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续问:“都做些什么呢?”

“赌博,高利贷,贩卖某些市场上买不到的东西,必要的时候也会动用一些‘特别’的手段——总之,我们为顾客提供快乐,以及他们想要的东西。”他说。

“像服务行业。那么你做些什么?”

“我?”他站起来走到墙边,抚摸我挂在墙上的一件小玩偶,然后说:“我手头大概有几十个可以用的人,上面给我一个任务,我指挥他们去完成即可。”

“听起来好象很简单。”我说。

他笑了笑,说:“任何事情做多了都会变得简单。”

我又问他:“那么你参与这个组织多久了?”

“大概有四年,一开始做些小事情,后来慢慢地升了职。”

“升职”这个词用在这里非常有喜剧效果,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重新坐下来问我:“那么你呢?打算做点什么?”

“不知道,也许我可以去写歌词。”我天真地说:“其实我觉得我的歌词写得还不错,瞧,有人唱出来了。”我把手里的CD递了过去。

他接过去看,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做了一件最错的事情。显然他也发觉了,表情蓦地沉了下来。

我别开头去,不再看他。某一刻我的确是想要跟他聊一聊天。为什么不呢?他的经历比我丰富,比我成熟,也比我聪明,我很想从他身上听到一些与众不同的故事。但我忽略了一个问题,我们之间的禁忌太多了。

果然他问我:“你还与他有联系?”

我并不回答。

他开始焦躁,先是站起来踱步,接着他把床上的报纸用力地撕碎扔到地上去,狠狠踩了几脚。然后是我新置的茶杯,我的花瓶,他把它们全部地丢到地上去,还嫌不够,又将窗户推开,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地扔出去。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做着这一切,心里很平静。

那时我发现其实很多东西在人的童年时期就已经被根植到体内,悄然地成长,在成年后爆发出来。

就比如正恩的暴力性格,在六年前的夏天就潜伏进他的灵魂里。

最后他双目发红地将我推倒,扯掉我身上的裙子。

我没有反抗。

第一次比预想中的还要疼痛,身体像是碎裂了一般,手臂被他摁住,动也不能动。我睁大双眼看着天花板,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到墙壁上有一个细细的裂缝,大概一直没有被人注意,已经寂寞地发黄,浸着黄色的水渍,一只瓢虫正在慢慢地爬行。

之后他坐在一边喘气,我则坐起来点了一根烟。床单上那一抹红色十分醒目,有淡淡的腥味。他突然懊恼起来,穿上衣服转身就走。

我站在窗口看着天空渐渐亮了起来,然后把床单收起来放在浴缸里,装满水,任由它泡在那里。自己却赤着身体去厨房找到一个苹果吃,边吃边听母亲的黑胶唱片。

正恩在两天后回来,带了煮好的食物。我们坐在桌前平静地吃东西,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窗外天空阴沉,滚过一阵雷声,不久便下起瓢泼大雨来。雨珠如同碎石一般砸到大地上,空气变得湿润。我打开大门坐在台阶上,看着湿漉漉的花园发怔。

这时正恩走出来,蹲到我面前,伸手抚摸我的脸。我看着他,他低头亲吻我的手指,嗫嚅地对我说:“蔻丹,我想跟你在一起。”

“难道我现在还跟其他人在一起吗?”我说。

他抬头看我,眼中有片刻惊喜,但随即暗了下来。“不是这样的,”他说:“我希望你能爱我一点,一点点就好。”

我轻轻笑了起来,原来他这么贪婪。爱,连我自己都得到的东西我要怎么给他?

但是我说:“将来也许我会爱上你,正恩,但不是现在,因为现在我没有办法爱任何人。”

他望着雨帘出神,好久后说:“我会等的。”

我们就这样安顿了下来,我和正恩。两个人住在旧房子里,像一对夫妻一般友好地相处。白天他常常都在外面,而我在家里看看书,打扫打扫卫生。有时我会兴致很好地拿来纸笔写几句话,或者去阁楼上翻出母亲的绘画工具写生。但我并没有继承母亲的艺术细胞,画出来的东西永远是四不像,写出来的歌词也只是断章,无法拼凑在一起。有一段时间我很想学做菜,去书店买了一大堆菜谱回来照着做,味道却总是差强人意。

后来我沮丧,干脆什么也不做,长时间地坐在院子里发呆,听着风声从耳边流过,一天又一天。

毫无疑问这样的生活不是长久之计,但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我没有生存能力,所花的钱全部是正恩给的,他每天离开时会留下一些现金,不算太多,但足够我去买生活用品。而他的钱是怎样赚到的,我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一定不是正当渠道。

