,最终还是拍板定下了南宁,这是毋庸置疑的,董事们很了解赵成俊的做事风格,一般不宣布什么,一旦宣布那就表示他已经做了决定,而且不容更改。再大的风险,再不可预测的前景,赵成俊也会狠绝果断地去迎击,这么多年的杀伐决断,无数次的生死攸关,赵成俊觉得这世上已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他,也没有什么让他害怕,成败又如何?他都是死过好几回的人了,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但是,他的人生真的就此圆满无缺了吗?

散会后,赵成俊一个人待在会议室抽烟,眼睛一直盯着中国地图上的那个红圈,独自出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许他要的只是个理由。那个红圈在他的视线中仿佛是航程起点,抑或是他人生的终点,他向往那座城市就如向往一个瑰丽的梦,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念,他全部的意志都抵抗不了那张梦里遥远的笑颜,想念得太久太久,他怕自己再也等不了了…

【如果我当初足够勇敢】

【如果我当初足够勇敢】

毛丽很意外,居然接到了容若诚的电话。老容询问她约见张番的情况,毛丽支支吾吾,说还在努力争取。这又是鬼话,毛丽压根就把这事丢爪哇国去了,自从见过一面后就再无联络,知道是完不成任务了,索性拖着,大不了辞职不干呗,还能怎么着。可是老容说:“如果实在不行,就不要勉强了,我会做老朱的工作的…强扭的瓜不甜,他要真不想给我们稿子也没办法。”

老容的声音亲切随和,谈工作像是拉家常,还格外嘱咐毛丽,“上海那边冷,要多穿点衣服,别只图漂亮。”

听听,这还是过去那个严厉的老容吗?难怪白贤德说,现在编辑部的姑娘都把他当亲爹了,大约是有比较才有分别吧。可是白贤德的看法就不一样,这位大姐在电话里以少女怀春般的甜美声音说:“爱情!只有爱情才可以改变一个人!”

毛丽最怕扯到这上面来,嗯嗯啊啊敷衍了几句就挂了电话,然后又点了个三色冰激淋,詹萍萍提醒她:“姐,你的‘好朋友’刚走,不能吃冷的。”

毛丽明明是毛晋的妹妹,却要未来嫂子詹萍萍叫她“姐”,毛晋说她无赖,她说她就是愿做大不愿做小。这话听着挺暧昧,毛晋当时说了句,“谁愿意做小啊,凭什么要萍萍做小?”毛丽一听就乐了,挤兑哥哥:“哟,你不是说要是倒回去几十年,你起码也得娶个三妻四妾的嘛。”

毛晋怄得快吐血,拿这个妹妹一点办法都没有。詹萍萍对这个未来的小姑子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好心提醒她生理期要忌冷,她来了句:“死不了人的。”

其实是毛丽心神不定的缘故,自那晚后她就一直处于这种神游状态,干什么都集中不了精力,有些不安,有些茫然,好像也有些期待。

她期待什么?

这几天赵成俊没有打来电话,也没有发短信,就像那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毛丽当然是有些气结,他是在观望她,等她主动联络,还是压根就没把那晚的事当回事?当然那晚的事确实也算不上什么事,只是一时头脑发热与他kiss了下,毛丽也没有古板到这程度,她只是有些拿捏不准这个男人,他靠近她身边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甚至于,她对这个男人完全一无所知,总觉得他淡定从容的神态中的那双眼睛深不可测,他看着她时,那目光像是从某个遥远的黑暗隧道中透出来的,那个“隧道”连接着过去与现在,他整个人都散发着某种神秘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他不应是她生活中的人,他来到她面前是要将她带回到过去。

可是毛丽害怕过去,一丝一毫都不愿回想过去,那些支离破碎的往事,她唯愿一辈子都不再触碰,那么她还期待什么?她知道她应该远离这个身份不明的男人,可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因为这男人吸引着他,与他在一起时的感觉太特别了,既不需要她像当年迁就吴建波那样迁就他,也不必被动地被章见飞迁就,那感觉就像是两颗行星的激烈碰撞,一刹那的火花照亮宇宙,这种火花在她过去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

赵成俊的出现无疑就是一颗耀眼的星,光芒四射,他毫不掩饰对毛丽的企图,但又有别于一般男人的死缠烂打,他很沉得住气,好像并不急于要得到什么,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地与毛丽周旋,他给她充分的尊重又决不纵容她,他不会过于热络很好地保持着自己的骄傲,但也不会故意摆谱装酷,他很绅士很正派但时不时也会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狡黠幽默,存在感十足,毛丽这回算是遇到了对手!而就是这种棋逢对手的感觉让她没办法忽视这个男人,她觉得与赵成俊恰好就是同星球的同物种,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光年才在这个星球相遇。郁闷的是,现在她虽然是跟她相同的物种在一起,但不是地球的,因为詹萍萍瞅着毛丽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外星人。

