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睡着了,我说过,酒是个好东西,令人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在强烈的清醒之后得到沉睡。我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伤口,脸上被什么东西划破,血液已经凝固,但把头发纠结在了一起,我梳不开,只好拿一把剪刀把留了多年的长发剪短,然后去工具箱里拿出药水涂抹在身体上。我几乎遍体鳞伤,胳膊上、腰上、腿上到处都是淤青,此刻才能感受到疼痛。

我小心翼翼地躺下来,也睡着了。

醒来时正恩正看着我,沁黑的瞳孔。我看了他一眼,翻过身,他从后面抱住我说:“蔻丹,对不起,对不起。”

我并不回答,他便轻轻吻那些伤痕,过了些时候将我抱起来放进浴缸里,灌满水,轻柔地帮我擦洗身体。他问我:“还疼吗?”

我看着他,其实并不恨他,只是不想说话。

我们的感情太过复杂,有恨有伤害,却又无法分开,这样的感情就如同墙上的那些蔷薇藤蔓,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想要从中抽取出爱的成分,太困难了。

接下来的几天非常宁静,正恩没有太出门,我静心养伤。我们的话越来越少,假如可以,彼此都不愿意说话。之后他接到任务,必须要去工作,我便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发呆,坐在母亲曾经最喜欢的那个摇椅上,看着院子里的老树。

有人来拜访我,没有按门铃,而是直接从信箱里拿出钥匙开了门,像在自己家一般熟稔地走进来,换掉鞋子,将钥匙放在玄关的小柜子上。我看着他,他也不再是当年的陈子甄,穿着工整的套装,系一只香宾色的领带,真正的青年才俊。

“子甄。”我叫他的名字。

他笑了起来,走过来说:“刚才我差点以为你母亲还在这里,你现在与她太像了。”他摇了摇手中的酒,坐到沙发上说:“来,今日我请你喝酒。”

呵,他们都重新来了。

我看着他把酒倒进杯子里去,那支酒很眼熟,他解释说:“记不记得,你母亲曾经很喜欢这个牌子的威士忌。”

果然是,那种酒叫做百龄坛,十五年陈酿是透明的琥珀色,瓶身优雅简达,酒质十分的晶莹,有一股甘甜的山泉味。子甄倒了两杯出来,我问他:“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喝酒?”

“进入社会之后少不了要喝酒的场合,不会喝也得喝,不过我酒量很差。”他说,扬起杯子道:“来,干杯。”

我笑着轻抿一口,然后说:“我以为你已经把我忘了。”

“怎么会,”他说:“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忘记,这间房间里的一切,你,我,我们的母亲,那时候我们像一家人。”

“但家人也会出卖自己。”我说,“而且你从来都不来看我,当初我回来这里时对自己说,即使全世界的人都找不到我,陈子甄也一定会找到。”

他解释:“当然,我一直都知道你在这里,但我觉得你不会想见我。那件事发生之后佳旺一直很后悔,她没想到自己会闯出那么大的祸来,哭着跑来找我。实际上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问了几个导师,他们说这种事情我们没办法插手…”

“什么?你去找过正恩?”

“是,我们私底下碰过很多次头,最终只能以司法方式让他们放人,还记得接你的那个律师吗?他是国内最好的律师,正恩在他身上应该花了不少钱。”

“但是正恩并没有告诉我你曾找过他!”我站了起来。

子甄点点头,然后低下头说:“我跟他有约定,他救你出来,而我一年内不会同你联系。他大概不想你跟别的人接触,当时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愣在那里。

他继续说:“况且那个时候我也不能帮到你太多,李承珏已经在筹备移民事宜,虽然不太清楚为什么走得那么急,但想来,正恩也有从中作梗的可能性。我当时只能把你交给他,他或许不算一个特别好的人,但他对你绝对是真心的,这一点你应该也知道。”

我点点头,问他:“佳旺还好吗?”

他说:“她还好,考入一间很不错的大学,现在在读书。”

“听说你们已经订婚?”

“是。”

“所以你最终也还是被她打动了?”

他笑着回答:“其实一直都很感动,她是个可爱的女孩,也漂亮懂事,男孩子其实都不能拒绝这样的女孩。只是感动和爱不是一回事,读书时我并不觉得自己具备谈恋爱的能力,你知道,我有很多要紧的事情去做。”

“那么现在呢?”