有时候我研究那些钞票,想象这背后会不会涉及一条人命,或者一桩肮脏的交易。想得多了不敢再花,然而肚子饿的时候还是要拿它去买食物。

假如你尝过饥饿的状态你大概会理解我,那种心肝肺都空了的时刻,仿佛灵魂也会飞离出去,于是迫不及待地寻找一切能塞进肚子里的东西。人类进化了数千年,其实进步并不大,所做一切不外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如果目的能达到,过程就变得不再重要。

正恩的那种工作做起来也并非很容易,他早出晚归,碰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会十分苦恼,开着灯在纸上不停地划一条条线,寻找可以施行的办法。他很小心,并不留下一个字,只是划线。那些线错综复杂,而且没有标注,我看不懂,觉得很像迷宫,千方百计,为着一个出口。

但生命的出口在哪里呢?

只有天知道。

我问他:“你们会不会杀人?”

他摇摇头:“至少我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松下一口气,又问:“当初那个女孩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那个向我告密的女生,她有一个孪生兄弟参与你的赌博。后来我去找过她,但别人告诉我她转学了。”

他想了好久才想起是谁,笑了起来:“她?她的确是自己害怕而转学了。我不知道是她跟你告密,即使知道也不会对她怎样。”

“为什么?”

“欺负弱小终归不是件好事。”

“那周永恒呢?他算不算是弱小?”

他叹气,一遍遍地重申:“我说过,车祸不是我酿成的。”

“但是有你参与的部分,对不对?”

他不说话,我怔了一会儿也退回到房间里。

他跟进来说:“蔻丹,原谅我。”

我没有出声,事情已经过去,要原谅有什么用?

有时候我觉得始终有些憎恨他,假如不是他,我大概不会失去周永恒这个好友,也不会发现李承珏带女人回家,也不会喝醉酒去找子甄引佳旺误会,这样佳旺就不会出卖我…事情总是一环套着一环。但再仔细想想,这些事其实都与正恩无关。即使不是他,也会有别人引起最终的结果。

更何况现在我只有正恩一个人可以依靠,我们的命运已经被绑在一起,我根本没办法争脱。

他会带一些外界的消息给我,诸如李承珏已经移民至新西兰,或者子甄与佳旺订婚之类。我听到这些事情心里一点想法也无,像是听到陌生的名字一般。

伤害既已发生,覆水又怎样收回?

我们就这样生活了一年。我的身高停留在一米六八,没有再长过,倒是吃胖了一些。正恩也已经成年,拥有十分健壮的体格。我偶尔开始外出走动,戴宽沿的帽子,去咖啡馆坐一个下午,或者去看一场歌剧。六月,我坐在露天电影院看旧电影《甜蜜蜜》,张曼玉和黎明饰演一对不停相遇和分离的恋人,再重逢时,她身边已经有了伴侣,而他结了婚。生活总是这样折磨人,遇到了对的人,却晚了一步。

最终看到彼此时,他们终于是独身一人,这其间经历了多少苦难,有人离世,贫穷,寂寞,但还是坚持了下来,也许只是为了走到终点时再见那个人一面。

电影散场后很久我都坐在椅子上发呆,大概是不甘心吧,因为我也想再见那个人一面,由他亲口告诉我,他其实从未爱过我。

工作人员小声地提醒我:“对不起,我们要清场了。”

我回过神来,站起来朝外面走,这时有人叫我的名字:“蔻丹。”

除正恩外,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了。我回头,看到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那个面孔有一丝冰冷的气质,却美丽得无懈可击。我盯着她看了足足十秒,才尖叫起来:“明子!”

“幸好你还记得我。”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她现在已经成熟很多,穿那种复古风格的高腰裙,戴一顶小礼帽,脸颊又瘦了一些,像是时装画里走出来的模特。她问我:“现在好吗?他们都说你失踪了,刚才我看到你时还不太相信…”

“我们找一家咖啡馆坐下来说。”我边说边拖着她向外走,曾经我们从来没有这样地亲密过,手拉着手,像两个很小的女孩子一般。影院外面就有一个露天咖啡馆,一律是厚的玻璃小桌子,配藤椅,坐上去非常舒服。我们一人点一杯咖啡,很久都打量着彼此说不出话来。

然后我们一起笑了起来。

“你胖了呢,蔻丹。”她说。

“胖了是好事,说明能吃能睡。”我问她:“什么时候回国的?”