跟詹萍萍上街,毛丽真觉得比她一个人待着还闷,这丫头不知道怎么那么怕她,唯唯诺诺的跟在小姑子后面,说话都不敢大声。

“姐,晚上我们回家吃饭吗?”詹萍萍打断毛丽的思绪,弱弱地问。

毛丽索然无趣:“得,我们回去吧。你是个好姑娘,可别被我带坏了。”说着就起身离座,詹萍萍很乖地去埋单,毛丽自己先出了门。刚出门手机响了,唱得那个欢,毛丽不胜其烦,从手袋里摸出手机看都没看是谁打来的,“喂”了一声,没头没脑地问对方:“谁啊?”

“我!当然是我!”电话里传来另一个外星人的声音,“你为什么这么问?从心理学角度分析,你肯定是对自己曾经伤害过的某个人心怀歉意,这个人不一定是我,但很有可能是我,你大老远飞来上海,见过一面后就对我不闻不问,让我猜,你肯定是害怕面对我,因为我曾经被你深深伤害,夜深人静时你会被你尚幸存的良心唤醒…”

毛丽拿着手机站在必胜客门口,看看阴云密布的天空,心里嘀咕,这是在地球吧?她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张…张番?”

“叫我教授!你看你,从你的语气中我就能感受到你对我的不尊重,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给你打电话,在失去联络数天后,在经过数个漫长的不眠之夜后,突然接到我的电话一定让你热泪盈眶。你将为你那天不辞而别感到羞愧,让我猜,你是故意的,故意要引起我对你的关注,从而可以理解为,你迫切期待我跟你的再次见面,你需要我的帮助。作为一个有责任有良心有道德的男人,我当然不能将你的这种迫切期待置之不顾,否则你会做出某些不合时宜的事情,由此让你走向毁灭走向堕落,这将是我的罪孽,我不允许自己犯下这样的罪孽,所以我在这阴雨绵绵的冬日的下午给你打电话,以安抚你狂躁的心…”

出乎意料,张番并没有约毛丽到咖啡厅或者是餐厅见面,而是将她请到了他的工作室,原来张教授在业内很有名气,不仅有专门的工作室,还有数个助理和秘书,排场大着呢。他的工作室坐落在淮海路一栋老式的院落里,房子很有些年头了,但是装饰非常奢华,屋前屋后绿树成荫,房子的外墙爬满绿色的藤蔓植物,非常浪漫幽静。

张番跟那天在咖啡厅的打扮也截然不同,虽然还是戴着那副贵死人的眼镜,但明显没有那么骚包了,只穿了件衬衣配了条领带,外面套了件笔挺的白大褂,潇洒飘逸,举手投足很有偶像剧主角的感觉。毛丽第一次发现白大褂也可以穿得这么有型,总觉得他这样子在哪见过,后来想起这厮跟那部超人气日剧《白色巨塔》里的男主角极其神似,唐泽寿明演的,帅死人不偿命。而要命的是,张教授是一个自我感觉超好的人,他似乎也知道自己穿白大褂很有型,故意在毛丽的面前将他的衣服抖来抖去的,还推推那副贵死人的眼镜,打量着毛丽说:

“你的目光告诉我,你对我有了新的发现。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人所有的行为,都传递着某种信息,从心理学角度理解,人类全部的动作都是由意识或者潜意识支配的。就拿你盯着我看这个举动来分析,你一定是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似曾相识的东西,譬如我让你想起了你的某个故人,或者某个曾经让你印象深刻的人…”

毛丽真是怕了这教授,没办法,只好开门见山地跟他讲明来意:“张教授,我跟您明说了吧,我这次来上海是想跟您要回那部稿件的。”

“当然,否则你会飞越千山万水冒着严寒冒着许许多多可以预见和不能预见的危险——来找我吗?”张番看上去很神经质,脑子倒是很清醒,就是说话的句子太长,毛丽听他说话,总有接不上气的感觉。既然双方切入了正题,张番就将毛丽领到工作室,请她在柔软舒适的沙发上坐下,还给她泡了杯浓郁的咖啡,然后坐到她对面,跷起腿,又开始摆谱了,“这个稿子的事嘛,真是很遗憾,我已经签给别人了。”

“签了?”