“已经拿到律师执照,开始工作。有了收入以后心境完全大变,觉得自己有能力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事物了,当然,以后会得到更多。”

我笑了起来,握着他的手说:“我相信你,你有这个能力。”

他伸了个懒腰,自嘲地说:“小时候我一心想改变自己的身世,长大之后才知道,其实改变并不难,维持下去才最辛苦。我所有的精力都扑在事业上,一刻也不敢放松。仔细想想,出身似乎也不太重要,一个人最重要的永远是当下。”

我们再次碰杯,像许多年前一样坐在客厅里随意地聊着天。他已经贷款买了房子,父母身体都很健康,目前一切都很好,事业一稳定也许就会与佳旺结婚。他还是那么聪明,没有问我是否原谅佳旺这样的问题,因为他知道原不原谅其实已不再重要。我们很快喝光了一瓶酒,然后自然地道别,临走时他说:“我们公司和周永恒走得很近,有一天他对我说廖德伟去找过他,知道了一些关于正恩的事情。”

我警觉地抬头。

子甄认真地说:“我虽然不清楚你对他们两个人的感情,但正恩并不是很坏的那种人,你提醒他要当心,很难保证周永恒不会报仇。”

“你为什么站在正恩那边?”我问他。

“不,我中立。”他说:“假如真的有什么原因的话,那也许是因为他对你好。”

我怔在那里。

他说的没错,正恩的确是对我最好的那个人。

这种好我宁可不要,我忍不住抓住他的手恳求道:“子甄,想办法带我离开这里。”

他凝视我,问:“你愿意离开他吗?要知道他可以把你照顾得很好,有钱,也有一些权利。”

我重重地点头,子甄有些意外地说:“我还以为你对他多少有点感情。”

“感情是有的,但并不是爱。”我说:“我不想继续这样生活下去,求你帮我。”

他想了一会儿,郑重地说:“如果是这样,我会联系周永恒和廖德伟。你耐心等一等,我们会想办法。”

我紧紧地抱住他。

子甄离开后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玩魔方,小时候我解决不了的问题现在依然无法解决,比如这只魔方,我永远也没办法把它扭成六个颜色统一的形状。

我点了一支烟,静静沉思。

那天晚上正恩回来后我已经做好了饭,我们坐下来安静地就餐,实际上我做菜很差,但他从来没说过什么,吃得很认真,这也是让我感动的地方。我夹了一片青菜放进碗里,故作自然地说:“今天子甄来找过我。”

他抬头看我,放下筷子问:“他说了些什么?”

“只是叙旧而已,没有说过什么。”

正恩看了我一眼,继续吃东西。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当时子甄找过你?为什么不许他来探望我?”

他并不回答,放下餐具站起来朝楼上走,我跟在他后面大叫:“你让我误会每一个人都不关心我,为什么?你想囚禁我对不对?让我觉得只有你对我最好,让我离不开你…你这个自私鬼!”

他猛地转身,看着我的眼睛说:“对,但你的确离不开我。”

“你太自以为是了!”

“你也差不到哪去,难道你还妄想他们能帮到你?王蔻丹,你真是比我想象中还要天真。”

我愣了一刻,既而说:“我会证明给你看,离了你我一样是王蔻丹!”

他揪住我的衣服狠狠道:“你休想!”

我们狠狠对视,犹如仇人一般。忽然之间我觉得很难过,因为我们永远没办法好好相处。

接下来的几天正恩都没有出门,我没有机会离开他半步,显然他开始防备我出逃。而实际上我并没有逃走的打算,我耐心地等待子甄他们来救我,如果是子甄的话,一定会有办法带我离开这里。

那一天并没有让我等太久,某个清晨我醒来后躺在床上发呆,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口哨。我愣了愣,转身看旁边的正恩,他睡得正熟,但胳膊一直搭在我的腰上。我轻轻把他的胳膊移开,爬起来披起一件外套就跑下了楼。

站在窗户外面的是子甄,我推开窗户,轻声问他:“怎么样了?”

他递给我一个小纸包说:“这里面是麻醉粉,你骗他吃下去,廖德伟的车就在外面,你待他睡下之后离开即可。”

“他醒来了怎么办?”我问。

“我们已经想到办法,晚些再告诉你。总之你要先逃出来。”他说。

我接过纸包塞进口袋里,子甄立刻离开。之后我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去厨房煮牛奶、煎蛋。正恩很快就醒来,我倒了一杯牛奶给他,也坐下来吃东西。

他盯着面前的牛奶,笑着问我:“为什么今天会这么乖?”