“上个月,我们俩都不是学习的料,刚好唱片销量还不错就决定回国认真做音乐。你写的那首词很受欢迎,我们本来打算再找你写词,但所有人都说找不到你,你去哪里了?”

“就在本市,他们没有认真找罢了。”我淡淡地答,静了一会儿,忍不住坐直身体低声问:“他还好吗?”

我们都知道我所指的“他”是谁,李明子点点头,握住我放在桌子上的手说:“他一直在找你,蔻丹,跟我去见他。”

我重新靠在椅背上,看着闲散经过的行人。这一带较为偏僻,过往的人并非特别多,但每一个人看起来都懒洋洋,随意地穿着T恤和人字拖,就像是在渡假一般。

每一个人,都照着太阳,而不知什么时候起,我成了见不得光的人。

我已经不可能再回到最初,像一个天真无知的少女一样去与他恋爱、牵手、拥抱。有时候一个人受过一次至大的伤害就可以迅速老去,心里失去对生命的盼望。

比如我,我不再盼望有美好的感情发生。

于是我把咖啡一口气喝完,站起来道:“我该走了。”

李明子追上来,拉住我说:“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蔻丹,请你不要忘记了我这个朋友。我们把原来的琴行改成了工作室,地址你知道的,想清楚了来找我。”她把一张卡片塞进我的包里,我看着她,她说她是我的朋友。

我笑着对她说:“明子,曾经我也有很多好朋友,不那么亲密,但确实很好。而如今,我已经不敢再交任何朋友。”

她愣了愣,我已经钻进一辆车子。

朋友。

我惧怕这个词,同时惧怕的词语还有:家庭、爱情、证据、名单。

回到家时恰好遇到正恩,他正在院子里晒太阳,躺在草地上眯着眼睛。草坪已经被修剪过,现在重新变成绿色,我问他:“今天没有工作?”

“已经结束了。”他回答。

我走近他,才发现他并没有完全闭起眼睛,而是盯着围墙看。围墙的那一边是他曾经的家,我们回来那么久他都没有进去看过。也许是怕勾起曾经的回忆吧,他说得对,我们才是一类人,不能面对过去的那种人。

我回房间洗澡,换好衣服后在厨房里做水果沙拉,正恩忽然从后面抱住我问:“你今天做了些什么?”

“去看了一场电影。”我隐瞒了遇到李明子的事。

“假如太闷,找一点事情做也好。”他说。

“做什么事比较好呢?”

“比如招集附近的家庭主妇打麻将。”

我说:“家庭主妇们比平常人更八卦,我宁可一个人闷着,而且我的嗜好已经足够多,烟、酒,假如再赌博的话可以做五毒教教主。”

他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

我把李明子给我的那张卡片收了起来,并没有想过去打那个号码,也不太可能去找她。那一个月的生活足够让我死一次,而现在我既然已经活过来,就不敢惹太多麻烦。正恩对我很好,我暂时生活无忧,这样就足够了。

至于爱情,那是太奢侈的事情。

一个星期后我在花园里除杂草,一边放了音乐来听。我越来越喜欢母亲留下的那些旧唱片,十分靡靡的曲子,自有一股情调。这时已经是八月,太阳不再那么毒辣,偶尔有凉风吹过,天气很好。

忽然一个人走到门外停了下来。

我隐约有所察觉,一开始以为是附近的邻居,没有回头,但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叫:“蔻丹。”

我怔住,缓缓转身。

再一次见到廖德伟,中间恰好也隔了三年。

三年之后,他已经是一个男人的模样,下巴有几根潦草的胡子,身材十分伟岸。而那双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一样的深情和沉醉,像我喝过的某一款咖啡利口酒,浓郁又澄明。我静静地看着他,忍不住向他走过去,隔着栏杆握着他的手,眼中畜满了泪水。

“蔻丹。”他伸出手抚摸我的脸颊说:“我很想你。”

我问他:“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本来我以为你不在本市了,那天明子告诉我她见到你,我又去找了陈子甄问,他告诉我你可能在这里,我就来了。”他轻声问:“你还好吗?”

我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到正恩的声音传了出来:“蔻丹,你有没有见到我那件灰色的衬衣?”

我整颗心提到喉咙里,压低了声音对廖德伟说:“快走!”

“为什么?谁在里面?”他朝大宅看过去。

这时正恩走了出来。

我本能地挡着廖德伟,但以我的体格怎么挡得住他。正恩已经走出来,表情徒然凝固。

这是他们俩第一次见面,却是在这样一个场合。我僵在那里,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地钻进身体的每一颗细胞里,动也不能动。

实际上那个时候我已经做好了跟正恩打一架的准备,但正恩并没有愤怒,也没有激动万分,他犹如一个好客而热情的男人一般微笑,轻轻说:“这位是廖德伟吧?我常常听蔻丹姐姐说起你,为什么站在外面讲话?来,快进来。”他替廖德伟打开了大门,迎着他进屋。廖德伟小声问我:“这是谁?”