“没错,签了。”

“真遗憾…”毛丽懊恼地靠在沙发上,长吁短叹。张教授又有话说了,抖了抖他的白大褂说:“我这么说一定很伤你心吧,抱歉,这不是我的本意,实在是因为你曾经深深地伤害了我,而我的作品又那么优秀,所以只好带着一颗破碎的心投奔他人。但是看着你现在这个样子,作为一个有责任心而且有爱心的男人我是非常心痛的,虽然你并不待见我甚至是藐视我,但是我仍然觉得你是一个优秀的女孩,在我的价值体系里,你是一个美好得接近完美的女孩。”

“哦?真的吗?”任何人都喜欢听赞美的话,哪怕是个看上去很神经质的人说的话,毛丽还是颇为心情愉悦。

“没错,我觉得你是个很不错的姑娘,说话真诚,实在,不虚伪,尤其是你不好意思的样子,带有古典的羞涩,非常动人!相比我们学校那些被现代教育教坏了的女孩,好太多了,所以我是非常欣赏你的。”

毛丽心里狂笑,她居然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看来教授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她笑嘻嘻地说:“教授,我真是没白来一趟,虽然没要到您的稿子,可是收获了您的赞美,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人生出乎意料的事情还很多!”张番笑起来的样子,更是俊朗,他变魔术似的从桌子底下拖出两个大纸箱,像拍着自己孩子似的拍着稿件说,“给你。”

毛丽眼睛都直了:“这是…”

“上次投给你们的稿子确实已经签了,但是这部还没签,如果你们看得上,就给你们吧。这是我在留学期间创作的,是部探险题材的作品,是一个系列,一共八本…长是长了点,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出版,而且还得交给我信任的人…”见毛丽面露诧异,难以置信的样子,张番又抖了抖他超有型的白大褂,还推了推那副贵死人的眼镜,一本正经地说,“你的表情告诉我,你不相信这是人类可以写出的作品,很遗憾,这就是本人写的!像我这样一个绝顶天才,是不介意别人对我质疑的,这可以理解为另一种意义的赞美。”

“赞美!赞美!绝对赞美!”毛丽这回是真的笑出了声。

张番对自己从事的写作是这么理解的:“我虽然是教授心理学的,但我的理解,我的心理学知识应该不只是教书育人,或者是诊治几个濒临绝望的病人,而应该延伸到更广阔的空间,以实现更伟大的个人价值,而这是建立在人类心灵和社会伦理道德基础上的,作为一个老师,我必须从自我做起,因为我平时的生活态度和精神成果将给人以有利影响,我必须真诚和严谨,还要有所建树…那么文学作品就有可能成为不朽传奇的精神成果。你一定要问,我为什么偏要写文学作品,而不是写论文或者报告,这是因为文学作品的传播面远比论文要广,即便我的肉体埋在冰冷的石碑下化为泥土,我通过文学作品流传下来的精神成果也将不朽!”

“难怪您写的是心理方面的悬疑作品,您是在弘扬您的精神价值,您真了不起!”毛丽眯起眼睛再次打量这个看上去有点神经质的男人,彻底改变了先前对他的看法,简直是肃然起敬了。

从张番的工作室出来,天色已晚,还在下着雨,上海的冬天就是这么阴雨绵绵,那雨丝冰凉,被风吹着打在脸上,竟觉是抚慰。街头正是华灯初上,这城市一如既往的喧嚣热闹,车流如涌。霓虹渐次点亮,夜空中各色各样的招牌开始闪烁,在雨中泛起迷离的光晕。毛丽走在大街上心情好得简单要放声歌唱,只觉神清气爽,连呼吸都是舒畅的,她正准备打车回家,手机响了,看着屏幕上跳动着的名字,她心跳骤然加速。

“你在哪呢?”他的声音在电话里似乎都含着笑。

“我在上海呗。”

“还不准备回南宁吗?”

“估计还过两天就回去,你呢?”毛丽莫名有些眩晕的感觉,心里冒出许多甜蜜的泡泡,她站在冷雨飘零的街头环顾四周,忽然看到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上贴出的某部电影的海报,那正是她很想看的一部电影,于是脱口而出,“对了,你今晚有时间吗,可不可以陪我去看电影?”

“看电影?可以啊,我有空。”赵成俊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顺便再进一步,“要不我们晚上一起吃饭吧,吃完晚饭我们再去看电影?”

毛丽咯咯地笑:“这不划算吧,我只是请你看场电影你就请我吃饭,你岂不赔本?”

赵成俊答:“这叫投资。”

“那我可不能保证你一定有回报,小心打水漂。”

赵成俊也在电话里笑了起来:“投资也分长期投资与短期投资,我既然认定你就不会是短期,一辈子,够不够我获得回报?”

这个暗示太过明显,毛丽拨弄着头发心开始有点乱了,支吾着说:“那也要看是什么回报了。而且…赵先生,我们才认识多久?”

电话那端陷入沉默。赵成俊轻叹一口气:“毛丽,你终究还是不信我。”说完电话传来嘟嘟嘟的忙音,他把电话挂了。

毛丽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她说错什么了吗?