“我一向很乖。”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又问他:“那么你打算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咦?我有囚禁你吗?我还认为你很自由呢。”他也不客气地对我说。

我笑一笑,不再说话。他并没有太提防我,拿起牛奶便喝下,然后轮到他问我:“你呢?又为什么一直想从我身边离开?”

“因为我不想过这种不健康的生活,不想跟一个犯罪份子在一起,也不想连正常的社交都没有。”

他沉思,又抬头说:“蔻丹,不如我们离开这里,去其他地方生活?”

我看着他。

他继续说:“你可以结实新朋友,可以去念书,随便做什么都好。我会换一种职业,我们…”

他没有说完,因为药效已经开始发作。他整个人趴倒在桌子上,睁大眼睛看着我,只剩下嘴唇可以动,他问:“你…下药给我?”

“对,当初你用这一招对付过别人,现在我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对付你。为什么你没有防备我?”我走近他坐下来。

他不再说话,也许是说不出来了。我把他拖到沙发上面,让他静静躺下来,抚摸着他的头发说:“正恩,我感谢你所为我做过的一切,但我不想受制于你。我是一个人,需要自由,需要正常的生活。”

他茫然地看着我。

“醒来以后不要找我,去过你自己的生活。”我站起来朝外走,这时他突然伸出手用力地抓住我的衣服,眼神哀伤地说:“蔻丹…请…不要离开我…”

他说得非常吃力,而且服了药还有这样的力气,可见意志力是多么顽强的人,也或者,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是多么迫切。某一瞬间我或者真的心软过,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物品,不可以私藏,不可以关押,不可以独占。

我要主宰自己的生命。

于是我掰开他的手,大步地朝外走去,身后传来轻微地哭泣声,然而我没有回头。

廖德伟果然在外面等我,他开着一辆墨绿色的跃野车,看起来十分刚烈。他打开车门,向我伸出手,我一大步跨上去,坐在副驾位置边系安全带边问他:“药效会持续多久?”

他看了看表,道:“下午六点应该会恢复知觉。”

“到时候怎么办?”

他转过头看着我笑,说:“不用管这些,子甄会解决一切。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你自由了。”

我禁不住笑地起来,心里很快乐。其实假如我认真想一想,一定能明白那种快乐并不是因为脱离了自由,而是因为这样可以激怒他。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与他作对也成了我的快乐来源。生活太过沉闷,我们需要用彼此折磨的方式来刺激对方,才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路上廖德伟告诉我暂时我要跟李明子住在一起,她父母买了新房子后就搬了出去,目前她一个人住。而廖家就在对面,非常方便。计划能否成功今天晚上就可知晓,周永恒已经准备好聚餐庆祝,地点还是在那间酒店。

“周永恒?”我问:“他现在怎样?”

“是我们这帮人里最厉害的!”廖德伟说:“他已经接手了家里三分之一的业务在做,是企业家里的后起之秀,很有商业头脑。对了,李承珏的公司就是他拿下来的。”

“啊,李承珏。”

忽然之间我觉得这些名字都很遥远。

但是没关系,我已经走出来了,会离他们越来越近。仔细想想,所谓人际,其实就像一本联络薄,写下一个个名字,擦掉,换上新的名字。有时候旧的名字会重新出现,而有一些名字,或许永远没有资格出现在这个本子上。那些陌生人,那些被遗忘了的人。

蓝正恩是哪一个,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暂时不会在我的名单里出现

我想一想,她说的一点没错。我没有讲过爱他,也没有讲过不爱他。

这种温吞的态度,在成年人看来也许本身就是拒绝。我说:“我觉得自己是那种很笨的女孩,能够确定的东西不多,很多事情还不太明白。”

“这大概说明不是真心喜欢,”她说:“如果真心喜欢一个人或者一件事,自然会坚定不疑。”

我好像有一点明白了,又问她:“那么你会同他结婚吗?”

她回答:“不会,我拒绝婚姻。”

“为什么?”

“因为我追寻的是自由,孤独的自由,离开的自由。婚姻里有太多责任性质的东西限制我,我接受不来。”

我点点头,她比我成熟许多。

“好了,睡吧,别想太多。”她替我关上灯,拉上门走出去。

两个星期后我对这种生活产生厌倦情绪,因为我发觉现在的状态与在碧水街毫无区别,一样是无所事事,一样花别人的钱,一样内心干涸。我焦躁地在别人的家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抽烟,心里非常渴望发生一点什么事情。

正恩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他不来找我?