“我的邻居。”我淡淡地答,一边紧紧盯着正恩。他的伪装能力比任何人都强,根本不是廖德伟所能察觉的。

果然廖德伟没有放太多心思在他身上,正恩泡了一壶红茶出来,拿出两个杯子倒进去,然后说:“你们先聊,我先出门,再见。”

“再见。”廖德伟对他说。

我看着他走出大门,发动车子离开。

廖德伟紧紧握着我的手,端详我许久,我也看着他,当初分别时我一定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个时候见面。他问我:“这一年你在哪里?为什么和所有人断了联系?”

“一直在这里,”我语无伦次地回答:“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不太能讲清楚,他们…呃,总之我没想到会再见到你。”我几乎哽咽。

他轻轻抱住我说:“你一定遇到不少麻烦。”

我泪如雨下。

少倾我们再分开,他说:“但我已经回来了,并且已经长大,从此你不会遇到任何问题。你可以同我和明子一起生活,小黑也重新加入了我们,我们的音乐做得比预期中要好很多,你来帮我们好不好?”

多么有力量的诺言:从此你不会遇到任何问题。我几乎动了心,但一想到正恩我便冷静下来,调整语气说:“不,我在这里也过得很好。谢谢你们,我对音乐没有太大兴趣,而且也帮不上什么忙。你们继续做你们的,我只能给予支持和精神鼓励。”

“蔻丹,为什么忽然这么说?”廖德伟站了起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人是谁?”

我推着他向外走:“不,什么事情也没有,我很好,真的。谢谢你来看我。”

廖德伟的失望毫无掩饰,他扣住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说:“告诉我其实你很想见到我。”

我顿了一下,很快说:“是,曾经我很想见到你。但现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他愣了愣,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怀疑,但我已经用力地关上门。

“蔻丹!”他在外面大叫:“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会再回来找你的!”

我跑到二楼的房间拿出CD机按动摁扭,然后蹲了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小声哭泣。耳朵里不停地响着那首歌:谁的球鞋有点脏,掉了一颗糖…

而谁捡去了那份遗失的甜蜜?

正恩在夜里回来,彼时我正在卧室里发呆,他推门进来,身上有很浓烈的酒气。但他其实是个不喝酒的人,也不抽烟,也不赌博。他比我更洁净。

此刻他眼神咄咄,摇晃着走到我的旁边,我看着他,他也凑近来看我,然后笑了起来,说:“原来我为你做的所有一切都不如他的一声‘你好’,你果然是王琴台的孩子,一心只有感情,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

我跳了起来大吼:“我不准你侮辱我母亲!”

“我有说错吗?难道你不是这样的?”他掐住我的脖子大声说:“你告诉我,我说错了吗?!难道你不是这样的吗?!”

他的力气非常大,几乎快要把我勒断。我很快就喘不过气来,扭过头用力地咬住他的手腕。

“该死的,你竟然咬我!”他尖叫起来,我趁他松懈的时间冲出房间朝楼下跑,但没几步再被他抓住,他扯着我的头发,狠命地将我拽回到房间,并将我抵在墙壁上,双目发红地盯着我看了一眼,然后他猛地抓起手边的一本书朝我的头上砸了下来。

“你这个愚蠢的女人,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滑倒在地上抱住头,任由他的拳头一记记落在身上。实际上那种疼痛并没有刺到我,我应该一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天,他会像他的父亲一样爆打一个女人,没有任何节制的。

他会不会也拿一把刀杀了我?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笑犹如火上浇油,他重新把我揪起来扔在床上咆哮:“你在笑什么?你是否在嘲笑我?”

我摇摇头,指着隔壁的方向小声说:“你还记得那一天吗?隔壁那幢楼的惨案?”

他愣住,显然受到了刺激,忽然痛苦地抱住头怪叫起来。我冷漠地看着他,心里想,其实不止我一个人受到了上一辈人留下的伤害,至少上帝在这点上是公平的,他叫了一个痛苦程度不亚于我的人来陪伴我。

过一会儿我弯下腰把正恩搂在怀里,他哭得像个小孩,眼泪止也止不住。我无法安慰他,因为我甚至也不能安慰自己。有些伤害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剧烈,远在我们的承受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