赵成俊没有生气,他只是有些难过。现在算得上是个好的开始了,虽然他已经多年没看过电影,可是毛丽的邀请另当别论,这样好的开端实在太难得,他不能就此陷入僵局。

片刻后,他发了条短信给毛丽:“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接你。”

而毛丽分析了许久,自己也不明白为何邀赵成俊看电影,在上海她不是没有异性朋友,为何偏偏选择赵成俊?因为那晚的那个吻?

毛丽几乎要鄙视自己了,为一个吻就乱了分寸,实在不像她毛丽的风格,可是自离婚后她还和别的男人吻过吗?虽然外表上她洒脱率性没心没肺,是出版社出了名的豪放女,但她何时真正卸下包袱迈出过一步?

她不是没有选择,她只是心如止水。

赵成俊会不会是个例外,毛丽并不愿去想,有些事想得越多越懦弱,太过清醒有时候反而容易受伤,随遇而安走一步看一步,是毛丽这些年来学会的处世方法。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跟过去一刀两断,若有个新的开端也未尝不可,只是她还是有着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觉得赵成俊好似从她的某个过去走来的,他们是不是见过面?可是任凭她怎么想也想不起在哪见过,难道这就是小言里写滥了的“似曾相识”?

不可否认,赵成俊突然挂断电话让毛丽颇有几分愠怒,这男人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喜怒无常,她恨恨地发誓再也不理他了,可是片刻后赵成俊又发了短信说要来接她,毛丽心底立马如照进了阳光般亮堂堂的,于是她开始想,不是赵成俊把自己太当回事,是她把这男人太当回事了,除了吴建波那个贱男人,她何曾这么在意过一个人?

两人见了面后,赵成俊将毛丽带到衡山路的一家西餐厅吃饭,餐厅是老洋房改造的,低低的音乐呢哝,灯光将整间屋子映成了暖黄色,老式的家具、墙上的老照片和头顶的古董吊灯在这怀旧的暗黄色调中透出岁月的沧桑。赵成俊刚好坐在灯影的暗处,默不做声地切着牛排,显得心事重重,毛丽也低头用勺子搅动着鲟鱼汤,没怎么说话,她时不时地用余光瞟他,更加猜不透这男人了,一句玩笑话就这么在意,未免也太小器了。

“你不高兴吗?”赵成俊不说话,反倒问毛丽高不高兴。

“是你不高兴吧?”

赵成俊凝视她片刻,粲然一笑:“小姐,是你一直低着头看都不看我,我又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你,就想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毛丽托腮沉思:“我不是不高兴,我是在想今晚的电影。”

“什么电影?”

“《非诚勿扰》,冯小刚导演的。”

赵成俊当然不知道冯小刚是谁,他只是在琢磨这片名,“非诚勿扰?”

男女关系的发展是很微妙的,即使是像毛丽这种脸皮厚过城墙的妖精,也是想在男人面前保持好姑娘的形象的,看完电影后,当赵成俊送她到家门口的时候,她明明有些留恋,但还是咬牙下车回家扮好姑娘。赵成俊又是个极有风度的绅士,上流社会的好教养告诉他,如果女方没有暗示,作为绅士是不能勉强的,应该温情地跟对方吻别,道晚安。但这好教养在毛丽这里出了问题,他将车开到汾阳路的十字路口时,停住了,总觉得不甘心,他打开车顶天窗仰起面孔,雨后的夜空透出暗紫色的天光,有零星的星光在闪烁,寒冽的晚风如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也不觉得疼,这么美好的夜晚,他真的不想一个人过,哪怕只是坐在一起,谈谈心,说说话,他也会觉得很满足。

而毛丽回到家洗完澡亦根本无法入睡,她先是给白贤德打电话唠嗑,结果讲了几句话白贤德就困得不行,嚷嚷着要睡,毛丽没办法,只好挂了电话看书,可一点看不进去,于是一个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心绪莫名浮躁。正走着窗外传来汽车的喇叭声,一直在摁,大半夜的也不怕遭人骂。

毛丽拉开窗户往外一瞄,眼睛都直了,赵成俊的车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回来了,就停在花园门口的路灯下,他下了车斜靠在车门上,脱了西装外套,双手抱臂,仰着脸正冲她笑呢。虽然是黑夜,但是因为有路灯,让他的脸呈现出梦幻般的光彩,毛丽清楚地看到他向她眨了下眼,大有拐骗良家女子的嫌疑。

果然,他掏出手机跟毛丽示意了一下,似乎要她看什么。毛丽反应很快,连忙折身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有条短信是在她洗澡的时候发过来的,她没看到,上面就一句话:“今晚跟我私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