我忽然担心起来。

这时有电话打进来,我犹豫着要不要接,最终还是拿起听筒说:“你好,李明子家。”

“蔻丹,我是子甄。”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尖叫起来:“好你个陈子甄,把我扔在这里不管我!现在快滚过来看我!”

他笑了起来,说:“还有力气骂人?看起来似乎不错。我有正事找你,你现在去我家里等我,我晚一点回去,地址是…”

我从电话机旁边拿出纸笔记下,顺便留下一张便条给李明子,然后换了衣服出门。子甄的新家是一个刚建好不久的住宅区,我到达后便用力地按着门铃,以为陈姨或者子甄的爸爸在家,但开门的却是许佳旺。

我愣在那里。

她留长了头发,整个地挽到脑后,穿一条搂空毛线裙,看起来非常的慈眉善目。她显然早就知道来的人是我,看了我许久,激动地向我身出手:“蔻丹…”

我快速地退后一步,努力平静情绪说:“子甄让我到这里来等他。”

她那只手停在空中,姿态十分尴尬。但稍后她也放松了下来,点头道:“是,他叫我来开门。来,进来。”

那间屋子大概刚装修好,空气里有建筑涂料的气味。我在沙发上坐下,佳旺从冰箱里拿出茶饮给我,然后坐到我的旁边。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中间我焦躁地站起来走来走去,她便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放到我面前。那是我读书时常抽的一个牌子的烟,没想到她记得这么清楚。

我怔了一会儿,接过那包烟。

这时她轻轻说:“对不起。”

我当然明白她是指那件事,但我只是摆摆手没说话。对不起并非万能,有些事情,不是三个字就能抵消的。

这时有脚步声响起,我如同看到救命稻草一样扑过去开门,外面站着的果然是子甄。“什么事情?”我问他,假如他敢说叫我来就是为了见佳旺一面,我就拿椅子砸他。

但他很正经,脱掉西装,松了松领带坐到沙发上说:“坐下来慢慢说。”

佳旺再看我一眼,识趣地说:“我先走了。”然后去沙发上拿提包,又忽然停下,从包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说:“这是你的,我帮你收起来了,现在还给你。”

那是正恩的发条机器人,安德鲁。它已经慢慢变旧,颜色暗淡,不再有光泽。但是它始终在笑,红色的嘴唇弯起来,两只圆形的眼睛,目光没有丝毫的哀伤。

可是我突然心里难过起来,巨大的哀伤曼延,想起那一年的小男孩,他坐在街角哭泣的模样。为什么时光可以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一种样子?为什么不可以坚持最初的美好?

而时光的力量这么大,又有什么是不能被原谅的呢?比如我们都会老去,都会死去。没有生命的事物都懂得快乐,我们又何必记住那些惨烈的痛苦?

我把安德鲁接过来,道:“谢谢你,佳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你不用再介怀。”

她愣了半天,忽然捂住嘴巴哭泣起来。子甄在一旁看着我们俩,这时候过去抱住她。我轻轻笑,这个脆弱的女孩,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一点点微小的事情就可以哭出声来。

然而能哭也是好的,哭出来,就代表过去了。

我把安德鲁握在手里,看着他在心里问:“你会不会哭呢?”

同时我也在心里原谅了正恩,是,他做过许多错事,但他的初衷全部都是因为我。他的生命充满分离和遗弃,他爱上一个对他好的人,这一点错都没有。

忽然我想要见到他。

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子甄他的下落,子甄已经先开口说:“蔻丹,碧水街要拆了。”

我怔在那里。

他看我一眼,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大堆文件说:“政府已经下达了通知,限所有住户在年底前搬走,那一带以后会建一个大型博物馆。当然,每个业主都会拿到一笔补偿金,这笔钱足够大家在市区买一套新房子。蔻丹,你母亲没有留下遗书,但房产属于你的没错,现在只需要补办一些证件。”

我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大宅要拆了。

我唯一的家要拆了,那么我去哪里?

我母亲的骨灰还撒在院子里,我要怎么带走?

我忍不住慌张起来,站起来看着子甄说:“不,我不要搬走,我也不要补偿金!”